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渊第一次见到顾明璟,是在太子殿下的生辰宴上。
自从他的父亲被封为太子太傅,苏家在京城中瞬间变得炙手可热,每日里送来拜贴的不知几何,甚至还有人为了能同苏太傅拉近关系,索性守在苏太傅下朝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毫无防备的苏太傅只能躲在同僚顾太傅的马车里才逃过一劫。
不过也因此,苏、顾二位太傅之间才多了几分交集。
别看苏墨渊只比顾子然年长了三岁,他其实是苏太傅最小的儿子,苏太傅夫人三十五岁高龄才生下了他,换句话说,苏太傅比顾远卿足足大了十八岁,和顾伯易的年纪差不多,看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小辈似的。
可就是这样的小辈却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在清和帝面前还要比自己更得脸些。
苏太傅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心理,对顾远卿的观感十分复杂。二人各自给太子殿下上完课后,都是分开走,因此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而正是这仓促之间只得去顾府马车小避一事,见顾远卿自始至终没有表露出半点私人的情绪,苏太傅感激之余又生出了几分羞恼,随口对着前来迎接自己回府的小儿子道,“顾家都是惯会伪装自己的人精,见了他们可得小心些!”
能让素来面不改色的父亲如此气恼,苏墨渊反而对于顾家多了一分好奇。
尽管苏太傅一早就放出话去,苏家以后不会再参加任何宴会,可太子的生辰,无论是出于君臣之礼,还是师生情谊,苏家都该到场。苏太傅不好露面,苏墨渊两个身担重职的哥哥也要避嫌,便由苏墨渊这个苏家最小的儿子代表苏家去赴宴。
太子十五岁的生辰礼办得格外隆重,京城里排上号的世家几乎都来了。除了太子,苏墨渊还在宴会上见到了顾太傅的嫡长子和嫡次子。
顾子言的确如传闻中一般生人勿近、不苟言笑,年纪轻轻便有着大家族掌权人的气度;而顾子然虽然面露笑容,看上去十分亲近,可眼底的冷漠疏离却叫人看得分明——不愧是顾太傅教出来的孩子,养气功夫真是相当到家了。
不过苏墨渊打量了二人几眼就没了兴致,因为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自从父亲成为当朝太傅,有意无意同他偶遇或想方设法搭话的姑娘比之先前多了十倍!
不然苏墨渊这才子之名是如何传出的?
他一介白身,虽然在书院中每次小考都是头名,可到底还未下场参加科考,连个最起码的官位都没有,但是每次出现必定是人群中最受瞩目的那个——谁让他是苏家最小的儿子呢,又是适龄未婚,放眼整个京城,目前当属他的亲事最受人关注了。
默默的看了一眼正襟危坐、悠哉小酌的顾子言,苏墨渊嫉妒得两眼冒光!凭什么他身边就一个女的都没有,自己这边围了这么多莺莺燕燕!吵都吵死了!
寻了个借口,苏墨渊总算挤出了包围圈,还没等松一口气,突然有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苏墨渊下意识出拳——“别打脸!”
熟悉的声音让苏墨渊一愣,伸出去的拳头也横在了半空中,待到看清楚来人,他长出一口气,“原来是你啊。”
“怎么样,发现是我很失望吧?可惜你那些红颜知己还在找你呢,没想到你竟躲到这里来了。”
苏墨渊斜他一眼,扭头就走。
“诶——等等我啊!”来人,也就是苏墨渊的好友张铭浩上前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兄弟我好不容易回京,你就是这么敷衍?啧啧啧,苏大才子可真是叫人伤心呐。”
苏墨渊苦笑一声,“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若不是今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我是决计不会出门的。”
“唉,想来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你这般可怜,才派我回来救你于水火呀。”
“伯父怎么同意你回来了,他不是一直希望你走武官的路子吗?”
“还不是我娘,你也知道我两个哥哥都是武将,上个月大哥接到调令要去西北,二哥被派去边塞,圣旨已下不能更改,可我娘却死活不同意我参军了。”
苏墨渊拍拍他的肩膀,“回来陪陪伯母也好,伯父常年在外,伯母一人在府里也是怪孤单的。”
“是啊,”张铭浩咧嘴笑了出来,一口大白牙分外显眼,“家里总要有个主事的,正好我回来,娘也有个依靠。”
两人说说笑笑,直奔着僻静之地而去。
苏墨渊是实在受够了被人围堵,张铭浩则是初来乍到,对京中的各个世家两眼一摸黑,与其与众人虚与委蛇,还不如和多年未见的好友叙叙旧。
二人又向前走了一百米,忽然听见一声呜咽,听声音分明是个女子。张铭浩条件反射看向好友,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道,“不会又是来寻你的吧。”
苏墨渊也是皱着眉头,“待会儿见机行事。”
虽然那声音距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以两人的耳力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姑娘,宴席马上就开始了,您还是莫要再看了。若是让夫人知道您说是来参加宴会,其实是躲在一边看话本子,那不是要了奴婢的命吗。”
“别慌,待我看完这一章。”
小丫鬟记得都要哭出来了,“您一刻钟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你哭什么,”那位听起来像是主子姑娘的声音软糯糯的,“总归有大哥三哥在,他们会替我兜着的。”
“我的姑娘诶,夫人都说了让您出来走走,不要总是闷在府里,可您这和在府里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东宫的茶没有家里的好喝,不过这里的风景倒是极为雅致,回去以后可以和爹爹说说,把咱们院子里也修整修整。”
在一旁听墙角的苏墨渊扯了扯嘴角。
这次为了庆贺太子的生辰,东宫用来宴客的茶乃是有“金镶玉”之称的君山银针。今年茶叶长势不好,这君山银针整个京城才得了三斤,全被清和帝赏赐给太子了,饶是如此,这茶也只有得了太子青眼的人家才能喝到,苏墨渊托福尝了一杯,只觉得醇香甘甜、回味无穷。
如此珍贵的茶竟被人说不如家里的好喝,这位姑娘还真是……奇女子。
一旁的小丫鬟给她跪下的心都有了,“您这次出来是代表咱们顾家,代表夫人的,若是被人瞧见您这般,回头又要说嘴了。”
那女子轻轻合上了书页,叹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却带了几丝不容人置喙的坚定。
“被人说笑又如何?娘她嫁给爹爹这么多年,爹爹待她十年如一日,可外头不还是传爹娘离心、感情不睦?”
“咱们堂堂正正做人,只管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就如这茶叶,或许在旁人看来能喝到这君山银针是我的荣幸,我理应千谢万谢才是,但凡有一点不满都是我不识抬举。”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做不得假啊。家里的花茶是娘为了我亲手做的,虽然不如这君山银针名贵,其中的心意却是多少君山银针都换不来的。”
“我知我这般着实愧对爹娘的期盼,可我怕是改不了了。我实在不愿见着那群人明明眼底写着轻视和不屑,嘴上还要说与我多么要好的做派。”
“罢了,姑娘您不愿就不愿吧。”那丫鬟终于服了软,“奴婢带您去别处走走吧,夫人也是怕您总闷在屋子里才叫人出来的。听说东宫的景观可是请的一位大家着人建造的,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世家也极为少见,姑娘您就不想去瞧瞧?”
“好莹草,还是你最明白我的心思~”
说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那是衣裙拖在地上的声音,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苏墨渊的视野里。
那高个女子一副丫鬟扮相,想来就是“莹草”了,至于一身杏色绢丝绣花长裙的姑娘,个子虽然矮了些,可生得娇小玲珑,圆圆的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看上去很讨人喜欢。
两人说说笑笑间慢慢走远,苏墨渊却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出了神,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位姑娘同先前那位顾太傅家的嫡幼子生得极像,想来她就是现任太傅夫人所出的嫡女顾明璟了。一早就听闻顾子然还有一位龙凤胎妹妹,今日一见却是有趣得很。
以顾太傅那般滴水不漏、顾子言那般雷厉风行,又有顾子然这般笑面虎似的人物做榜样,怎的小姑娘生得如此爱憎分明?这样直白,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还真是叫人羡慕得很呢。
“墨渊?墨渊?”一旁的张铭浩提醒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咱们也该走了,宴席马上要开始了。”
苏墨渊嘴唇微勾,难得赞同的点点头,“你说得是,是该去宴会上瞧瞧了。今日一行,的确是不虚此行。”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张铭浩抓了抓头发,“好端端的打什么哑谜呢。”
“没什么,”苏墨渊摇摇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