杨贞凝在徐愫手里学有所成,共同出入朝堂,在一帮男人中间,于道义周旋久。
女学中有宏图大业之心的女子把她们二人视为理想的典范,特别是寒门出身的杨贞凝,她的出现,宛如一把火,点燃了无数女子内心挣脱封建枷锁的火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年周珠衡预想的没错,出现了一个杨贞凝,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杨贞凝站出来。
她们仍然为世道的枷锁所禁锢,父母,夫婿,子女,世俗的礼教,无一不牵绊着她们的脚步,但已经有人开始尝试挣脱,开始迈向自己独立的第一步。
一开始有人质疑杨贞凝的资历,笑她德不配位,她没有争辩什么,通通受了过来,如今她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了一切。
不为半纸功名,只为跟随明君的脚步自愿走遍风雪千山。
何况,谁人不知,杨大人有徐将军护着。
徐忱对她并非怜香惜玉的庇护,而是她在面临唇枪舌剑的质疑之时,挡在她前面,说一句“我信她。”
徐愫私下里笑着拉过徐忱,“你同姐姐讲讲,怎么和贞凝对上眼了?”
徐忱摸着脑袋沉思了片刻,放下手笑着说“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就很开心,阿凝并非一般女儿家,她和姐姐一样,是有风骨的女子,和她聊天,我有的时候都会被她的言语所折服,我虽为武将,不太懂你们文人文绉绉的话,但是我知道阿凝心中山河不输男儿,只不过我骑在马背上实现报复,阿凝是站在朝堂上。”
他做最后的总结,“总之,阿凝是极好的女子,若能娶她为妇,是我一生荣光。”
徐愫震惊他的话,这个弟弟一直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此番言论却多了些婉转的味道,宛如钢肠化作绕指柔。
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那姐姐替你去陛下面前帮你和贞凝赐婚如何?”
“你是不知,陛下也一直看好你和贞凝,希望你们喜结连理。”
徐忱的耳朵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连陛下也知道了?”
徐愫拿眼睛瞪他“你和贞凝在陛下面前,贞凝倒是知道收敛,面不改色,恭恭敬敬的面圣,你倒好,眼睛只知道看着贞凝傻笑,陛下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
徐忱开口“我也想的,我做梦都想娶阿凝的,”他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但是阿凝刚刚步入朝堂,正是施展抱负的时候,我不想太早娶她反而耽误了她,何况阿凝小我六岁,她还年轻,不急,再等几年也是可以的。”
徐愫对他的话颇为欣慰,“要是天下男子都有你这般尊重女子的事业,怕是女学里头的那些女诸生会轻松许多。”
想到了什么,锤了徐忱一下,“你以后要送贞凝礼物,请姐姐我做个参谋再送行不行?你看看你那是什么审美,花红柳绿的,不配贞凝的风雅之气。”
徐忱挠挠头“是吗,我看阿凝每次都很欢喜的收下啊,其实我就是看阿凝平时太素净了,觉得女孩子还是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好,所以挑些颜色艳丽的。”
“姐姐,我知道的,阿凝没遇到我们之前过的不好,所以性子冷清,不像别的过得好的小姑娘一样开开心心的,我送她那些鲜亮的小东西,就是想她能得到曾经没有的东西,在我身边也能开开心心的。”
此番言论,惹得徐愫直呼“弟弟长大了,”和“情之一字,我都没弟弟看得通透了。”
最后,徐愫又道“看来阿忱已经彻底放下对陛下的执念了。”
徐忱迎风释然一笑,“曾经真的觉得站在高台上的陛下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我心切慕,却不可言,只觉痛苦。”
“后来真正地了解了陛下,真正地认识了齐王,我才明白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琴瑟和鸣,谁也插不进去。我非偏激执着之人,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摩挲着袖口杨贞凝给他绣得如意云纹,“姐姐,我现在有阿凝,心口已经被她填满了。”
明德七年霜序,都城起凉风,满树银杏叶落,遍地金黄。
周珠衡一身素衣,梳寻常妇人盘发,携沈君启的手坐车马去昔日的北齐故土。
距离北齐被灭,已经快一年了。
此番前去,没有带宫人服侍,也没有护卫护身,只带了足够的盘缠,如同寻常夫妇出游。
不必大费周章的兴师动众,犹如出巡一般,宫人拖着长长的队伍,百姓见驾还要退至路边行三跪九叩之礼。
这样一来,实在累人,何况地方官员必定会特意迎驾,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也会有意粉饰太平,于他们体察民生无益。
来到曾经生活过二十三年的地方,沈君启不禁驻足痴痴而望。
毕竟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故乡,哪怕昔日北齐的皇宫已经灰飞烟灭,被一把大火,烧成废墟,一干二净之后,推翻了焦土,变成了如今百姓的一大片耕地。
可雕栏玉砌,朱楼高墙的影子仍然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处,就是葬着他至亲的平陵。
见沈君启默然不语,周珠衡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眺望这片山河,眺望远处那座朦胧的青山。
沈君启内心的感情很复杂,他早就没有了曾经亡国带来的那种被仇恨敲碎骨头的痛苦,他那时想杀了周珠衡,也想杀了自己。
可是随着他看到她真真正正地圣明,看到她慈悲和开明并行的正道时,他又迟疑了。
后来她让他堂堂正正的走到世人面前,施展自己的报复,给予他荣耀,洗净他污垢,双手把尊重和清白捧上,拥他入怀,把心都坦诚地露给他。
他怎么舍得,舍得对她动手。
他从小学习君子之道,明白是非曲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好,什么又是恶。
所以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周珠衡是圣贤的明君,于天下道义,弑明君是为不忠不义。
他也明白,那时的北齐如暮春之花,凋零败落,是迟早的事,周珠衡不去除,也会有别人这么做。
她对他几乎没有防备,要对她动手,时时刻刻都有机会,简直轻而易举。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就像你要举刀杀人,对方不仅没有躲,而是露出脖颈,坦然赴死,不眨双眼,刀尖每每凝于咽喉一寸,便罢手作休。
何况,本就是两个相爱的人,不外乎谁先低头,谁先放下匕首。
远处吹来的山风有些冷了,他往她身边靠了靠,挡住些许凉风。
“周珠衡,你在想什么?”见她愣神,他忍不住发问。
她抬起一张素净温柔的脸,轻轻说“我只是在想,你见到故土,是否会难过?”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问题,“我不难过的,周珠衡。你不要多想。”
拢拢她披在衣衫外面的斗篷,他垂下眼睛看她“一路走来,北齐子民安居乐业,和大周百姓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安稳,我不得不向你承认一件事实。”
“周珠衡,在你的统治之下,他们活得比我父亲为君主的时候要好很多。”
“我曾是他们的储君,可是却没有解他们的民生之苦,如今想来,实在惭愧。”
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包于掌心捂暖,“周珠衡,我不难过,反而替他们开心,遇上了真正地明君,遇上了很好的世道,这些,都是你带给他们的,我很感激你。”
周珠衡笑了,她问“你现在还恨吗?”
他叹了一口气,“不恨了,早就不恨了,恨你如同困兽之斗,不过是自己同自己负隅顽抗。有这个功夫,还不如站在你身边,为这盛世的火,添一把柴。”
沈君启迎着凉风,替她挡下大半寒意“何况我明白,你的所作所为顺应历史潮流,如果我硬站在你的对立面,只怕下场惨烈。于国于你于己身,我都不该去恨,也没资格去恨。”
“周珠衡,陪我去平陵看看吧。”
“好。”
不过霜序,秋意却已凉凉入骨,山间草木,微有凋零意,落叶枯木于足下簌簌起声。
平陵山色清秀,山顶是半截残松,置云海处不语。
置入陵口,周珠衡止步,“君启,你一个人进去吧,我想他们也不会愿意见到我,而且难得来一趟,你肯定也有很多话想单独和他们讲。”
沈君启点头“好,那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来。”
帝王家的陵墓向来豪华,可这是亡国之君的葬身处,恐怕荣通帝自己都对自己汗颜,所以故意把帝陵修建的比北齐历代帝王的都要矮上很多,身死之后也怕无颜见列祖列宗。
沈君启走进去,只觉得阴寒之气迎面扑来,激得人一个寒颤,黑沉沉地格外压抑。
他一步一步走到荣通帝的金棺前,看着画像上父亲哀愁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画师故意,还是父亲被画时真的很悲伤,总之那幅画像透露出来的哀愁和他的遭遇格外契合。
满目都是亡国的衰败和颓靡。
沈君启默然伫立许久,感觉画像里的父亲正戚戚望着自己,就像在北齐的最后一面,于漫天大雪中含泪送别。
那最后一声“五郎”,至今忆起,仍然忍不住心底泛酸。
沈君启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平整衣衫,朝着画像上的人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仍然跪着,却没有低头,而是挺直脊椎仰视父亲的画像。
“父亲,”他开口唤道“不孝子回来看您了。”
“儿子不孝,未能替父亲和兄弟姐妹报得杀身之仇,灭国之恨,请父亲在天之灵原谅。”
他的目光深沉“父亲,您当初让儿活下去,也不想儿一辈子都背负着重重的包袱,抑抑一生吧。”
“儿放过自己了,儿曾经想过和父兄一样慷慨赴死,或是杀了她给你们报仇,但是父亲,那真的是一条对的路吗?”
“亡国之恨,杀父之仇,固然沉重,可这些都是儿的私情,放眼天下,她于苍生而言,真的是位圣明的君主,杀了她,于儿而言是大仇得报,但于天下而言,少了一个圣明之君,则多一份民生疾苦。”
他微微皱起眉头,“父亲,您的儿媳的确比您更适合做一个天下人的君王,成王败寇,她作为统治者把您淘汰下来,这是历史必然的因果,儿直言不讳,请您莫怪。”
“她甚至比儿都适合当帝王,儿虽通为君之道,手段果断,但比之于她,少了份悲悯苍生的慈悲为怀,这一点,儿自愧不如。”
跳动的烛火照着他的脸,晦明晦暗间他膝盖处的旧疾因为跪的太久而隐隐发痛。
“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儿伴她身侧,冒天下之大不韪,被世人所不耻也心甘情愿为她臣子,不为富贵之处苟且偷生于世,而是想和她一起去看看这盛世光景,是如何被我们一点点铸造,又是如何被我们一点点实现。”
“儿生于此世,不甘碌碌无为,毫无建树,就算北齐已灭,儿不能为万民的君主,如今为臣来为万民谋福利,也是一样的,不算埋没了儿。”
他的声音坚定“父亲,如今这天下很好,以后还会更好,这才是儿该走得路。”
想到了什么,他俯首,再磕了一个头。
他的声音很轻“请您再饶恕儿一件事,儿已经爱上了她。”
合上眼睛,心中滋味万千,似乎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在酸甜苦辣咸千百种滋味里反复挣扎,但最后还是归于一抹微微地甜,那是很多苦里一点点挣扎长大生存下来的一点甜。
“当年,您把儿作为质子送往大周,儿咬牙吞血,只觉得是奇耻大辱,连自己都轻贱自己。”
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但她对儿很好,给儿尊重,予儿清白,作为君主,她把她能给的东西都给了儿,儿也是人心,敬慕和爱戴她的温柔,疼惜她独担天下的辛苦。”
“请您恕儿,已把己心托予,此生怕是收不回来。”
“儿愿此生伴她身侧,同开盛世之太平,直到身死魂灭。若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我们一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