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裒找媒人熟门熟路, 毕竟他已经为长子、次子、四子都娶了新妇,被王家可能先来下聘的可能吓得立刻派人去请媒人明日相见之后,谢安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谢裒却是越想越不对劲,让仆人又把谢安叫了回来。

“阿奴与小王究竟如何约定?王家不可能同意嫁女, 我儿也不能入赘, 若是王家仗势欺人, 哪怕得罪王家, 阿父也给你拒了这门亲事。口头之言、私下授受都不作数, 媒妁上门、交换婚书才算正式。阿父之前已为阿奴看好了沛国刘惔之妹,趁王家媒人还没到,阿父先给刘家下婚书, 为阿奴与刘氏女定亲,王氏纵然门强,总不能硬拆人婚姻。”

想到要和当朝第一望族结仇, 其家族的领门人正位居丞相, 是他的顶头上司, 谢裒背后不由有些冒冷汗,但在儿子面前还强装着不露怯, 又怕儿子不了解刘惔是谁, 赶紧介绍道:“阿万的心性到底有些轻躁,虽然和阿奴一样不赴公府辟, 但我观他忍不了太久, 所以为他选了太原王述之女。王述之父王东海是中兴第一名士, 祖父、叔父都是中朝三公。他自己过去有痴名, 实则与其祖王湛相似, 有大器晚成之相。近年得王丞相赏识, 称其清贞简贵,不灭祖、父,日后必然能在仕途上对阿万有所助力。”

说着说着,他有点说不下去。

为四子谢万选的这桩婚事他其实很得意。太原王氏分很多支,王述是太原王氏里最清贵的一支,若非王述和他祖父王湛一样,三十岁还少言寡语,不营时名,以至于被世人认为痴愚,否则早该出仕。

他父亲王承被誉为中兴第一名士,声誉极佳,可惜死得太早,官位只到区区东海太守,若是王述再不成器,太原王氏这一支脉就将跌落二流士族。

幸而丞相王导想起和他父亲王承在洛阳同游的旧情,征辟他做自己的属官,给他提供机会,而王述本人也不是真的痴愚,这才逐渐在建康扬名。

谢裒为四子谢万和他女儿定亲时,恰是王导刚征辟他不久,名声还未完全扭转,这才被和太原王氏有亲家关系——谢裒次子谢据娶太原王氏王绥女——又时时刻刻关注婚嫁市场的谢裒抢占先机。

但是……

江左重新贵不重旧族,若无丞相王导的提拔,王述不一定有重振家声的机会。

而且谢裒看好的是他长远的发展,仅就当下而论,他本人几年前还和小王一起在王导手下做同僚,而小王守丧前是一州刺史,秩两千石的方伯,他现在还只是宛陵县令,别说和卒官二品车骑将军的王舒比,和小王本人比都比不过。

谢裒自觉王述这个话题挑的不好,再一看儿子的神色,果然正笑吟吟听着,一副毫不着急态度。

他赶紧调转车马说刘惔:“沛国刘氏是汉室宗亲之后,在我朝权势虽然不重,但也出了几个名士。刘惔此人少孤贫,时名未著,可要论起清淡的功力,当世少有人能比。又尚庐陵长公主,按旧例一定会授予清贵官职,正好方便他做清谈名士。阿奴不欲早宦,却喜欢清谈,有这么一个清谈领袖的妻兄正合适。他母亲任氏有贤名,教养出来的女郎一定也是贤妻,堪配我儿。”

谢裒心里其实不是很喜欢刘惔,觉得他性情严峻刻薄,门第之见又重。刘家早就不是皇室宗亲,刘惔的父亲刘耽也非显宦,他却以名族自傲,不仅轻视寒门庶族,连南人之望的陆、顾、朱、张都一概轻蔑,交往的朋友里关系比较亲密的只有太原王濛,不过谢裒觉得他比王濛差远了。

之所以希望结亲,是因为晋朝重姻亲,尚公主者略同于外戚,刘惔既然娶了皇帝的姐姐,以后一定会被皇帝提拔美职,而他在清谈上的才华刚好可以给谢安助益,替谢安宣扬声名。

忽听他家三郎问:“儿似没听过此人名声,阿父怎知他擅长清淡?”

谢家以儒传家,在谢裒兄长谢鲲手中由儒入玄,谢裒自己所学却仍偏向儒家典籍,对以何宴、王弼为代表的正始玄学了解不深。

谢裒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很清楚他的清淡水平,因此坦言道:“他如今声名是不高,世人都不太了解。不过仁祖与他清淡,称他与殷浩在伯仲之间,后来去拜谒王丞相,丞相很器重他。阿奴就算不信仁祖,也应当相信王丞相的眼光,他看人是很少出错的。”

谢安了然地点头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脸上笑吟吟的。

谢裒本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心里大喜,但知子莫若父,谢安脸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他多少还有几分把握,稍微多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再一回想自己刚才的话语,怎么绕来绕去,又是一个全靠王导赏识才被提拔上来的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连着两次受挫,他气势一沮,内心也觉得自家搞不好真的和王氏有缘,不然怎么看中的两个亲家都受王导提携呢。

这当然是个思维误区,但是他的好儿子一点提醒父亲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含着柔和无害的笑容问:“还是王氏好,对不对?”

谢裒瞪他一眼,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要是能给儿子娶到王氏女他还会看别人?

对着自己向来最喜爱的第三子吹胡子瞪眼一会儿,谢裒心里也不由自主跟着有些活泛,最终伸手抚着自家三郎的肩膀叹道:“若是阿奴与小王性别互换,这倒真是一桩天赐良缘。”

谢安微微挑眉,提醒道:“她兄长娶的是荀崧的女儿。”

谢裒不以为然:“郝普的女儿去井边打个水能迷倒曹魏司空的儿子,让钟氏女屈尊与寒门女做妯娌,我的女儿难道就不能把王家郎君迷得非她不娶?”

王湛自己看中了隔壁寒门郝普的女儿,向父亲司空王昶请求娶郝氏女为妻。

曹魏时期已经开始讲究门当户对,王昶给世子王浑娶的是钟繇曾孙女钟琰,对王湛却因为他有痴愚的名声,担心名门里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既然他自己看中郝普的女儿,坚持要娶,王昶想想也就同意了,算是一桩特例之下的婚事。

谢裒给自己儿子娶妇,个个都往上找高门女,但他却不觉得王家往下娶妇有什么问题。反正他不姓王,做做女儿嫁入豪门的梦毫无负担。

谢安循循善诱:“婿为半子。阿父嫁女,只得半子;与小王婚,我得新妇,阿父得半子,则阿父得一子又半子,以后还能得孙儿孙女,岂不远胜于嫁女?”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谢裒捻着胡须轻轻点头,又听谢安给出致命一击:“况且那可是琅邪王氏,王车骑的女儿。”

娶王氏女在谢裒心中婚姻努力的终点。

现在能提前抵达终点,还犹豫什么呢?谢裒的心彻底被打动了,放他回房休息,自己也回房就寝,准备明天跟媒人沟通,去王家请婚。

晚上躺在被褥里半梦半醒,快要睡着,谢裒突然反应过来,这计算方法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为何与小王婚,他家三郎得的是一个新妇,他得的却是一个半子。他到底是娶新妇还是嫁儿子?

越想越睡不着,他披上衣服急匆匆去他家三郎房间理论,却见他家三郎丝毫没有他的紧张焦虑,在床帐里兀自睡得香甜,连他拉开床帐,烛光照上面容都毫无反应。

他愣了愣,挥退准备上前叫醒主人的婢女,站在床帐边对着儿子香甜安熟的睡相默默看了很久,自己披着衣服又回房了。

#

次日媒人上门,听说要去王家提亲,也是大惊失色,忍不住多嘴地再确认了一遍。

王允之服阕以后已经被授予南中郎将、假节、江州刺史,于是他这一支既有第一等的郡望,又有手握实权的方伯,是名副其实的势门。若是自认为能和这样的人家攀亲,惹怒对方,那即使是媒人也难逃责备与嘲笑。

谢安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特意一早就侯在父亲身边,等媒人面露难色之后主动开口,向媒人请求道:“媪只管去,王江州兄妹今日俱在家,幸为求之,事成厚谢。”

他神色从容,意态悠然,相貌又俊秀出众。媒人被他的风姿所折,觉得他看上去这么有把握,谈起王家似乎也一派了解,跺跺脚向谢裒道:“非为君家一杯酒,实为郎君强试耳。”

言下之意,完全是为了谢安本人才愿意冒着被王家怪罪的风险登门。

谢裒心里其实丝毫没有底,只是拗不过儿子的请求,又怕王家真的派媒人上门。他虽然肯定不会让儿子入赘王家,但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得罪当轴士族,哪怕是像娶公主一样以臣事君,他也认了。

但媒人居然就这么同意去王家,让他也不免暗自惊奇于自己这个儿子的魅力。

说不定真的能成?

心神不宁地等了大约一个上午,媒人带着一脸如在梦中的恍惚神情回来,回复王允之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只是责问媒人为何没有带采择之礼上门。

谢裒下意识反驳道:“战乱之后典籍全毁,婚冠之礼本就没有定论,况且他不同意,谁敢送采择礼上门。”

反驳完他才终于有了一点王家许婚的真实感,站起来在厅堂内边走边想:“给王家的采择之礼……”

来回走了几圈,听到自己的儿子慢悠悠道:“阿父看看儿准备的礼单如何?”

谢裒停住脚步,目光倏地投向自家三子。

这小子是不是不仅采礼,连聘礼也自己准备好了,就等着嫁,呸,娶小王过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