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第九首诗, 不仅王家诸人,就是来帮新婿迎亲的谢家傧相也不肯放过谢安,一定要他本人来作。
谢安没有再推辞, 施施然走到门前,用他本就极具个人特色的声线吟了一首五言诗:
倾城本天成, 清光压红妆。
粉黛污颜色, 胭脂乱玉姿。
仙宫方一日, 尘世已千年。
不学知琼来, 思招阮郎留。
他语速向来偏慢, 最后两句又格外声情并茂,门内外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哄然笑开。
神女知琼与天台女仙的故事在晋朝知名度极高。
知琼下嫁凡人数年后返回天上, 但每年特定时间还会下凡留宿。天台女仙将入山迷路的阮生招为夫婿,留了半年才经不住阮生的一再请求放他回家。
道出潜台词以后的白话大意是:
倾倒满城的相貌来自上天赋予,清美的风彩足以盖过盛妆。
铅粉、螺黛、胭脂的修饰都不如你的天生丽质, 所以请别再费心化妆, 快点开门出来吧。
居住在天宫里的神女不觉得时间漫长, 但一门之外的尘世已经度过了千载寒暑。
我妄自揣测神女的想法,之所以还不像知琼那样来见我, 大概是想把我招进去扣住, 不放我走。
王琅下意识握紧扇柄,在一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族亲中勉强保持住笑容, 却忍不住咬牙暗骂了一声“小促狭鬼”。
丹娘性格最放浪不羁, 捧腹笑完自己走到门前, 哗地一下推开门, 目光在谢安脸上停了一会儿, 随后旁若无人地回头, 冲举起纱扇障面的王琅道:“新婿模样甚俊,招来留下必定不逊阮郎,卿意下如何?”
室内都是年轻女眷,猝不及防房门打开,她们一边纷纷向两旁避开,一边啐她任达疏狂,太不像话。
丹娘浑然不理,只盯着纱扇后的王琅,恨铁不成钢地惋惜:“你就这般听王渊猷的话?我还想再多看几眼呢。”
竟然责怪王琅不忘拿扇障面,害她看不够美人。
王琅没有回答。
她在兄嫂荀蓁的陪伴下缓步踏出闺房外,手中按时下世俗执白纱扇遮在面前,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在经过丹娘时,她却微微转过脸,眉梢轻挑,眼波如水地一睨:“遂卿意否?”
丹娘愣在原地,脸上忽的烧得火热,直到王琅越过她,伸手给兄长握住才回过神,连连跺足:“渊猷说的不错,我现在第一个不想放你走。”
这话说得不仅狂,而且轻狂,王允之听得略微皱眉,将妹妹往自己身后遮了遮,又因为她是同族女郎,不好出言责怪她无理,只能当没听见。
此时情形,正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除了在屋内已经为新妇发过一次呆的女眷,屋外人都被她的反应勾出好奇。不过时下风俗就是如此,新妇的容貌最快也要等待行同牢礼或是交礼之时才会短暂显露人前,正式却扇则要等到新婿入洞房之后。
王琅视力好,但面前隔着白纱,首饰环佩也一动就摇曳作响,只能大略分出王、谢两家分别来了什么人,无法看得太分明。于是她索性不多想,任兄长牵着手穿过庭院,登上接新妇用的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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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记忆支离光亮,仿佛离开系绳自然散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搅动在银河里不计其数的星点。
陆绎不绝到场的贵客、庭中陈列如林的礼物、张设在两楹间的帐席、从门口铺到席位的步障、十二枝铜灯上的花烛,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于帐内同拜同起,同牢各三饭,酳酒各二爵一卺,晋人最看重的三桩新婚礼仪就算完成,其余全看各家安排喜好。
王琅事先让婢女来铺房的时候传达过不想在外过夜的意思,于是行礼之后离开帐席,与新婿一起被陪送着进入洞房。
烛光盈盈,清辉满室。
王琅断断续续举了快半个时辰的纱扇终于可以放下,让视野恢复清晰。她的目光先在就近处略略一扫,只见床帐、绣被都出自王家,是刘氏为女儿备下多年的嫁妆,被面用了晋人崇尚的白底,上面以五彩丝线绣了一对翠翘红颈覆金衣的浮水鸳鸯。枕头则是谢家准备的长枕,和王琅在家用的角枕不太相同。
她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共枕眠,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得惯。
将视线从长枕上收回,满室目光还集中在她身上,近处尤其难以忽视,她奇怪地抬起头:“你还不去前厅待客,是要我去吗?”
室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是跟过来听房看新妇的各家小辈们在门口笑得七倒八歪。
谢安还未回答,她先皱眉看向门口,语气斩断:“把人都关起来,叫各家长辈来领。”
这话一出,不需要她的婢女真的到门外来关人,小郎君们哈哈大笑着一哄而散,迫不及待赶到前厅和人分享听房见闻。
洞房内忽然变得安静得难以忍受,庭院里鼓瑟吹笙的热闹乐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琅微微怔忡,忽听一道忍俊不禁的轻笑声在近处响起:“夫人甚有威仪。”
王琅回过神,今天第一次将目光完整地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