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周珠衡那一拜之后,这场风波的议论之声果然小了下去。
连带着那些嘴巴犀利的文臣,关起门来也只是一声叹息,而不敢再磨着嘴皮去揣度什么。
底下的流言蜚语倒是像流水一样的斩不断,未入官场的文人们不知是在为什么不平,不敢明说,只是写着含蓄地诗,隐晦地折射着对君王的不满和指责。
“含霜履雪度寒窗,不比潘安貌俊朗。”
“鹿走苏台东山在,而今折腰事君王。”
徐愫读到此诗的时候微微一笑,“若是把心思放在治国之道就好了,可惜啊,入错了道。”
杨贞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老师,弟子发现奇怪之处。”
“讲来听听。”
“对陛下之事颇有微词者,不管是文人臣子,还是布衣白丁,弟子发现,对陛下口诛笔伐,编造荒唐闲话之辈,大都都为男子,女子倒是鲜少出言议论,更有甚者,还会极力争辩,维护陛下声名。”
说罢,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老师可知近日民间一笑谈,勾栏之处的风尘女子,只因为有恩客开玩笑自比齐王,拿她作比陛下,便被几个女子冷着脸合力撵了出去,问其为何大怒,那花魁把恩客给的银票子狠狠置于其面上,怒骂他不敬圣主,杀了也不为过。”
“我只是感叹,那些自诩读了圣贤之书的文人墨客,为何还没有身置风尘的女子双目清明,心境清洁。”
徐愫闻她此言默然良久,只觉心中光景渐渐明朗,她出声回答“不外乎良心二字罢了。”
她像是在解杨贞凝的疑惑,又像是在解这芸芸众生的疑惑。
“陛下实行新政,兴办女学,没有限制女子的身份地位,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像她们一样被迫身处风尘,身不由己的底层女子,都有同样的机会和权力开化启蒙,去女学手捧圣贤,与先生坐而论道。”
“陛下曾经就说过,这世道,只有女子才能帮女子,女子才能救女子,所以啊,陛下救她们于尘埃之苦,向她们递出手来拉她们站起来,她们又怎会冷眼看陛下沦与世人的污言秽语而袖手旁观呢?”
杨贞凝垂首叹息,“听闻老师此言,我更觉悲哀,那些男人把陛下的圣明与**秘事挂钩,不外乎还是不屑陛下女子之身为帝为君,心不甘情不愿俯首称臣,一旦陛下被他们抓住一点把柄,便会上纲上线,归结为女子的浅薄无知。”
她的手指划过书本上端正地宋体,“老师,我所痛恨的不光光如此,还有那些男人针对女人的言论总是喜欢于床帏之事牵连,与是否贞洁挂钩,此番他们议论陛下,针对齐王,嘴里更爱在侍君这一事上嚼舌头根子,对陛下的床第之事带有恶趣味的想象与揣度。”
“若不是陛下已经羽翼丰满,在明台之上站稳脚跟,还不知他们会把陛下形容成什么不贞不洁的女子。”
徐愫没有否认她的话,点头道“你说得没错,究其根本,不外乎还是在这世道里,男人发自内心地对女人的轻视,认为她们在世道存活,离不开男人的庇佑,而要获得庇佑与眷顾,必须要把自己的身心全全交付,任由他们摆布。”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女人一生下来,就被告知贞洁胜命,守宫砂,元红帕,无一不是禁锢,夫君亡故,更是主张女子守节至死,打造贞节牌坊赞扬这一愚昧。”
徐愫的眼神变得深沉,她的眼中浮现出周珠衡无奈的微笑,那是来自君王的叹息。
“阿愫,朕为皇帝,尚且要受世间男子的昏昏之言,那些女子呢,若是违背了他们口中的妇道,岂不是要被烈火焚身,挫骨扬灰?”
徐愫沉声道“这次的风波其实还是人的贪欲在作祟。”
“嫉妒齐王以亡国之身居庙堂高位,得陛下提拔珍惜。”
“不甘陛下新政新法开蒙女子心智,动摇男人的权威。”
“他们都不明白,”徐愫说“齐王活着,在这个世道有尊严,清白的活着,对陛下而言,是怎样的意义。”
听她此言,杨贞凝不禁有些好奇,“老师,齐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陛下如此珍惜爱护。”
徐愫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道“自然是在陛下眼里最好的人,在陛下心中放眼天下也独一无二,心甘情愿承受非议为其折腰。”
“当然了,世间情爱是相互的,齐王也为了陛下,担负着这天下的骂名和非议啊。”
徐愫叹气“难得是,他们二人,如赤足行走在荆棘中,互相扶持,哪怕皮开肉绽,也甘之如饴。”
“这世间男女之情,做到如此,也实属不易。”
杨贞凝在她的话里愣神,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泛红。
徐愫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尚未出声询问,便眼尖的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
是艳俗的桃红色,上面绣着碧水桃花的纹样,不是杨贞凝一贯清淡的风格。
那样明晃晃地颜色在她一身淡雅地青衣中格外扎眼,她却格外珍惜的把它系在腰间。
这个审美,让徐愫的心里闪过一个名字。
她恍然大悟一般的露出微笑,“贞凝,腰间容臭颜色甚艳,非你素雅之风呀。”
话说道这里,杨贞凝的面色愈发变红,和那香囊几乎同色,“逃不过老师慧眼,这是徐将军赠于我的。”
徐愫不禁向她凑近,见她虽端然而坐,但垂首低头大有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她欢喜道“什么时候的事,我居然未曾发觉,真是愚钝至极。”
杨贞凝想了想“弟子也不知何时开始,但弟子知道,徐将军是忠义之辈,不同于外头的那些男子,他......”
杨贞凝一咬唇,轻声道“他很好的,他尊重女子,赞成陛下的新政,还认为女子应该一改羸弱之风,也可以习武上战场,如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一般成为巾帼英雄。”
“也正是因为他和我们是同路之人,没有道义的分歧,所以我放心地选择和他在一起。”
她的心口似乎有蜜糖流过,这是在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的情感。
“老师,”她带着笑意出声,“我仰慕徐将军,并非因为他的功名赫赫,年少有为,或是因为他是高门子弟,身家尊贵,而是,他和我是同道之人,并且,他愿意懂我心中丘壑。”
“这已胜过世间千万了。”
明德七年季春初二日,周珠衡于朝堂之上采纳了沈君启提议的以理财,整军为中心的变法。
那是明德年间除了“女学新政”之外的第二场盛大的改革,因为是由齐王沈君启提出,明德女帝大力支持,所以史称“齐王变法”。注(1)
清丈全国土地,核实全国土地所有者,按土地的土质优劣分为五等,作为征收田赋的依据。
这样一来清丈出全国大量隐瞒的土地,给政府增加了收入,也为部分农民免除了不少赋税。
在都城设立市易务,出钱收购滞销货物,市场短缺时再卖出,限制大商人对市场的控制,有利于稳定物价和商品交流,也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
废除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更戍法。
改用置将法,把各路的驻军分为若干单位,每单位置将与副将一人,专门负责本单位军队的训练,以提高军队素质,改变了兵将分离的局面,加强了军队战斗力。
此次轰轰烈烈地改革并非一帆风顺,最大的阻力还是来自保守派的强烈反对。
变法改革,为一些人谋取利益,自然会损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这是无可避免的。
法令颁行不过三月有余,便围绕变法展开了以拥护和反对的两大阵营。
史称“新旧党争。”
得到周珠衡支持的新党虽暂时处于上风,但思想顽固保守的旧党依旧紧紧咬住新法的弊端不放。
不少老臣纷纷上奏,哭诉“亡国之人乱天下”,把矛头直指沈君启。
周珠衡只是淡淡道“要朕提醒你们多少次,他非亡国之人,非要朕耳提面命,把嘴皮子都磨出茧子来,你们才改得过来吗?”
变法的阻力虽大,但有周珠衡几乎压倒性的支持,还有新党当中,以沈君启,徐愫,徐忱和杨贞凝为首的阵营立场坚定,保守的旧党渐渐处于了绝对的劣势。
此外,周珠衡还大力提拔身边的心腹。
徐愫擢升正二品大理院正卿,着紫衣配金鱼袋。
虎贲将军徐忱持有半节虎符,可调动京师大半兵力。
杨贞凝继承徐愫衣冠,先从都察院都事开始做起。
女学中的忠义之辈也游行于街市之中,去除钗环,换上襦裳,带上平式幞头,同思想开化的文人士子一起宣讲新法益处。
未以妆容点面,未带金玉珠环,只凭一身风骨,于世人诧异的目光中坦然地抛头露面。
时代的开化在一次又一次激烈地争辩中逐渐有了希望的曙光。
世道的惊雷在天际轰轰作响。
周珠衡与沈君启对坐碰杯,将杯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周珠衡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她双手持杯,敬了沈君启一杯。
“君启,我该谢你,若不是你主张实行新法,何有今日壮哉?”
沈君启看着她,“周珠衡,是我该谢谢你。”
他仰头一叹,“自古变法改革以失败告终并非全是因为旧党保守顽固,新法力量薄弱,羽翼未满,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统治者的动摇。”
他正视周珠衡的眼睛,感情复杂,过往历史的风云变幻好像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翻涌了一遍。
但最后,风云停息,只留下绵绵不断的情意,不仅仅是爱意,疼惜,还有敬佩,欣赏。
“统治者看到了时代存在的问题,明白了何处有污点,他们想以法改之,开辟新路,但最后很难恪守本心,坚持正道。”
“太难了”沈君启的语气凝重“开辟新法,革除旧害,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有所动摇,就会轻而易举的做到前功尽弃。因为如果变法失败,就会被历史冠上污名,没有君王愿意冒这个风险,他们宁愿继续旧派风气,做一个中庸之君,也不愿把这新法继续进行下去。”
“但你坚持住了,周珠衡,我敬佩你。”
周珠衡在他的话里微笑,她的发髻上拆去了沉甸甸的钗环,此刻整个人素净又温和。
她温柔开口,“我只是在坚守我为君的道义,这是我应当的职责。这只是开始,君启,我们才走了一小段路,前面道阻且长,旧党的余力仍然不容小觑,还有那些番邦,那些王侯宗亲,他们无一不虎视眈眈,盯着京师的一举一动。”
“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累,这天下的责任,如石压背,时日愈久,压在身上的石头越多,只要正道良心存于君心一日,这担子,哪怕咬牙咀肉,然拥她也要坚持下去。”
“君启,”她起身唤了声他的名字,向他索取拥抱,他张开双臂坦入怀。
她嗅嗅鼻子,闻到艾草清香于他深紫官服之中,萦绕鼻息之间。
她不解“你伤早就好了,为什么身上还有艾草之味?”
沈君启抚上她如云般的发髻,轻声道“艾草之味有宁神静气的功效,有人说过喜欢闻,我便记下来了。拿此物熏衣,我也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不要心浮气躁。”
“周珠衡,”他叫她的名字,“你不要怕,也不要过多的忧思来路艰难,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替你分担背上的石头。”
“明君之路,非呕心沥血不能走完。良臣之道,非筚路褴褛不能行尽。”
“何况,”他话锋一转,低低轻笑“你我妇唱夫随,必定可以看见盛世的曙光。”
(1):“齐王变法”引用了“王安石变法”的内容。参考了王安石变法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