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来的时候,周珠衡正背对着他站在风口里俯视山下的风光。

她的背影在萧瑟地秋景中如同一幅画,像是碧落中孤身的雁停歇于林。

他走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低头正好把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呢?”

周珠衡仰身靠着他,“离开宫廷朝堂,着素衣,免轿撵而徒步行,食粗茶淡饭糟糠之粮,不觉苦淡朴素,相反清静于世,只觉浑身轻松畅意。”

沈君启笑了,把她拥得更紧一些,有疾风过来,也都被他挡去。

他开口“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1),自然一身舒意。”

周珠衡把手覆上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柔声说“不仅仅如此,还因为这里的天地没有别人,没有了那些令人头疼的争斗,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两个。”

他放眼这天地光芒,低声唤了她的小字“绥绥,待来日这世道真正地安定下来,我们也可以退罢庙堂,云游隐居这山海之间,过寻常日子,一起放下背上压着的石头。”

“到时候这天下的浩**山河,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一起去。”

周珠衡含笑向往着他口中的生活,但想起身上的担子,又叹了一口气,“君启,真的会有那天吗?”

他回答“会的,会有那天的。”

疾风猎猎作响,她在他的怀抱里转头“君启,你刚刚在平陵,都说了些什么呢?”

他低头吻吻她的唇,“我告诉列祖列宗,我娶到了一个好媳妇。”

一直到明德七年的孟冬中旬,徐愫鸿雁传书,催促他们归京,他们才依依不舍的踏上归程的路。

“臣恳请陛下归程,朝中一日无陛下,则国一日无支柱。”

“陛下已暗访民间一月有余,也该回来了,臣实在无奈旧党迂腐顽固,唯有陛下可治之。”

合上书信,周珠衡靠在他臂弯之中笑言“怕是没了我撑腰,阿愫和贞凝应对那些老儿实在头疼呢,你我于浮生之处偷的欢闲,只是难为了她们。”

沈君启摸摸她的头发“我们也不算浮生偷闲,此次体验民生,体察民情,所见所闻,也收获颇多。”

周珠衡点头“没错,我深受启发,咱们的改革之道还需精益求精,富国之法,其实不在于如何为国求富,而是为民求富,民富则国富。”

说罢,她又道“明日就要返程了,又要回到皇城里面做回陛下和齐王了。这些时日虽短,但我甚为眷念。”

她的手解开他腰侧寝衣的结,几乎是一拉就开。

“最后一日了,就让我们做些别的什么吧。”

沈君启摸摸她的脸,“你没有喝酒啊,我怎么感觉你醉了呢。”

她回答“你身上有艾草香气,于我而言不能宁神静气,反而催我生欲。”

他低低一笑,“你的头上长了一棵梨子树,天下的道理都被你说尽了。”

“左右这天下人已经把我以色侍君的罪名落定了,那我,也就直接落实吧。”

丝绸做的衣服从皮肤上一滑就滑出来,这个过程像是给虾去壳一样。

此刻她的脸和身体确实像煮好的虾子一样红,他低头亲了亲。

雨到半夜才停,她也倦极了,缩在他的怀抱里,任凭眼皮子沉沉地耷拉下去。

在进入梦乡前,她想到了不知从哪里看过的一句话。

“百年终日醉,也只三万六千场。”(2)

回到京都,徐愫特意换了常服来迎接他们回宫,见到周珠衡,徐愫笑道“陛下倒是被民间水土养得滋润了些,您看看臣,您不在的日子,皱纹都长出了几条。”

周珠衡一指她,“惯会耍嘴皮子,不过确实瘦了些,朕多赏些补品给你。”

听闻周珠衡和沈君启回来的消息,连杨贞凝也松了一口气,她挽着徐忱的手,“如今陛下可算回来了,老师也可以休息两日了,这几天应付那些难缠的老臣,已经几日没有睡好了,最后几天还是我去帮衬些呢,要不然老师怕是要被那些吐沫星子淹死。”

徐忱握住她的手,“正好,趁现在你也不是那么忙了,多陪陪我,明天我带你去郊外骑马。”

他比杨贞凝高上许多,杨贞凝仰头看他一笑“我不会骑马的。”

“我带着你骑,”他微微垂首,温柔的看着她“有我在你别怕摔下来,我会护好你。”

秋日的天空湛蓝,郊外的空气也无比清新。

在这秋高气爽里,杨贞凝和徐忱共骑一匹白马,在飒飒秋风里纵情驰骋。

缰绳在徐忱手中控制,杨贞凝只需享受迎面吹来的秋风就好。

她从来没有那么痛快过,仿佛像天上展翅的雁一样,没有世俗的烦恼,只要尽情在天际翱翔。

此刻,她不是正六品都察院都事杨大人,只是杨贞凝。

“吁”的一声,徐忱收缰停下,朗朗一笑“今日玩得痛快吗?”

杨贞凝抬头望天,心情舒畅,“痛快,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痛快过。”

徐忱下马,牵住缰绳,杨贞凝稳稳地坐在白马之上,马儿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低头吃几口草。

杨贞凝开口,“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3)。阿忱,多谢你,我今日很畅快。”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他牢牢握住,只听得她说“阿忱,遇到你,我很开心,你总是能让我做一个很快乐的人。”

徐忱晃了晃她垂下的手,“人生在世,活得恣意,才是头等大事,你在我身边一日,我便想你能开心一日。”

杨贞凝弯弯眉眼,“开心真的很难啊,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红尘困苦总是多过于喜乐,但是我会尽量让自己快乐,因为我也想让你快乐。”

“阿忱,我知道徐夫人一直都不赞同我们在一起,她一直不理解我和老师身为女子,却执意要入仕为官,所以她希望你的妻子是和她们一样的贤良淑德的传统女子,而且我出身不好,她认为以你的身份应当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女子。”

她笑了笑,“从前我定然会在意这些的,但是随着在老师和陛下身边开阔眼界,我越来越发现,人这一辈子,做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意的太多,失去的也越多,还不如坦然一些接受现状,珍惜眼前人。”

徐忱牵着她的手,“这样想才对嘛,一辈子那么短,不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杨贞凝看着他的眉眼,想到了徐愫,“阿忱,我想老师身边也有一个人,可以在她累的时候给予她一些支撑,虽然老师她足够独立,足够坚强,可是陛下有齐王,我有你,我也想老师不要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徐忱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个姐姐啊,一心扑在朝堂上了,我也想她身边有个人陪着她,还劝过她呢,可你猜她怎么说?”

想到此处,徐忱无奈道“我这个姐姐冲我说,恐怕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能配的上我的人在这世道还没出生呢。”

杨贞凝扑哧一笑“没想到老师还有如此俏皮的一面。”

“姐姐还说,她觉得她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你带到徐府来,让你我相识相知。”

杨贞凝从马上俯下身子亲亲他的脸“所以啊,阿忱,姻缘这个东西是天注定的,有的时候求也求不来,不求的时候,又自个来了,红线都是牵好的,剪也剪不断,老师说不定以后也会遇见她的良人。遇不到也没关系,老师那么独立,一个人也能过好一辈子啊。”

只是他们没想到,当初徐愫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徐愫在徐府小塌上悠闲的躺着看书,突然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她疑惑的摸摸鼻子,难道最近倒秋寒着凉了?不见得啊,衣裳也没有穿少。

她还是起身去关上开着的窗户,虽然周珠衡给了她假期让她讨得几日清闲,但后头怕是又要忙了。

只要这世道不停地在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问题和麻烦出来。

何况,现在正是盛世的开端,最举步维艰,最需要小心翼翼的地方。

徐愫放下手中的书卷,和衣于榻上小眠。

周珠衡喜梅,而她独独钟爱兰草,房间的角落处都摆上了好几盆馥郁的蕙兰,芳香入鼻,清静悠远。

她一直觉得兰草遗世而独立,有着君子风范。

(1):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取自刘禹锡的《陋室铭》

(2):“百年终日醉,也只三万六千场。”取自《金瓶梅词话》

(3):“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取自刘禹锡的《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