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之是个做事极其敏捷周到的人。

言下之意是一旦他决定接管, 旁人再插手很难起到任何助益。

士大夫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前两者于一日内往返数次完成,毋庸赘言。

纳吉是男方请人占卜合八字,并将占卜得到的吉兆告诉女方。

至于为什么占卜得到的是吉兆不是凶兆, 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在弄虚作假,真有卜婚卜出凶兆的, 只是概率很小, 而且卜者会给出相应的化解办法。比如唐太宗为女儿招驸马就曾经卜出凶兆, 解决办法是不在黄昏迎亲, 换到白天。王琅的婚事占卜没有横生枝节, 得到的结果是大吉。

纳征是男方家往女方家送聘礼,这件事对筹备已久的谢安而言不花任何时间,唯一的争议在于该不该由男方家下聘。

此前天子已经下诏, 特许王琅仪同官身,也就是允许她以官员的身份使用礼仪。谢安自己是白身,但他父亲是吏部尚书, 位在诸曹尚书之首, 王家给出的条件是比照臣子尚主之例让步, 不言嫁娶,只言婚姻, 男女双方各住各家, 需要相见的时候自去府中相见,聘礼照给, 嫁妆照出, 夫妻交拜改成同时下拜, 见舅姑四拜不变, 舅姑也不用回拜, 诚意给的很足, 勉强算双方都能接受,于是接受谢家聘礼。

请期是询问女方家占卜得到几个吉日之中,哪天适合迎亲。谢安为此写了一封特别假惺惺的信,让王家人笑了几天。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春雨绵绵,辙中鲋其安乎。婚姻大事,可细细妆矣。”

春天雨水绵绵,困在车辙中快枯死的鲋鱼恐怕该安心了吧。婚姻是人生大事,可以仔细地梳妆打扮,不用着急。

乍看起来是让女方随意挑选时日,无须着急。但他单名一个“安”字,句子也就成了一句双关语,意思转变成“困在车辙里的鲋鱼恐怕就是我谢安吧?你如果春天里不能嫁过来,夏天就要到枯鱼之肆里找我了。”

这个笑话先是娱乐了王家人,继而娱乐了建康士人,最后连唐人宋人都忍俊不禁,写诗作词屡屡用典:

“堪笑谢郎请期,催妆还道细细,强假鲋鱼口。”

王琅笑完之后如他所愿地选择了最近的婚期——其实她也快到赴任时间,再拖延下去只能赴任地会稽结婚,爱看热闹的建康人肯定要闹事——接下来就是等待亲迎吉日到来。

前面几件事基本都由王允之一手包办,等亲迎更无事可做,于是王琅赫然发现,自己竟成了这桩婚事里最闲的一个人,订婚前在做什么,现在还在做什么,半点事务都没增加。她的唯一一个有意义建言是要求婚礼前一日让自家人去谢家布置新房,也就是连司马光都赞同加入婚嫁礼仪中的唐宋习俗铺房——她觉得这算中古婚俗里对女方家比较有用的一个习俗。

三月初三,上巳祓禊,亦是卜者卜出的亲迎吉日。

王琅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精心梳妆。妆娘拿着晋人爱用的丝绵粉扑往她脸上敷粉,没两下就发现粉色还不如她原本的肤色晶莹玉润,一时颇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手指摸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

王琅略微挑眉,她猛然回神,改换成质地更细腻的香粉为她轻敷首颈,接着往两腮敷胭脂,唇上点口脂,眉头扫青黛,最后加花钿妆饰。与此同时,负责梳头的妇人替她绾博鬓,抿香泽,加钗饰。王琅等得百无聊赖,都准备让司北念书给她听,两人才终于禀告完工,把铜镜拿过来请她确认。

王琅等了太久,有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往铜镜里一瞥,整个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好半天才由宗族里最**不羁的王彬长女丹虎先回过神,一边伸手摸她的脸,一边自顾自地连连跺足叹息:“谢氏儿那得娶如此好女!”

她说这话完全不含任何善意,也不是打趣调侃,纯粹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因此王琅用扇柄拨开她的手,眸光流转:“我家不言娶。”

美人如神女庄严,玉容不怒自威。被她淡淡驳斥的丹娘不仅不计较,反而盯着她拊掌赞叹妙绝,一副狂态。

王琅受晋人熏染日久,对丹娘这种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的真率也有几分欣赏,没有再多理会,自己整整衣服站起来适应今天一动就钗环乱响的盛装。

王允之人在外间,耳目却在留意妹妹房内的动静,听到梳妆完毕,便也挑帘进来看妹妹。一见之下,却是半晌静默无话,直到王琅眼珠乱转,显然在动歪脑筋,他才用目光镇压她的躁动:“你今日安分些,把纱扇掩好,否则怕是没人愿意放你出家门。”

王琅噗嗤一笑,转头向兄嫂荀蓁道:“我阿兄一本正经说笑话是不是好生有趣?”

又看向王允之:“敬豫还是没来?”

王恬字敬豫,对王琅与王允之同意与谢家约婚,他大为不满,拒绝听到关于此事的一切消息,只差没有和他们这一房划地割席,更不用提祝贺两人。

王允之今日不想提败坏气氛的事,因此道:“他弟弟阿洽说兄长偶感风寒,不能登门,他代兄长前来道贺,希望山山不要介意。”

满屋都是王家宗亲,对内情心知肚明,但既然来了,基本还是站在兄妹二人同侧,假装没听出异常,一个个开始夸王琅今日的容姿与王洽近日的事迹,言语中对王洽都十分看好。

王琅明白众人心意,点点头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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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接人的新婿一行到了王家。

王家是魏晋以来世代簪缨的士族,尚未沾染作弄新婿新妇的习惯,王允之去荀家接新妇,也没受到什么阻拦。他本来打算按照婚礼流程将妹妹交到新婿手里,但在东厢房看过妹妹之后,忽然觉得不能让新婿这么容易接到他妹妹。

因此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反身拦在门前:

“新妇今日盛装,容胜天人,非寻常俗物可请出。”

被妻兄横拦一道的谢安面无愠色,十分赞同地颔首:“内兄所言诚为有理,敢请兄教我。”

比往日更显俊秀明亮的脸上还带着春风一样温和的笑意,风姿从容优雅。

王允之不为所动,平静道:“纳彩之日九礼皆有谒文,妹读之甚悦。今日接新妇,亦该有诗相迎。”

门内外男女双方的傧相想了想,都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热闹躁动。

作诗是魏晋文人的基本功,曲水流觞就要现场赋诗,酒杯到了面前又赋不出诗就要罚酒。虽说婚礼当日容易紧张,不见得能发挥出平常才学,但只是作一首诗也不算为难,反而显得颇为风雅。王谢两家亲属顿时都生出跃跃欲试之感,决定把这一环加到自家婚嫁流程中去。

第36节

在屋内听到对答的王琅本以为晋朝已经有了向男方索要催妆诗的习俗,听到众人反应才明白是自家兄长的毛病又犯了,顿时又同情谢安,又觉得好笑。王允之才不会那么好心,只要一首诗就肯放人,肯定还会有别的要求。

知兄莫若妹。

果然,就听王允之道:“纳彩之日有九谒,亲迎之礼远重于纳彩,故迎妇诗也不该少于九首。”

这是十足十的难为人。

房门内外都是一片哗然,王琅身边就有人小声道:“渊猷也有些过了。陈思王才高如斯,魏文也不过要求他七步之内成诗一首而已。”

这话很快引起众人共鸣,连先前对婚事抱两可态度的丹娘也不由点了点头,认为确实难以办到。

诸多嘈杂声中,只听谢安的声音悠悠响起,音量不高,但语态语调区别于众人,让每个人都凝神分辨他的话语,自然而然安静:“九为极数,再增则溢,内兄以为然否?”

王允之道:“可以,但不可滥竽充数。”

谢安轻轻颔首,语速还是缓缓:“那便这么定了。既是迎新妇,自不能以次充好。”

王羲之想为他缓颊,劝道:“诗贵质不贵量,若是好诗,足抵凡作百言。”

王家众人里,他是自告奋勇上门帮忙,王允之本来嫌他和谢安关系太好,答应他约等于让谢安在他家内部安插了一个细作,但王羲之面相太佳,实在很适合放出去迎宾撑场面,权衡之下勉强点头同意。现在看他果然成了内应,王允之假装没听见,只看向谢安。

却见谢安一笑,转头看向陪他来迎亲的弟弟谢万:“阿万代愚兄作一首催妆诗,催催新妇如何?”

他文采好,但弟弟谢万才思更敏捷,这第一首当然是交给弟弟。刻意强调数字,只是为了让王允之不限制由谁来作诗。

在房内的王琅举起纱扇,掩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其实真的完全让他自己作诗,他也未必做不出来,毕竟他三天两头看神女赋,积了一肚子诗赋。但这样给每个人出风头的机会,无疑是更利人利己的选择,也能把好牌压在手里,防备更严峻的局面。

要想确确实实地刁难到这个人,恐怕还要靠她亲自出面,而且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她阿兄没有限制题目,他却第一首就让弟弟吟催妆,还指定要催新妇,摆明了就是在挑衅她。

作者有话说:

坐怀不乱王琳琅。不解风情王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