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王琅不确定是他原本为人如此, 还是受她影响太多,最有可能是两种原因都有。
总而言之,他提了一个让王琅有点啼笑皆非的要求:
“就算以后没有瓜葛, 现在还是朋友,邀请入府招待是应有之义, 不过山山邀请的时候, 不要告诉他我在。”
王琅半无奈半撒娇地唤了一声阿兄, 劝道:“山涛的妻子想见嵇康、阮籍而不露面, 是因为有男女之防, 阿兄又没有这种顾虑,想见他就引见给你,料来他也不会拒绝, 为何要做得像贾氏窥帘一样?”
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儿贾午常常从青琐窗中偷窥父亲宴客,看到父亲的掾属韩寿俊美,秘密结下私情, 后来被贾充察觉, 嫁给韩寿, 算是晋人皆知的一段中朝典故,被王琅顺口拿出来比喻。
王允之叹息:“我的妹妹为了他都能把兄长编排成怀春少女, 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王琅举手投降:“好好好, 我不说,还让他到廊下去, 保证让阿兄看得清清楚楚, 听得明明白白。”
她一边说, 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诽谤:她这个兄长挖苦人的本事与日俱增, 上次说王羲之和亲, 这次连自己也不放过, 和谢安可能会挺有共同话题。毕竟那也是位善于挖苦人的主,嘴巴毒起来的时候对外不放过权臣郗超,嘲讽人家是入幕之宾,对内不放过侄子谢玄,笑话他前倨后恭,堪称外不避仇,内不避亲的典范。
诽谤完哥哥和谢安,她提笔给谢安写信。
她自认在这段关系里光风霁月,没什么不可以对哥哥说明。
至于谢安,他不做鬼改做人之后,除了喜欢写信,举止言辞并无逾越之处,又是第一次来位于乌衣巷的本家高门拜访,比墓边棚屋正式得多,不可能轻佻孟浪。
于是称府中新到了一批柑橘,风味甚美,又院内寒梅初绽,满庭生芳,问他是否有暇入府共赏。
书成搁笔。
她从案边取了一只厚茧纸糊成的信封,将墨迹风干后的短笺折叠两次,塞入信封,也不加封泥就递给司北,让她派人送到谢宅。
王允之希望她在私生活中也得到幸福,对各种机会持促成态度。
王琅比他想得更多一些,觉得自己以后事业和家庭难以平衡,相处时间最长的只会是荀文若、房玄龄那样的谋主,能留给家人的时间很少。就算有幸遇到长孙氏那样贤良淑德的内助,双方的感情付出终究不可能公平对等,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模式。
所以,虽然她如哥哥要求的请人上门,考虑的却是如何不伤情面地说服对方迷途知返,趁早断了其他心思,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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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琅在不懈蚕食地改变晋人,晋人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
看着少年纶巾轻裘,翩然缓步的身姿,王琅满腹的劝说之词统统被对照得俗不可耐,无法再拿出来作为理由说服人。
在暗香浮动的梅花前相对坐下,拉起防风的布幔,摆好加炭的暖炉,奉上茶果,王琅终于看够,千般道理化为一个问题:“谢郎当日为我解围,可知我在想什么?”
少年垂下眼帘,把玩手里的会稽青瓷茶碗,神态闲雅淡然,声音也和缓,仿佛宁静月夜里的沧海:“料来与安所想不同。”
这个人对她真是寸步不让。
王琅内心觉得有点好笑,倒也佩服他能沉得住气,点点头正色道:“谢郎是为了让我知道天下之大,自有能人,我已经受教了。”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抬起头,带着嘲讽地睨了她一眼,根本不想接话。
王琅视线微顿。
谢尚有时候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但她对谢尚正如谢尚对她,两人相互怜惜,不愿意对方受伤,所以她这种时候往往让步,任对方说什么都听从。
然而谢安这么看她,她却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想要更进一步探探他的底线。因此故意等他端起茶碗,浅啜茗汁的时候开口:“而我当时在想,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谢安脸上的表情僵住。
他似乎忍了又忍,最终看向她的眼神里混合了种种情绪,汇成难以言喻的古怪之色,让王琅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意外吗?”
这是明知故问。
谢安凉凉瞥她:“若是魏武似公子这般,以戏弄荀令为乐,荀令只怕要连夜收拾细软离开曹营,一刻都不敢多留。”
这是责怪她态度轻佻戏弄人。
王琅认真反思自己,觉得只有在庐山初见的那一次确实是她先挑事,但那时候他还在做鬼,不肯做人,所以不能怪她。刚才固然有试验他城府的意思,但话语并无虚假,因此问心无愧,坦**道:“我并非戏弄,只是以为风云际会,可图大事。”
谢安收敛表情,不置可否。
王琅也不失望,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谢郎的美意,我已知晓。然而谢郎之才得天独厚,终将为天下所用。我的才能亦不在宫墙闺阁之内,不可能嫁人做妇,望谢郎了解。”
听到她明明白白说透想法,谢安脸上的神色恢复柔和,宛若风平浪静的海面。那种从容不迫的悠然回到他身上,令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只听他含笑点头道:“公子不准备出嫁,安亦不准备出仕,岂非正好?”
王琅挑了挑眉:“恕在下驽钝,未曾看出好在何处。”
他想娶她但她不愿嫁,她想征辟他但他不愿做官,难道是好在双方的想法都无法实现吗。
谢安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以一派风和日丽的神态娓娓替她分析道:
“儒教之徒宣扬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密织罗网,羁绊身心,使人不得返归自然,我所不取。”
“公子之无心事夫,正如安之无心事君,如此不谋而合,自然冥契,即使古代的梁鸿孟光也该感到惭愧,当然是好。”
第30节
这小子还真敢说。
王琅下意识环顾了一眼周围,同时蹙眉轻斥道:“慎言。”
被呵斥的谢安并不生气。
他动作优雅地剥开一枚柑橘,品尝水果的风味,眯起眼睛回答:“公子治家如治军,法度之严不输细柳,何必对安作色。”
说着,分了一瓣剥好的桔瓣给她:“诚如公子所言,此桔甚甜,可渍人心。”
倒是很了解她。
王琅不动声色,到底伸手接过,淡淡道:“这般说来,我与谢郎今日是达成一致了?”
谢安看着她将那枚桔瓣送入口中,猝不及防被酸得变了脸色,黑眸含嗔地瞪他,方才笑吟吟摇头:“恐怕尚未。”
这混小子!
王琅咬了咬牙,把那瓣酸桔咽了。
所有送来的柑橘是同批采摘,她之前尝过,不可能一批甜桔里唯独混了一枚酸的,还正好被谢安拿到。她治家极严,仆人绝不敢瞒着她偷梁换柱,只有王允之亲自动手替换,才会从上到下无人察觉。
谢安不一定知道这些内情,但他一入口发现不对,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若无其事地吃了下去,还分了一瓣给她,试探她是否知晓。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人的机敏城府真是不可小觑……
王琅心下凛然,见他又送了一枚桔瓣入口中细细咀嚼,神色晏如,仿佛吃的是甘美甜桔,不由蹙了蹙眉:“够了。”
说完叹了口气:“你现在也感受到阻碍了。这还只是来登门拜访,如果以后真的结亲,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我小心注意,也不一定事事都能兼顾。”
见谢安恍若未闻,以无比优雅的动作将整枚柑橘食完,她忍不住问:“你难道嗜酸?”
谢安斜她一眼,一边用手巾擦拭指尖,一边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回答:“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公子莫非不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从郊外采来荑草送给我,荑草实在美好又奇异。不是荑草长得美,而是美人亲手采来相赠。
后半句他没有明言,但王琅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公子适才说,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安深以为然。庐山一别,世事改易,年号更替,一千七百余朝暮匆匆如逝水,而神女之姿至今魂萦梦绕,未尝须臾离也。”
他停了停,侧头直视王琅双目:“寤寐相思之苦发于心,悠悠众口之辞生于外,孰近孰远,何急何缓,不问可知。安窃以为于此事上思虑完足,胜于公子,倒是公子可曾问过自己本心?”
最后一句,少年眼神锐利,如电如剑,竟让王琅一时被他震住,没能如以往般清明无愧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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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离去之时,王琅仍未明确表态,只说要花几天仔细考虑。
对此,少年轻轻颔首,虽然目光留恋,却并不纠缠,与她在少有人来往的角门辞别。
“我所虑者,全在公子无心,今日得见公子,我无虑也。至于安之心意,公子向来尽知,就不赘言了。”
那倒也未必。
想起自己先前不着调的猜想,王琅眼神漂移,心虚地红了红脸。
她暗想得找个借口掩盖过去,一抬眸,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发呆,全然不见方才的犀利敏锐。
王琅已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噎住,感觉少年那句不问可知搞不好是真心话。
她心绪微乱,不确定应不应该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于是说出一事:“阿兄在看。”
谢安还不舍得移开视线,同时不甚经心回道:“他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出面,可见他并不反感。”
王琅讶异:“你知道?”
谢安笑了笑,平淡的神色天然带着自信:“逸少或许有雅兴大冷天拉我在院子里赏梅,你一定会担心我冷。”
王琅没计较他在口头上占便宜,只是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那你还这么放肆?”
谢安假装思考了一下,用比往常更缓慢一些的语速回答:“嗯……看到他妹妹把谢家三郎迷得神魂颠倒,他似乎没什么可生气的。”
王琅挑眉:“我看你清醒得很,不像神魂颠倒的样子。”
谢安又是一笑,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对上她的眼睛,诚恳道:“那公子可以再做些什么,让安不那么清醒。”
王琅把人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