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两位兄长的打算, 王琅只有一个想法——

谢安可能是真的喜欢她。

按他的说法,他考虑这件事已有四五年,对王家的态度与婚事的利害都应该有所判断, 甚至已经准备接受王家的苛刻条件,不然也不会说出他不事君她不事夫这种话。

不是色令智昏, 干不出这种蠢事。

王琅心里叹了口气, 又觉得惋惜, 又觉得羡慕, 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因着最后的那一丝奇妙情绪, 她开口的语气虽然斩断,但并不强硬:“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过几天去一趟谢家, 无论结果如何,总不至于让事情难看。”

说完以后,她看向王悦:“长豫兄长今日来得正巧, 院子里梅花开了, 我们可以过去边赏梅边说话。”

王悦任的是清贵职务, 人却算不上闲人,王琅与兄长守孝期间, 他很少与两人议论时局, 登门大多只道寒温而已。

如今他们兄妹两人已经服阕,就算王悦不来, 王琅也要去丞相府找他。

偏室的门打开四扇, 让院子里红白参差的寒梅能够从室内一览无余。

王家最出众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 一边欣赏梅花的颜色与香气, 一边谈论与风雅全然无关的庶务。

“服阕以后的职官安排, 阿父隔日会单独找渊猷与山山谈,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找山山了解陶公在荆州的情况。”

王悦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秀雅的眉目被茶汤水汽朦胧之后更显如画,说出的话语却浸透淋漓鲜血:“陶公去年离世,爵位本该由世子陶夏继承。然而据庾征西上疏,陶夏送灵柩至陶公封地长沙,与弟陶斌、陶称各拥兵数千人,相互图谋,争夺爵位。陶斌先入长沙,掠夺府库中储藏的军资器仗与谷帛财物,世子陶夏后至,不待官府之命而擅杀其弟陶斌,因此庾征西以为应该废黜陶夏的世子之位,以惩暴虐。朝议认可庾征西之请,然而随后又收到庾征西的急书,道是陶夏已经病卒。”

庾征西就是庾亮。

去年陶侃离世,王琅与王允之尚在守孝,王家没有其他人能出镇,朝野也无人能与庾亮声望抗衡,因此王导没做任何犹豫就通过中枢下达诏令,以庾亮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假节,和陶侃领荆州刺史时一样迁镇武昌。

“山山曾赴荆州与陶公及陶公诸子有过交往,以山山之见,陶夏病卒一事其中是否有内情?”

王琅听他提起陶侃后事,心里也是颇多感慨,嘴上还客观答道:“陶夏尚在盛年,刚杀陶斌便自己病卒,天下哪有这般巧事。不过此事与庾征西必然毫无干系,他是先帝遗嘱的顾命大臣,今上大舅,入主荆州可谓众望所归,就算没得到诏书也有足够的威望收捕陶夏。依我看来,变故多半出在萧墙之内,深究起来既不容易,也没必要。”

王悦点点头,又问:“素闻陶公节俭,去荆州吊唁陶公回来的士人却说陶公媵妾几十人,僮仆上千,家中珍奇宝货无数,未知孰真孰假。”

王允之对陶侃家事不甚关心,但他天性聪明,并辅佐父亲王舒在荆州做过一段时间刺史,这时候淡淡道:“他有十七子,媵妾几十人想来并非妄言。荆州殷富,府库充足,陶夏、陶斌、陶称能各自拥兵数千相互攻伐,必然大量私蓄府兵,海量花费皆来自彼父任上所得,说他家中珍奇宝货无数,大抵也没冤枉他。”

王悦信服赞赏地看他一眼:“渊猷洞彻千里之外事如观火,所言在理。”

王琅亲自到陶侃在荆州的府邸拜访过他,了解情况,这时候也肯定哥哥的判断,并不以为意道:“陶公性格节俭是真,家中富于天府也是真,两者并不矛盾。听说陶公去世之前将荆州府库封锁,与清点好的军资器仗牛马舟船一起托付给右司马王愆期,其竭诚奉公若此,家门富贵些又何妨?”

王悦轻轻摇头:“此事山山却看得差了。昔日诸葛武侯遗书训子,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以诸葛武侯之美质天资,尚且恐惧富贵放纵的对自身意志的侵蚀,何况武侯以下的众人。陶公自己竭诚奉公,节用爱人,几个儿子却在他尸骨未凉之时就为了争夺他的遗产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前贤所言,岂是虚妄?”

王琅想了想,倒也觉得有理。

自制力这个东西,人人都自以为有,但真正能管住自己的是极少数,大部分人更多受周边环境影响,否则孟母三迁的故事也不会那么深得人心。

第32节

于是她笑道:“换做旁人说这话,我只当耳旁风,长豫兄长说这话,我却愿意相信。自古虎父多犬子,丞相诸子个个优异,不仅百年来罕见,放到圣贤未远的时代也不多见,论起善于教子,丞相称第二,当世无人能称第一。我们阿崐现在天天跟着阿洽,连阿兄和我的话都不怎么听,我只盼望他能学到阿洽一半好,便心满意足了。”

王导几个儿子都不差,并且自他祖父王览以降,家族中连续九代都有官至公卿的人物出现,在频繁政变的血腥清洗中长盛不衰,东边不亮西边亮,堪称政坛奇迹。

谢安以常自教儿闻名,留下芝兰玉树的典故,但其实他自己的两儿两女都命途多舛,长子谢瑶早卒,次子谢琰在孙恩之乱中轻敌败亡,反倒是他两个早逝兄长的孩子被他教得不错,尤其以谢道韫、谢玄最为有名,他善教子的名声也由此而来。

因为想起这件事,王琅不由多说了几句感想:“我一直觉得长豫兄长很难得,因为一般人家里,继承家业的长子总是平庸,不得不自立门户的次子往往更有活力,就如我阿兄。长豫几个弟弟之中,就属阿洽人物最佳,也是一证。”

王导身上有三个爵位。最高的始兴郡公爵位自然由他的嫡长子,同时也是世子的王悦继承,袭自父亲的即丘子爵位后来由次子王恬继承,武冈侯爵位则将由四子王协继承。

这是因为王恬、王洽两人均为王导的宠妾雷氏所生,王恬既然袭爵,王洽作为他的同母弟就轮空,成年以后只能依靠自己谋生。

王悦偏了偏头:“我倒没想过这层原因。大抵人一旦有所依靠,就容易消磨意志,变得懒惰,不可不警惕。”

王允之向来不太喜欢他,听两人谈得投机,他吹开茶碗里的浮沫,冷漠道:“无非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罢了,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然而世人所求莫过于安乐,居安思危的不仅是少数,还会因为逆潮流而动,被世人厌恶不喜,只能到江边苦苦独吟众人皆醉我独醒。想得开的隐居避世,想不开的自投江水,水里的鱼虾倒是开心一场。”

他话语一出,王琅与王悦都不由苦笑。

王悦知道他的小心思,无论王琅夸谁,他总要吹毛求疵挑刺出来,夺回妹妹的注意。若是王琅不夸了,他反倒能够客观视之,处以公平。因此这位丞相世子聪明地闭上嘴,低头啜饮茶汤,举止闲雅静美。

王琅是真的担心他看人性看得太过透彻,想法日益偏激,移动膝盖坐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话端委婉纾解道:“为政不同于其他,阳春白雪者势颓,一意孤行者必败,庾征西以善意肇大祸便是现成的例子。纵然有志杀身成仁,也无济于事,盖以人亡政息,因人成事,欲成大事,不得不先保全自身。此话我与阿兄共勉。”

王悦听她声音轻柔婉转,曲意抚慰,氤氲在水汽后的眉梢略微扬了扬,很快掩饰过去。

又听王琅安抚完王允之,转向他道:“据说陶公次子陶瞻遇难后,立陶夏为世子,并为陶夏之子取名陶淡,表字处静。方才长豫兄长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现在想来,陶公晚年必然也是深感于子弟不肖,才会为世孙如此取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片苦心到底还是白费。”

王悦放下茶碗,对她轻轻颔首,正色问道:“山山对陶称怎么看?”

王琅想了想:“虓勇不伦,颇收士众之心。”

王悦淡淡一笑:“陶称自荆州遣人密报阿父,道庾征西有异志,大肆招揽南北士庶归附,欲拥兵南下,废黜阿父。”

王琅眉毛微挑,立刻明白了陶称的用意,语气里含上一丝鄙夷:“不过是想借丞相之手赶庾征西走,自己做荆州刺史罢了。丞相必不会中计。”

王、庾两家虽然是政敌,但江左局势尚未称得上稳固,王导在荆州刺史的任命上毫无犹豫,正是出于保全江左的考虑,如果他和庾亮异位相处,庾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两人作为中兴名臣的底线。

果然,就听王悦道:“虎父犬子,正此谓也,不值朝士一哂。只是阿父顾虑陶公之德,对其子嗣还宜包容,故而仍欲加其建威将军,以悦荆州士女之心。”

王琅听到这里,也想起来陶称离间王导、庾亮之事,当时读史不细,只注意到王导维护庾亮,说出“元规若来,我就回乌衣巷做布衣百姓,没什么可怕的”,平息了挑起荆扬矛盾的谗言,安定时局,留下“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的名言。

此时此刻,身处其中,她才意识到陶称的行为背后还有与庾亮争权的私心,而王导看似顾全大局的回应背后,也毫不客气地给庾亮在荆州掌权安插了一根钉子,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王琅记得后来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写《冤魂志》,还特意收录了这个故事。

因为庾亮隐忍几年之后,陶称大意地只带了两百人去拜见庾亮,庾亮见机会难得,当即对陶称问罪收捕,并先斩后奏,不请诏书直接处死陶称,唯恐拖延生变。

陶侃对庾亮有恩,庾亮却杀害他的后人,江左士庶大多觉得陶称冤屈。巧的是陶称死后次年一月,庾亮自己病逝,于是江左民间传说庾亮是遭受报应而死,被颜之推收录进《冤魂志》,为陶称抱冤。

然而认真推究起来,事件里的每个人都有私心,最后造成这样的后果,没有一个人无辜。

她心里知道东晋的政坛就是这么黑暗,即使被称为中兴名相的王导、有经邦安国之心的庾亮尚且如此,余者更不足论。王悦仁孝友爱,清俭淡泊,宛若神仙中人,却天天陷身于这些污浊事之间,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她一时也不免产生几分倦怠厌世之心,又害怕王允之为她担心,勉强打起精神,如常回道:“丞相所虑,诚然周全。”

此后生活按部就班,与原定计划没有不同,只有王琅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受到一定影响,不复以往轻盈锐进,纯粹无杂念。

直到乘车抵达吏部尚书谢裒家门前,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调整正常,神色里也难免隐含一丝恹恹。

司南将她的名刺递给门房,言明要找谢家三郎,门后微微**,随即从只开一道小缝取名刺变为双门大开,也不请她下车,而是直接请车驶入府内。

她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身上也因为刚刚服阕,还没有被授予官职,理论上要找人引见,或是在门外等候主人传见,然而琅邪王琅的名刺足够在公卿府邸通行无阻,谢家的仆人拿不准她的来意,一面派人飞快找谢安报信,一面将她请到一间单独的花厅等候,奉上待客茶果。

王琅略有些无聊,又不想思考,凝视着茶汤上的热气走神。

谢家的仆人见她目光不动,容色沉静,既担心茶汤不妥,又担心出言会打扰到她,忐忑不安地留在花厅内,等候吩咐。

过了不知多久,木屐踏踏的声音响起,唤回了王琅的注意,她循声望去,见少年轻袍广袖翩翩步入室内,秀美如春树的身姿沐浴在灿烂天光中,面容也如被点亮,格外神采照人。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望公子见谅。”

他语速比常人稍慢,又别含一番深厚情意,宛如在室内奏响一曲优美音乐。

王琅脸上的恹色褪去,转而很自然地恢复了如常神色:“本是不告而来,望谢郎不嫌我失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