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之说晋朝贵女离婚不用经过丈夫同意, 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有很多案例支持。

乱世的一大特点是法律与道德都难以再起到有效约束作用,更多情况下会让位给权势。

所以既有《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与焦仲卿的悲剧, 又有遍布南北朝史书的悍妻妒妇事迹,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多是贫家女出嫁, 后者多是豪门女下嫁。

东晋士族女郎主动与丈夫离婚最有名的例子, 莫过于几十年后, 谢安的弟弟谢铁之子谢邈娶高平郗氏女, 但在娶妻之前, 谢邈先纳了妾,并且不曾知会妻家。郗氏女过门之后发现丈夫竟然未娶妻先纳妾,不由大生怨怼, 留书与谢邈告绝,自己返回娘家。

这桩离婚案的后续发展非常惨烈。

谢邈怀疑绝婚书并非出自郗氏之手,而是门生代替郗氏所作, 门生一怒之下投靠孙恩, 最终在吴郡被孙恩叛军攻破之后, 谢邈满门遇害,就此绝后。

当时谢安、谢玄都已经去世, 陈郡谢氏的地位有所下降, 不复当轴士族实力,但相比高平郗氏来说, 还是谢氏门第更高。

在这种情况下, 郗氏女仍旧毅然决然地与丈夫和离, 可见东晋士族阶层的和离在一方有强烈意愿的情况下一般能得到承认。虽然两族之间很可能因此而结仇, 但和离本身会成功。

而王家当前的地位远高于谢家, 如果想与谢家离婚, 甚至不需要经过谢家同意。

这就像谢家当轴时期,谢安不满王珣猜嫌,直接让女儿与王珣离婚,又把弟弟谢万的女儿也接回家,与王珣之弟离婚。

总体来说,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是当事人强烈希望和离,就如郗氏女的案例,另一种是当事人未必有和离意愿,但家族中人觉得应该和离,譬如王衍把已经成为太子妃的女儿接回家,以及谢安之女的案例。

而无论哪一种,和离过程中都基本不会受到对方的阻碍,只要一方铁心想离,就一定能离成。

王琅自己忖度,如果她真想和离,那摆事实讲道理把原因说清楚,离婚手续就算完成了。不过谢安是她心目中的宰相人选,无论结婚还是离婚,最好还是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因此王琅倾向于一动不如一静,保持现状,等待对方热情自然冷却。

而王允之持乐观态度:

“其实山山你完全不需要有所负担,如果婚事对谢家不利,谢裒根本不会来提亲,他只要敢上门,就是觉得这桩婚事值得他冒险一赌。”

王琅微微一怔:“有利吗?”

王允之很不乐意听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能和妹妹做一日夫妻已经足够成为理由,但王琅明显还有顾虑,他不得不从客观情理角度为妹妹解释:“你想想看,就算你带走孩子,对谢家也不算损失。只要你放他和离,他完全可以再娶一个后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那时你的孩子感念他是生父,一定会对他存一分情谊,等于他多了一个王家的孩子,何乐而不为?”

上门找两人说事的王悦进入厅堂时正听到这一句,不由笑着摇头:“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哪有渊猷你这样做兄长的。”

晋人隐私观念极弱。生人登门要先送名刺,经由中人引见,亲朋好友登门却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入府中。

比如王戎去女婿裴頠家,一路不经通报径直走到女儿女婿的卧室。女婿裴頠和他的女儿都不在意,很自然地下床重新安排座位,和他宾主相对。

王琅商议密事的时候会特意让婢女到外间守门,今日的事却算不上很秘密,因此和哥哥直接在厅堂谈起,不曾关窗闭户。

内宅仆从未得吩咐,又知道王悦的身份非同一般,便直接领他去厅堂找宅中主人,因此听到兄妹两人说话。

虽然未曾听全,但他何等伶俐,略想一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混入话题。

王允之有些不满:“劝分劝和,要看分好和好,岂可一概而论?”

王悦毫不生气,如常笑道:“如果山山只是想要孩子跟她姓王,是分是和其实都无妨。”

王允之看他:“愿闻长豫高见。”

王悦微笑:“渊猷不知贾谧事乎?”

他这么一说,王允之和王琅都反应过来。

贾谧是西晋末年一度权力滔天的人物,包括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左思在内的二十四人都奉承他,被称为他的文章二十四友。其中潘岳,也就是后世里视为美男子代表的潘安,与以豪奢闻名的石崇两人特别谄事贾谧,每次贾谧出门,两人看到车架扬起的尘土就开始下拜。

而贾谧本叫韩谧,就是那个每次父亲宴客都躲在窗后的小女儿贾午与贾充掾属韩寿的长子。

因为贾充的两个儿子都在婴儿时夭折,只剩两个女儿,贾充的妻子郭槐就把自己小女儿贾午和韩寿的儿子过继给她夭折的长子贾黎民,继承贾充的爵位。

本来即使贾充无子,也应该从贾氏旁宗中挑选一子,过继给贾充,绝没有过继外孙的道理。

但郭槐偏爱自己的女儿,希望贾充的继承人身上仍有郭氏血脉,硬是压下所有异议过继外孙,并宣称这是贾充生前的意思。

贾充人都死了,自然没法跟她辩驳。而晋武帝司马炎竟然也因此同意,让韩谧改姓为贾,继承贾充的鲁公爵位。

王悦道:“山山身上本来就有县侯爵位,无人继承自是可惜,要一个孩子姓王袭爵是正当要求,又有武帝旨意在先,圣上没理由不同意。”

王琅心想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但司马炎下的这道诏书当时就遭到讥讽,认为是一道乱命,不算值得被效仿的那类先例,而且她的权位也比不上贾充,不值得被破例,真想实施,得等她打下成汉或者洛阳,功勋足够压倒世人议论之后。

又听王悦问:“我能有幸先知道渊猷在考虑哪家儿郎吗?”

王允之挑眉:“怎么,你有要推荐的人选?”

王悦道:“有,但我怀疑与渊猷在考虑的是同一人。”

王琅不由大奇:“他连长豫兄长那里都探过口风了?”

王允之瞥她一眼:“当心他在诈你。”

王悦忍不住莞尔:“我来之前确实不敢妄语,但既然渊猷与山山已经在考虑,那么我想应该就是谢家三郎了。他之前写过一封信给我,说的是牡丹生长到一定程度,需要进行分枝,然后才会开得更加艳丽繁盛,还附上了分枝之法,我没有回他,不过那封信文采不错,无怪阿父想授他佐著作郎。”

王琅心想晋朝这些名士讲话真是太过隐晦,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话不说开,外人完全听不懂,即使拒绝也不伤情面。

反正她是没看出牡丹分枝和谢安想娶她之间有什么关系,估计王悦本来也不太肯定,直到今天上门才确认了他的意思。

想想同为琅邪王氏,婚姻之事也该问问对方的意见,王琅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直言道:“长豫兄长猜的不错,确实是谢安,不过我不准备答应。”

王悦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他已经与山山定情才敢来写信,难道竟是一厢情愿?”

王琅迟疑了一下:“也不能说是一厢情愿。”

王悦道:“其实我原本也考虑过山山的婚事该如何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立功之后向圣上请求旨意,仿照天家招驸马之例,为山山招一个人来尚主。异姓封王有禅代之忧,封个县主总没那么大阻力,甚至不实封,只仪同县主即可。”

公主是皇室血脉,相当于君。驸马不能说娶公主,只能说尚公主,就是因为驸马是皇帝的臣子,公主是皇帝的血脉,对外姓而言相当于君,臣不能娶君。

他说到这里,王琅和王允之都相信他确实认真想过这件事,并且想出了一个可实施的方法。

“不过如果是谢家三郎,事情就简单多了。我记得他籍在会稽?”

最后一句问的是王琅。

王琅轻轻点头:“是在会稽。”

王悦一拊掌:“善。”

王允之睨他:“善在何处?”

王悦笑道:“渊猷何必明知故问,山山即将授会稽内史,以后便是会稽郡民的官长。谢家那位小郎拒绝了阿父的征辟,谢尚书又没有爵位给他继承,便是一介白身。一旦约为婚姻,一个是郡官,一个是郡民,难道还能让民越过官吗?到时候便比照驸马尚主之例,礼仪上略作降等,总不会在地位上使山山落入下风就是了。”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不确定世人是否会认可他的逻辑。

只听王悦继续道:“此事也不算创举,几十年前就有过先例,而且不是偏远之地、蛮夷之民,而是就在徐州,约婚双方都是士族。”

女子为一州刺史的先例,经过谢安的宣扬,如今已经算世人皆知。但那次事迹并未得到官方承认,而是州郡吏民的私自推举,李秀本人出身蜀地士族,但宁州在晋人看来约等于蛮荒之地,和王琅的情况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婚姻虽然是两姓之间的私事,但对士族来说,是与仕宦同等重要的大事,用偏远地方的例子难以让人信服,因此王悦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

王允之微微蹙眉:“几十年的徐州有这等异事,我为何会一点没有耳闻。”

琅邪郡属于徐州,论起来,琅邪王氏都是徐州人。虽然王允之、王琅早早随父亲渡江,对徐州没有记忆,但和徐州人士的往来依然密切,如果徐州境内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应该听说过才对。

王悦没有让他多等,正色介绍道:“泰始元年,太原王浑出任徐州刺史,于当地娶琅邪颜氏女为后妻。成婚当日行交拜礼,新妇已向他下拜,等他回礼答拜,在场观礼之人却纷纷说‘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浑于是没有答拜。”

“我猜观礼之人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件事阻挠拜礼,一定是出自他前妻钟氏次子王济的授意,王济事后以交礼未成,不算夫妻为借口,根本不承认父亲这个后妻,公然称颜氏为颜妾。而颜氏忌惮王浑门贵,虽然深感耻辱,但也不敢接回女儿,与王浑离婚。”

“且不论王济之举是否符合礼仪,又出于什么动机,但他用的理由却非常适合山山。如果谢家有意结亲,完全可以要求谢氏比照此先例行六礼。”

“太原王浑是海内名士,门第清贵,他都认可照做的理由,足以压服悠悠之口,谢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若是山山觉得有以权势压人之嫌,就退一步要求夫妇同时交拜,举案齐眉,亦显我王家大度,山山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