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叶眉在旅馆等他三天。整整三天,她没有去雨繁茶馆唱戏,老板和师兄都在满世界找她。师兄高子文最了解师妹柳叶眉,对于从小学到大的评弹,她一直是信奉戏比天大的原则的,如果没有非常特殊的原因,是绝对不会无故不来。

师兄高子文身穿月白色棉夹长袍,腋下夹着把油纸伞,急匆匆走在街上。他已经两天没有看到柳叶眉了,临时救场跟他搭戏的人是他从外面场子找来的半生不熟评弹女艺人杨细雪。细雪生着一张瓜子小细脸,小腰细得像丝瓜一样,由于腰太细,到了胯部就像突然膨胀了一般,线条一下子宽了起来,身形很像个上小下大的青葫芦。她还总喜欢穿嫩绿色的衣服,嫩绿色的旗袍和银丝小坎肩。下配一双白色小皮鞋,看起来就越发像一只青葫芦。

她一直喜欢高子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他,都不顾场合地向他飞媚眼,让高子文觉得很尴尬,平时躲之不及,这回要不是柳叶眉莫名其妙失踪几天,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把她找来搭档,她唱的《白蛇传》勉勉强强不是那么个味儿,感觉比柳叶眉差远了。

杨细雪正在一家高级裁缝店里试旗袍,屋内四壁高高低低挂满旗袍。那些旗袍都是用真正的桑蚕丝织成的锦绣,图案或清雅或繁复,颜色有宝蓝,枚红,粉红,粉绿,湖蓝,每种颜色都娇嫩喜人。

高子文走进门来。他可顾不得瞧这些,他在旗袍堆里好不容易找到杨细雪,就开门见山地说:“杨细雪,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早晚有一天你会来。”细雪对镜试妆,边跟他说话,眼睛却并不看他,一直盯着镜中的自己,左转右转,欣赏自己上细下宽的独特身条儿。

“柳叶眉病了,我来是想找你救个场。”

“救个场?可以呀?那你打算拿什么谢我呀?”她轻抚着手上的戒指,故作娇羞,说。

“怎么着都成,只要你肯来。”高子文高桃身材,神情俊朗,说话的样子显得不卑不亢。

“行,这可是你说的啊。”她拿白眼翻他,又开始在镜子前扭摆身材。“说吧,唱的是什么戏?”

“《白蛇传》。”

细雪突然疯了起来,一手抬高一手叉腰舞动腰肢扭得像条真正的蛇。店堂里垂直悬挂的一排旗袍被她晃得也仿佛摇晃起来,像有许多个女人潜伏在这间屋子里,魅影重重。高子文心里暗想:“这女人阴气好重啊!”

柳叶眉并不知道她师兄正在满世界找他。她去老甘家送过信之后,就到临江路9号半的春纷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关上房门,不吃不喝,安心打坐,等待老甘的到来。春纷旅馆是一座建造的江边的房子,二楼拐角处的小房间极其清幽。季节已到了初冬,房间里升着炭火,柳叶眉一进屋就拉上厚厚的窗帘,脱去鞋子盘腿坐在**,白床单白蚊帐构成了一个小世界,她坐在里面像一朵莲花。

她不知道老甘到底会不会来。她已打定主意,三天一过,她将跟着杨俊才远去香港,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回来。算命人的话犹在耳边,她居然知道柳叶眉苦心隐藏的过去,她自以为她跟万叶轩那一段已经被时间掩埋,无人知晓。她不想回忆过去,她在努力清空自己。

与此同时,老甘正从另一座城市往这儿赶。他跟父亲在外谈生意,抽空给柳叶眉打了一个电话,他迫切地想要听听她的声音,电话却没有打通。他挂上电话就决定往火车站赶,连跟父亲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他要立刻赶回去。坐了半天火车赶回家,一问仆人柳叶眉果然来过,还留下一张字条。打开来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推开门,看见一朵洁白的莲花正开放在床单上。不知是什么地方刚摘下来的莲花,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按说这不是莲花开放的季节,莲花开放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现在已进入初冬,万木凋零,这朵白莲花为什么会开在这里,它的主人又是谁?

柳叶眉就在这时从帐幔后面出现了,只见她身穿白纱宽袖及膝裙,下穿一条白色缎子裤。衣领和袖口镶有二寸宽滚边,滚边上缀有闪亮的小细珠,宛若莲叶上的水珠一般。

“你终于来了。”她白衣飘飘,朝他这边走过来。

“我看这儿的园子里万木凋零,独独玻璃花房里的莲花开得好,就叫跑堂的去摘了一朵来。”

“我来了。”老甘说。他声音极小,小到连自己都听不见。老甘跟柳叶眉虽是早已熟识,今晚却又像是第一次认识,老甘禁不住产生疑惑,这个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花容月貌的女子,她究竟是谁呢?刚才在火车上他就曾十次二十次地设想见面时的情景,可等真的见到了,却又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似的,将对面的女子看了又看,她姣好的面容在柔和的灯光下越发显得精致好看,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轻轻触碰到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脸好像白瓷一般,冰冷滑润。他的手指慢慢移动,触摸到她的嘴唇,他用手指抚触她,轻微俯下身来吻她。

她眼前闪现出19岁那年发生的激烈片断。快速的,不安定的,流星一样快速闪过的画面。有一些画面并不连贯,断断续续,像跳跃的小音符。当老甘的抚摸加剧的时候,阿眉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是,眼前另有不和谐的画面,那是19岁时古董商万叶轩强占她时的画面。那时她还是个处女,被骗到万叶轩的宅邸演出,当时唱的正是《白蛇传》。评弹唱到一半的时候,师兄突然被人叫出去了,旁人全都撤到一边,台下坐在沙发上吸雪茄烟的老爷,掐灭烟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知道,她该忘记过去,在老甘身边,她没有什么好怕的,因为她知道老甘是爱她的,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一天。可老甘对她越好,她越是有内疚心理,她变得有些羞涩,在他怀里瑟瑟抖动着,脸上发着烧,并且涨得通红。

老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只是用力将她搂在怀里,千般疼爱,万般疼爱,竟有些束手无策,一只手从她的领口轻轻伸进去,缓慢摸索着。阿眉闭上眼,感觉像在做梦。她感受着他的爱抚,轻重缓急,一切都是她想要的那样。他是一个会爱的男人,有经验又有**,他就像有一只手长进女人心里,那么贴妥,那么轻柔。可是当他的手触碰到她的**,阿眉眼前“砰”的一声,电光一闪,在强烈的电光中强烈的画面快速闪回,她看到了另外一张脸,那是万叶轩纸白微胖颤巍巍的脸。

“不!不不!”呼吸急促的阿眉忽然喊叫起来。老甘的手停在那里,不再往前。他声音急促地问阿眉“你是第一次吗?”阿眉回吻他说“不是的”。说完她紧紧地抱住老甘,指甲嵌进肉里。老甘知道这时候,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他们长时间地接吻,天旋地转。这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唱评弹的声音,一句句飘到阿眉耳朵里,细听,唱的竟是《白蛇传》,咿咿呀呀好绵软。

2、

弹词里的情人,往往都是一见面,就迫不及待想要在一起。柳叶眉和老甘也是这样的一对儿,自从他俩认识到现在,不知有多少个无眠的夜晚是在想念中度过的,此刻终于在一起了,竟有些恍惚。他抚摸着她如丝般滑腻的肌肤,脑子里空空一片,只想着这辈子要是能跟这样的女人一起度过,抛弃什么也是值得的。

这一晚,他们睡在一起,睡姿甜蜜。柳叶眉的亮片裙子、闪缎长裤零零落落丢了一地,还有那朵让伙计特意掐来的白莲花,并没有因为它的主人们的亲密行为而扭结一块儿,凋零成泥,而是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开放着。

睡梦中,他俩被一声清脆的枪声惊醒,两人同时从**坐起,警觉地竖起耳朵,细听动静。战事不断,从来就放不下一张平静的床,男女恩爱就更是一件奢侈的事,两个人中间隔着无数的人和事,有情人在一起看似容易,实则千难万难。

“出事了!我出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待这儿别动!”老甘一边说一边披上衣服。

“老甘,你别走!”柳叶眉抱住他腰不让他走。

老甘说:“怎么?你还怕我一去不回啊?阿眉,你放心,这一次我见到你,这辈子就不会再跟你分开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们男人的话,谁敢相信?”

“请相信我,阿眉。”

他俩正说着话,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响了起来。“救命!救命!”伴随着敲门声,他俩还听到有人在喊救命的声音。老甘起身不顾一切地去开了门,这时候,躲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戴大礼帽穿黑衣,女的穿件翠蓝长呢大衣,戴闪亮的银耳环。齿白唇红,目面清秀。衣冠不整的甘嘉义原以为进来的是一对陌生人,谁曾想那女的原来竟是认识的。

“小蕊?怎么会是你?”

进来的那女子,原来是杨先生家的丫鬟小蕊。这个小蕊,老甘是认识的。以前去杨先生家玩牌,这小蕊进进出出,端茶倒水送热毛巾,男人们还常常拿她调侃一番,说是这丫鬟不错,不知将来会落到谁口袋里。说得姑娘不好意思,掩嘴微笑而去。

“甘先生,原来是你,怎么这么巧?”

小蕊喘着粗气焦急地说:“这是我的朋友赵春雷,外面的人到处抓他。你们这里是上等套房,估计巡捕不会进来搜的。”

柳叶眉,她像身上只穿了半透明的长睡袍仙女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毫不慌张地说了声“你们跟我来”,她走在前面,那两个闯进来的人跟在后面,老甘惊讶于她好像早有准备,将那两个人带到里屋的壁橱里,轻轻松松藏了起来。

“你把他们藏起来,要是巡捕真来搜怎么办?”老甘有些慌张,凑过来问。柳叶眉说:“瞧你那胆儿,还没针别大呢。慌什么,要是他们真敢来,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就在这时,敲门声应声响起,柳叶眉让老甘赶紧躺到**去,盖好被子,她又随手将大**的另一床被子揉揉乱,这才迈着莲步朝房门走,口中娇声应着“谁呀?”声音分外甜糯,外头的人听到后定是心头一暖。

这一次,老甘看到了柳叶眉的另一面,也就是她的周旋事物的本事。她是那样甜,那样嗲,款摆腰肢,从容不迫。明明知道外面的人来者不善,却能从容应对,利用美艳姿色**对方,使其心思散乱,混水摸鱼掩护了赵春蕾和小蕊。

以前大家都以为,小蕊和老甘是一对儿。说是丫鬟,实则是养在家里娇小玲珑的小情人。其实不然,小蕊只是借主人的家掩护地下党,老甘和柳叶眉在无意中也助他们一臂之力,并不知道这一无意之举将对他们的生活产生深远影响。

“砰砰”的敲门声响彻整个旅馆,在旅馆住店的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他们本能地关紧房门,躲在门后头不不出声。巡捕敲的是别人的房间,事不关己,千万不能多管闲事。他们以最快速度跳上床,或与恋人纠缠在一起,压得床铺吱吱响,好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要死也做风流鬼。只有柳叶眉不慌不忙地走去开了门,面对眼前黑压压一片警察,柳叶眉一点也不慌,用手撩撩头发,莺声燕语,从容应对。

“唷?这么多人啊?我跟我们那位刚睡下,还没来得及亲嘴呢就听见外面有人叫门。怎么啦老总?到底出什么事了?”

“刚才有没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来过?”

“一男一女?哈哈!怎么可能啊!你看看这屋里,就我们一对男女,干柴遇烈火,哪还容得下别人?”

领头的那人伸头看看,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男的,被子凌乱,果然像一对野鸳鸯的约会现场。他心里骂道,奶奶的!艳服不浅啊!只见眼前站着的这个年轻女子,身上穿了件云锦织鸳鸯图案长睡袍,虽说捂得严严实实,但也令人心生遐想,喉咙痒痒。

“要不然?进来看看吧?”

“不了不了,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柳叶眉这才出了一口长气。她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走远了,才让小蕊和那个男人出来。原来,那个男的赵春蕾是被追捕的地下党,这次掩护,无意中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那天晚上,他俩躺在**,聊了一夜。柳叶眉把自己曾经生过一个女孩儿的故事和盘托出,一五一十讲给心上人听。她说:“我有一个女儿,算起来她今年才两岁多一点。这个秘密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不过我不想瞒你。我女儿是个私生女,名叫小万万。我并不想把她带到这世上来,因为我恨那人……”

“为什么叫小万万?这也不像个女孩的名字啊。”

“没正经给她起过名字。强**的那个人姓万,我生孩子那天他来产房等,接生的护士知道先生姓万,就随口喊婴儿小万万。”

“过去的事,你不想说就别说,我爱你这个人,就意味着我不计较你的过去。”

“可我担心有一天,孩子会突然出现,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跑出来找我们。我很担心呢!”

“那我们就一起来养她,让她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好姑娘。”

“哪那么容易。我现在心里可矛盾了,既希望有一天小万万能来找我,又怕看见她。我现在都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一直没见过她?”

“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当时年纪小,才19岁,哪懂什么为人父母,羞都羞死了,再说又是强迫的,生下一个孽种,生下后掐死她的心都有,我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人抱走了,从此以后音信全无,再也没有那孩子的消息。”

老甘说:“我想那孩子肯定长得特别漂亮。像你。要是当初你把孩子留在身边,现在已经满地跑了,将来还能跟你学唱苏州评弹,那多好呀!”

柳叶眉问:“你那么喜欢孩子啊?”

老甘说:“喜欢啊。”说着话,便紧紧地将柳叶眉揽入怀中,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顶得她头上那块骨头都有些有疼了,也半天不见他再说什么。柳叶眉挣脱他,换个角度扬起脸来看他。她看到他眼睛亮亮的,毫无倦意,他们差不多说了一整夜的话,最后柳叶眉听到甘嘉义下决心似地说出以下的话来。

“我想办法跟她离婚。我们是父母包办的,没一点感情,烦透了。阿眉,你听好了,我想郑重地对你说:这辈子我要跟你在一起,咱俩永远不分开。”他说话文绉绉的,使人想起苏州评弹里的那些戏文。

“我给你唱一段《白蛇传》吧?”阿眉饶有兴致地问。

“我抱着你,你唱吧。”

“那我唱不出来。”

“那你要怎样才能唱出来?”

阿眉就在老甘怀里微微摇着头轻声唱起来。唱的是许仙与白素贞初次见面那一段……

两人在旅馆住了一宿,清晨起来,老甘信誓旦旦,说阿眉你放心,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说,我要尽快离婚,离完婚之后就来娶你,你放心,我说到做到。阿眉依偎着他说,我相信你。又亲亲热热粘在一块儿,弄了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分手离去。

3、

原以为跟凤喜离婚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不然。凤喜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好脸色,摔锅打碗,指桑骂槐,就是对这个家处处不满意,不喜欢。

凤喜是老甘的母亲相中的人。一场牌桌上的玩笑竟然能促成一桩婚姻,这真是太荒唐了,老甘想起来都觉牙根痒痒。在他眼里,婚姻就像一张鱼网,他是拼死也要挣脱这张网的。柳叶眉的出现加速了他离婚的决心。

甘嘉义从春氛旅馆出来,坐上一辆黄包车。他袖着手,双手缩在袍子里,眯逢着眼,有些不以适应早晨清新的空气和阳光。他想盘算一下自己的事,却又静不下来,心突突地跳。一想到离婚后跟柳叶眉在一起,过着情投意合的生活,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盘算着如何把离婚的事跟家里人说,如何说得委婉一些,不失体面却又把意思表达清楚,反正婚是一定要离的。这婚他是离定了。

黄色车飞跑在石板路上,轻微的颠簸使他清醒许多,心情大好。他感到混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甚至想叫黄色车夫停下来,他下车大跑两步回家。虽然已过了二十岁,但像他这样富裕家庭长大的孩子,也还是天真的很。一想到触手可得的新生活,他高兴得有些坐不住了,他从座上跳起来并大声吆喝车夫“停车停车”。大清早的,他要跑步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下车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跑起来,并且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充满力量的黑色大鸟。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离婚的路上充满荆棘,就在他张开双臂冲向新生活的同时,他的家里已乱成一锅粥:凤喜肚子疼得撑不住,怕是就要生了。

甘家在一个大清早这就忙碌起来。老爷太太得知媳妇就快要生了,一时间也慌了神儿,因为比大夫预计的时间足足早了两礼拜,家里人似乎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时间不等人啊,生孩子这事儿谁能说得准?有的产妇到了足月足份也不见得有动静,有的产妇却猴急猴急的,不到日子就把肚里的孩子给生出来了,甘家的媳妇凤喜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

老爷慌慌张张地戴上眼镜迎出门来,大叫仆人小孙,让他火速去请接生婆来。又叫女佣去预备热水和剪刀,准备剪脐带。这些原本是该太太张罗的事,老爷一人大包大揽全都代劳了。

“哎唷,少奶奶痛得不得了,孩子大怕是不好生吧?”

“谁说不是呢!前些日子吃了这许多滑的粉皮儿,按说是帮助胎衣润滑的,怎么也不管用啊?”

家里的佣人老妈子七嘴八舌议论着。丫鬟们风一样跑来跑去,被慌了神的太太支使着,脚不沾地,可还是有人嫌她们跑得太慢。凤喜的房间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又听她大声喊叫丈夫的名字“甘嘉义”、“甘嘉义”,老爷太太这才知道,少奶奶要生孩子,混账儿子却在外面寻花宿柳,一夜未归。

那条巷子是那样长。老甘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一幕幕像在拍电影。杨先生的丫鬟小蕊带来一个人,情况万分紧急,多亏柳叶眉从容掩护,才使情况化险为夷,救人一命。

危险已经过去,不知杨先生还会不会离开本城。他跟柳叶眉的事,他想第一个告诉好朋友杨俊才,让他分享自己的快乐。压抑的、被人包办的痛苦婚姻就要结束了,他就要迎来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那种全新的、快乐的、情投意合的夫妻生活。

回想昨晚的恩爱场面,老甘的心跳再次加快。爱情,多么神圣的字眼儿啊!像老甘这一代新青年,接受了新思想,个个都以包办婚姻为耻,以追求恋爱自由为新风尚,他们阅读了许多国外翻译过来的译作,理论书籍以及爱情小说,他们很喜欢“追求自由”这类说法,幻想着前面有一个新世界。

然而,当甘嘉义终于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他又回到原本的世界里。

“嘉义回来了?噢唷,我跟你说啊,凤喜昨天晚上肚子疼了一夜,孩子太大生不出来,凤喜一路喊你的名字呢!”母亲态度倒还平和,絮絮叨叨说着凤喜生孩子的事。父亲的脸却黑得像包公,他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你小子疯到哪儿去了?还学会夜不归宿了?长本事了啊!”就在跟儿子说话的同时,眼尖的父亲无意中发现一只钩在儿子呢大衣领子上的绿松石耳环。那一定是外面女人的东西。父亲越想越气,抬手给了甘嘉义一耳光,震得刚刚钩在身上的那只耳环“扑簌”一下落进土里,无影无踪。

事情正僵着,只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口啼哭声,老甘的父母这才丢下正在发愣的儿子,争先恐后冲进屋里。

“生了生了!恭喜你了甘少爷!少奶奶生了个8斤多大胖小子呢!”

老甘却愣在那里。在婴儿的哭声里,许多幻影纷至沓来:凤喜苍白的略带幽怨的脸;婴孩红喷喷带着血渍的脸;接生婆枯瘦的接受赏钱的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甘不喜欢的。那天在旅馆,他偶然间听到小蕊和赵春蕾他们在说“砸碎一个旧世界”,此时此刻,老甘的心情就是这样的,他太想砸碎这个旧家建立起一个新家来,“旧世界”、“新世界”对他来说就是“旧家”和“新家”。他的血冲到头顶上,他的右拳用力一砸,没砸出一个新世界,却只砸进自己左手的手掌心。

离婚的念头就这样被他一拳头砸了回去,老甘看着一家子愉快地忙里忙外,叫佣人煮了三十斤红鸡蛋分送亲戚邻里,半大的小孩子们争抢红鸡蛋剥来吃,剥得手指头都红了。老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婴儿哭大人叫,丫鬟跑小狗跳,往来送礼,互致贺喜……这一切热闹仿佛与己无关,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只有她在眼前晃:柳叶眉。柳叶眉。柳叶眉。

这些日子,江南炮声隆隆,听说解放军很快就要渡过长江了,一些有钱人纷纷逃往香港。甘先生一家老小雇了一艘大船,也准备全家迁往香港。甘家是有钱人家,金银财宝装了满满一船,就这样,还没有装完,一些祖上留下来的红木家具,屏风、花架、几案都无法随船带走,特别是那张用料极考究的雕花大床,老婆怎么也舍不得丢掉,这摸摸,那弄弄,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老婆说:“到香港,这样好的大床哪里找得到!”

老甘说:“是大床要紧,还是命要紧?”

老婆说:“反正就是舍不得。”

老甘说:“舍不得,也得舍。”

就在开船那一刹那,老甘听到岸上有人唱评弹的声音,一时间,他仿佛着了魔,他身不由己地跳下船,留在了岸上。大船渐渐开远了。

原来最舍不得离开这里的竟是他自己。

闻声寻去,岸边唱评弹的那个人并不是柳叶眉。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回望大船已走远,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他又去找花婆婆。水晶球在不停转动,算命的花婆婆告诉甘嘉义,这份情缘说不定要穷其一生才能追到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