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重容止。

王琅三年前返回建康, 谢安是城中最出名的少年郎,风姿谈吐倾倒建康。虽然王导对他的赏识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并非潘岳、卫玠那种仅凭一己容止就能得到时人爱慕的特例, 但无疑也是晋人钟爱的美少年。

王琅在王家与相府见惯了容貌出众的男子,春山秋水, 百花百色, 并不觉得他在外貌上有何特殊。然而此时此刻, 绣帐花烛, 朱衣玉容, 别有一番清艳之色,与前几次见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她抿了抿唇,停顿一下方道:“叫我琳琅即可。”

谢安笑了一下, 乌黑的双眸格外明润潋滟,却并不回她的话,而是任两家的婢女分别为两人除去外衣、发冠之后道:“都下去罢。”

谢家的婢女们躬身应承, 王琅的婢女们则略微迟疑, 由为首的司北用目光向王琅请示。

谢安也不生气, 带着淡淡笑容握住王琅自然垂在袖下的手,看向离王琅最近的司北:“我来服侍你家公子。”

这话明着是说给婢女听, 实则明显是说给房内的女主人听, 谢家的婢女纷纷低下头,掩住笑意。

王琅手指微颤, 想从他手掌内抽回, 表面上还能维持住如常神色, 向司北略一点头。

侍立在室内的婢女们鱼贯而出, 司北走在最末, 出房门后返身为两人合上房门, 将洞房内彻底与外界隔绝。

人都出去了,王琅也就不装了,立刻抽回手睨他:“你还会服侍人?”

谢安笑而不语,走到镜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镜子也是铺房之日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镜纽两侧对称饰有两只衔绶飞天的鸾鸟,镜面新近磨过,对镜映照纤毫可见。

晋人习惯,欢好前不卸脂粉,不解鬟髻,但新婚之夜,男女双方都无经验,许多饰物又有特殊含义,损坏不吉,还是取掉为上。

因此王琅到妆台前坐下,心想若是他笨手笨脚,弄痛自己,也不能对他太苛责,假装不知道吧。

先取下的是系在她亵衣左侧的佩巾与袖内手臂上的香缨,随后是手腕上的跳脱,手指上的约指,接着是发髻上的花钗,一起放到了婢女替她取下的花冠边,最后当他指尖触到耳垂上的琉璃耳珰,王琅微微向旁边让了让。

“这个我来。”

她偏头对着鸾镜,倒了一点水到佩巾上,在耳垂轻轻一揉,小巧的琉璃耳珰便落在她掌中。正要对右边故技重施,在旁边观察她动作的谢安拿走了她手中的佩巾与琉璃耳珰,对着她的右耳耳垂呵了一口热气,王琅身体一抖,琉璃耳铛从耳垂脱落,跌入他掌心。

“此珰与寻常耳珰似不相同。”

听他声音如常,人也回到先前距离,仿佛刚才的举动并无它意,王琅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解释道:“时妆重宝髻明珰,我不穿耳洞,所以取碎琉璃磨成珠形,以胶粘耳,效明月珰,庶几以假乱真。”

汉魏人特别喜爱琉璃耳珰,咏美人的诗几乎首首都会提到明月珰、明珰,颜色以透明青蓝调为主,需要穿耳佩戴。

王琅本来没打算戴,正好有人送给她一种遇水即溶的胶,粘力很强,所以让匠人取碎琉璃打磨成珠,直接贴在耳垂上。她对自己废物利用的本事颇有几分得意,因此说得十分详细。

谢安静静听完,黑眸波澜不兴,最终给了她两个字评价:“狡狯。”

王琅大为不满,一拍妆台就要和他理论,忽然耳垂一热,有温软物事轻轻舐上原先粘明珰处。她脸上倏地发热,伸手想把人推开,刚抵上胸膛,男子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传到她手上。她触电一样收回手,抿紧嘴唇,思考自己下一步的举动。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谢安主动松开口,换成捧着她的脸与她近距离对视,黑眸潋滟,呼吸微促。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谢安牵着她走向床帐,步伐轻快不稳。

褥垫里夹了一层绵胎,压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很有躺上去滚一滚的冲动。

谢安从长枕里抽出一枚圆盒,尽可能用平常的语调问她:“可燃香?”

王琅一怔:“何香?”

谢安打开盒盖:“龙脑、郁金之类,用之悦人精神,补益元气。”

王琅想了想:“不必。”

晋人对药物的理解不一定对,龙脑又名贵,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能不用就不用。

她说完,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硬,准备再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不料谢安毫不犹豫应道:“好。”

第37节

话音方落,他合上盒盖,随手将圆盒往身后一丢。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撑起上身用目光追着圆盒,担心盒内香料摔碎散落,好在盒子一路滚到屋角也没有松脱。

她松了口气,缓缓回到原位,心里暗骂小败家子,真不爱惜东西。

忽听谢安问:“离得那么远,也比我重要?”

语声不辨喜怒,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黑眸紧紧盯着她。

王琅蹙了蹙眉,他立刻松开手,闭上眼睛低低喘息一次,凑到她颊边轻吻安抚,随后又从长枕里抽出一物,放到两人之间。

这枕头做这么长难道就是为了方便他藏东西?

王琅有点看懵了,一时也忘了追究,带着些许无语,些许好笑的心情指着两人间的布帛问道:“这又是何物?”

谢安难得地微微脸红,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只回道:“前人可师。”

王琅看看他,再看看两人间展开一角的布帛,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这东西可能就是古人用来学习房中事宜的教材了,按图书分类是分到子集的医家类,王琅读过魏晋间流传最广的《玄女经》、《素女经》,前者在后世已失传,后者有北宋时抄录的版本流传后世,里面很多记述放到现代看也不过时,刷新了王琅对古人医术的认识。

不过古人毕竟是古人,总结的东西并不全对,因此王琅也懒得打开,直接卷好又塞回到枕中,对着谢安道:

“卿若不解人事,我当教卿。”

谢安沉默了很久,扬脸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