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将填报志愿选学校作为人生大事, 既要尽可能准确评估自身的条件,又要了解对手的情况,同时还要调查各个学校的师资背景、专业排行乃至发展前景, 通盘考虑以后再去投递申请,希冀能够一次达成录取。若是一次不成, 还有复读一年或是退而求其次的两难选择, 大部分家庭都要在其中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 以求争取到一个最好, 或者说在当时看来最好的结果。
门阀士族对待子女婚嫁的慎重态度也差不多。
若是选择余地少, 往往会觉得备受折磨或是倦怠随意,若是选择余地大,不免会挑花了眼, 沉浸在一种甜蜜的痛苦之中。
谢裒的情况更接近后者。
他有六个儿子,因为在会稽置了产业,家底比一般京官丰厚得多, 结亲又总是选择那些要踮踮脚才能够到的门第, 不肯让儿子草率完婚。相看好之后, 走完六礼流程要花费少则一两月,多则一年半载的时间, 六个儿子就是六次, 客观说来十分磨人。
然而谢裒对小儿辈的婚事充满热情,不仅不觉得厌烦劳累, 反倒热衷参与,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乐此不疲。
听到仆人禀告琅邪王琅今日登门来拜访他家三郎, 他摸了摸胡子, 自认为已经猜到真相。
自谢安告诉他心有所属已有四年余。
他私下里看遍了建康城内和诸葛氏门第差不多的人家, 并没有和谢安适龄又未许婚的女郎, 要么是像王导那样,偷偷在外宅养姬妾,生下的庶女没敢带回家,也就不为人知,等到了婚嫁年龄才会由父亲或是同母兄弟择婿,嫁到夫家以后才被正式介绍给士族社交圈。
但那样的人家并不愁嫁,就算与他定了私情,也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被父兄嫁人,自己的意愿不见得重要。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反倒是他这个儿子悠然从容,每日里游山玩水,呼朋唤友,巴蜀那么偏远的地方一去就是近一年,期间音信几乎断绝,他竟也一点不担心回来以后发现罗敷有夫,意中人嫁做他人妇。
雅量是晋人欣赏的特质。
四年时间没有任何进展,他怀疑过是不是对方负约而他的儿子爱面子不肯说,也怀疑过是不是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儿子只是找借口不想结婚。
然而当谢安一再请求他耐心等待,每次态度都一样从容在握,他心里倒也暗暗佩服自己这个儿子确实能沉得住气,俨然有做宰辅的器量,于是还任由他自己处理。
现在么……
大概是四年等待终于迎来结果,谜底即将揭晓。
虽然他家三郎还守口如瓶,一点不露口风,但机智的谢裒已经从儿子的表现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他家三郎最近心情好得非比寻常。
谢裒对自己的发现十分得意,觉得自己的观察力赶得上发现小女儿贾午和掾属韩寿**的贾充。
当贾充的家人都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时,只有贾充发现小女儿的神色不同往常。
他儿子毫无疑问要比贾充小女有城府多了,能被他发现真是胜过贾充。
不过贾充先通过掾属韩寿身上的西域奇香确认了女儿的私通对象是韩寿,又假称家里遭了盗贼,不引人注目地找出两人私通的途径,先发制人,这等顺藤摸瓜暗度陈仓的老练手段不愧为一代奸相,谢裒自认比不上。
好在他儿子比韩寿靠谱得多,肯定不会去做翻人家院墙进去偷香窃玉这样的浮浪事,况且王家院墙那么高,他又不像韩寿那么勇健,谅他也翻不过院墙。
八成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王家哪个远亲,而那个远亲和小王关系不错,小王冷眼旁观了一阵之后被他家三郎打动,做了两人的鸿雁使,帮忙传递书信。
小王对她看得上的人向来热心,仁祖和真石在会稽声名未显时就常常受她照拂,会愿意玉成美事也不奇怪。亲自上门大约有替女方提亲的意思——她和女方的关系一定不错,女方的家世也一定很不幸,这才会需要她代替对方的双亲安排。
且先不要扫三郎的兴吧。
第34节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郎让他家三郎无怨无悔念念不忘,一等就等了四年。
打定主意,他在正厅里坐下。从官署到家天色已暮,罕有客人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正好方便父子谈话。
果然没等多久,就见他家三郎容光焕发地来正厅向他问安,告诉他女方家已经同意,请求他找媒人上门提亲。
谢裒暗自好笑,想要戏弄一下这个总是从容镇定的儿子,故意装作对女方身份毫无所知的样子问道:“是哪位公卿家的娇女迷住阿奴,为她等了四年?”
谢安一乐:“回阿父,是王车骑之女。”
谢裒捋捋下颌胡须:“车骑,嗯,倒是仅次于三公的高官了,王车骑……王?哪个王车骑?
谢安道:“便是与王丞相同族,郡望琅邪的那位。”
谢裒愣愣看他,手上不觉用力,下颌顿时生疼,但他顾不得怜惜自己的胡须,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道:“王车骑不仅养外室,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女?”
王舒没有惧内的名声,但他与夫人先后去世,王允之在建康连着办了两场丧事,王琅在墓前所说的孤雁不活故事传遍扬州,士人听闻此事有感而发所做的诗文辞赋众多,是以建康城中人人皆知王舒夫妇鹣鲽情深。
当然了,夫妻感情好不代表丈夫就不纳妾,乱世里门庭单薄是件危险又可怕的事,兄弟姊妹多多益善。谢裒自己就有妻有妾,所以才生养了六个儿子,他用自己的情况推断别人,第一反应就是王舒可能在外养了妾室并生了一个庶女,王舒在世的时候没把庶女带回家惹妻子眼见心烦,临死前把事情告诉一双儿女,让两人代为照顾妹妹,但兄妹两人也不愿意母亲知道这件事,于是拖到母亲死后才把庶妹接回家中,权且养着。
他家三郎与王家的庶女机缘巧合定情,但因为王家兄妹性格都强势,对这个庶妹的态度在承认与不承认之间,这才拖了四年,甚至连守孝都不允许这个庶妹参加,直到兄妹两人都服阕出孝,才终于准备为庶妹办理婚事。
自己脑补出几十集连续剧的谢裒晃了晃脑袋,好让思路清晰一些,随后又是一惊:“就算是王车骑的庶女,王家如果让她嫁人,必然要承认她的身份,那她就是琅邪王氏的女郎,我家上门去提亲,万一被王家误会在轻视他家可怎生是好?此事万万不可。”
虽然王家手中掌控的州郡因为王舒去世,王允之、王琅兄妹为父母守孝而接连失去浙东、寻阳、雍州,庾亮又借着陶侃去世的机会入主荆州,拥强兵据上流,看似此消彼长,王家势弱,但王家兄妹一服阕,形势必定再度发生变化,王家将恢复对扬州的绝对控制力,局势回归荆扬平衡,未来尚未可知。
况且就算王家兄妹未服阕,王家依然是侨族里的第一等高门,绝非谢家现在能高攀的上。
若是被王家误会,以为他狂妄到认为能和王家攀亲,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想想都一身冷汗。
谢安:“……阿父,王车骑应该并无流落在外的庶女。”
他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能让父亲联想到那么远,听完父亲的猜测,内心简直哭笑不得,但还要用平静如常的语气向父亲娓娓道:“我说的是王车骑的嫡女,王允之的胞妹,三年前官至雍州刺史,人称小王的那位王氏女,王琳琅。”
他语速比平常更慢,以便让父亲能够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努力起了一定效果,至少谢裒没有立刻说“万万不可”那样激烈的话语,而是安静下来,似乎陷入思考之中。
然而仅仅数息之后,谢裒就反应过来,质疑道:“小王坐怀不乱如柳下惠,阿奴如何能让她答应?”
他这儿子别是故意先说个不可能的人来降低他的心理预期吧。
而听到这个问题,自认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谢安也不由沉默了一瞬。
他如今年方弱冠,但城府已然超越自己的父兄远矣,尽管心里想法千头万绪猜疑众多,表面上还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用与往常无异的柔和语气问:“阿父,坐怀不乱何解?”
谢裒道:“阿奴不曾见过仁祖和她同席吗,她连仁祖都不动心,可见她这个人根本无心男色啊!”
谢安默然一会儿,挑眉笑了:“无心仁祖便是无心男女悦恋吗?”
谢裒道:“阿奴是不知道,仁祖被丞相辟为掾属以后有多少人来找我试探口风,要不是顾虑他和王琳琅可能有些暧昧,提亲的人早踏破他家门槛。况且他那个相貌天生就招小娘子恋慕,阿奴没见他来家里做客,家里的婢女都变得更勤快了么。后来发现他和王琳琅其实是君子之交,袁家那个小子捷足先登,立刻抢着把妹妹许配给了他,否则还不一定轮得到他袁家。”
谢安道:“阿父可曾想过,为人所悦,未必善于悦人。或许就是因为仁祖不做什么也总能得人欢心,遇到王琳琅这样不容易动心的才会止步于君子之交。”
谢裒顺着儿子的话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诶。
他正为这种新奇的认识而出神,又听自己的三子道:“这是王琳琅给出的信物,我已经应允了。”
谢裒闻言回神,就见自己这个儿子从怀里摸出一物,打开包裹在其外的软缎,托在掌心展示给他看。
那是一根头部带有简单雕刻的檀木发簪,一眼看去朴素无华,完全不像士族女郎的定情信物。不过他也深知王家就是这个风格,一般作假还想不到拿这种东西当信物,所以极有可能真是王家所给。
不过……
谢裒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奇怪问道:“阿奴已经应允是何意?”
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说王家已经应允吗?
谢安对他一笑,神色还是那么悠然从容,声音也还是那么和缓悦耳:“小王今日来确认我的心意,我许诺心意不改。所以得拜托阿父,尽快找媒人去王家下聘,否则可能会是王家的媒人先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