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城街道两旁张灯结彩,锣鼓声响成一片。柳叶眉头天夜里跟几个朋友玩牌,第二天睡了个懒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一觉醒来,云城已经解放了,她加入到迎接解放军的腰鼓队里,陌生而又笨拙地扭了起来。这种秧歌并不难学,但却需要眼手脚配合。柳叶眉弹琴是高手,跳舞却并不怎么在行,但几个鼓点下来,柳叶眉和姑娘们混在一起,也就跳熟了。

这时候,有个穿蓝卡其布中山装梳小分头的男人,拔开人群找到柳叶眉。换了装束,柳叶眉几乎认不出这“中山装”是谁。熟悉的搭档、从小一块长大的哥哥,竟然摇身一变看上去有点像个干部了。

“哥哥,原来是你呀!差点没认出来。”

“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哥哥?现在解放了,不要叫哥哥了,你要叫我同志——高子文同志。”

柳叶眉笑起来。“是!高子文同志,请问你有何指示?”

高子文用手摸了摸中山装脖颈处的风纪扣,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有什么指示,是上级有指示。”

“上级?上级是谁?”从小唱评弹的柳叶眉从没听说过“上级”这个词,她想,这个高子文,不仅穿上新衣服,连头脑都被武装成新的了,满嘴新名词,看来解放了真是新天新地新世界,每个人都不一样了啊。

高子文说:“真是好事!你想不到的大好事呢!”

这时候,姑娘们的腰鼓队长龙一般地环绕过来,和着“咚嚓咚嚓”的鼓点儿,将正在说话的柳叶眉和高子合文围在了当中。一张张欢庆的笑脸如葵花一般从他俩面前依次闪过,那场面新奇又欢喜,如同场面别致的婚庆典礼一般。

柳叶眉望着这红绸飞舞的场面,心想,要不是因为万叶轩,她和师兄高子文说不定早已结婚,每天早上一起练声,下午一起去演出,唱弹词开篇。他弹月琴,我弹琵琶,一唱一合,声声色色。到了夜里,两人手拉手到摊子上去吃无锡小馄饨,味道鲜美之极。这样的小日子也是美的。

只可惜想象终归不是现实,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事到如今,柳叶眉已经不恨万叶轩了,他也是因情所致,一时冲动,酿成骨血融合,并且有了他们的女儿小万万。关于这个孩子,柳叶眉总是掖着藏着,不肯走露半点风声。对于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更是绝口不提,隐藏得很深。然而每当夜深人静,面对梳妆镜里的自己,她会想到黑暗处躲着的那个小女孩,没有人看得见她,可她还是会随时出现。

他们去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细聊高子文所说的“大好事”。原来,高子文来找柳叶眉,说文化局下文件要成立“云城评弹曲艺团”,还说局长点名让柳叶眉来参加。柳叶眉觉得诧异,局长怎么会认识自己?想问又不便多说,就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她听说老甘已离开本城,跟随全家去了香港,结婚的事已是不可能了。想当初在春纷旅馆信誓旦旦海誓山盟,

“我说,这样好的事,你还犹豫什么?”子文在一旁说道。

“你让我考虑考虑。”

“你们女人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婆婆妈妈的,当剧团当演员,这么好的事你还考虑什么?现在是新社会了,跟旧社会不一样,演员不能再单干了,全都是一个团一个团的,集体出去演出,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亲热得就像一家人一样。多么好!”

紧接着高子文又说:“柳叶眉同志,你就别考虑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给你报上名啦。”

这“同志”二字对柳叶眉来说相当陌生,可因是师兄的安排,她还是欣然接受。就这样,她稀里糊涂进了刚成立的“云城评弹曲艺团”,成为一名专业唱评弹的曲艺演员。

评弹团分了新宿舍,柳叶眉搬家了。搬家的运货卡车前脚开走,老甘后脚赶来找她,已是人去楼空。面对一间空屋子,跟她在一起的画面一幕幕闪过。老甘此时心如刀割,自己放弃全部家产留在这里,只为跟她在一起,而如今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是属于前世的回忆。

柳叶眉的旧家,是典型的江南旧屋,白墙黑窗,雕花木窗,从木窗里可以看见外面的一个小花园。从前,他俩曾一起坐在小花园里喝茶,木几上的花瓶里随意插着几朵小花。如今从窗子里望出去,那木几已经破败,桌面上不知为何放着几块鹅卵石。

人去楼空。老甘不甘心,背着手在旧屋里转来转去,试图拾到个把碎片,塞进衣袖,留作纪念,无奈旧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鸡毛也没留下。这时候,从门口走进来一只猫—— 一只甜美的小花猫。猫冲他喵喵地叫了几声,然后“嗖”地一声蹿上窗台,不知去向。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老甘到工厂当起了临时工。这是一家生产农用机械的工厂,所有机器都相当粗笨,日日夜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老甘一走进厂房心就突突直跳。

1949老甘的阔少爷生活彻底地结束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帮家族打理生意,他家是盐商起家,兼做缫丝、印染、纺织、航运等多种生意,他比较熟悉的是丝绸生意。解放以后,男女老少人人都穿人民装,丝绸这东西就好像一只金碗沉进海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为了一个女人,他没有随全家移民香港。他相信自己的能力,阔有阔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活,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横竖饿不着自己。但想象总归是想象,一旦付诸行动,必是困难重重,到处碰壁。

他先是没有注意到服装问题,穿了一套深蓝色毛哔叽左晃右晃,到人家人事部门询问用人情况,得到的答复一律都是“对不起,我们这儿不招经理”。后来才知是自己身上的服装不合适。行头很重要啊。他对自己说了句,就用毛哔叽西装跟人换了套深蓝色的工人装,外带一顶已经有些退色的工作帽,这样一打扮才找到这份农机厂的工作,每天用铁锤敲敲打打,没干几天耳朵就快被震聋了。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柳叶眉搬家那天坐在卡车后斗上,手扶着那些东倒西歪家具,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她抬眼看见了一个人,穿着深色西装,戴一顶礼帽,正往她以前住过的那条巷子里走。

她觉得那人有些眼熟。“难道他是老甘?”

此话刚一出,柳叶眉就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我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要不然为什么看到穿西装的人,就想到会是他。老甘已经走了,走了,走了!有人在湖边亲眼看见他家的金银财宝装了满满一大船,他和老婆神色严峻忙于运宝一言不发。

卡车很快开远了,那个酷似老甘的影子也“倏”地一闪就不见了。一切转瞬即逝,花开花谢,人来人往,一切都是过场,是过往的风景……这样想着,她对老甘那份感情也就放下了。她推开新家的门,那是评弹团为她分的新宿舍。里面一片雪白,墙壁粉刷得极干净,玻璃也已抹过了,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儿。

柳叶眉走过去照照,她看见另一个柳叶眉,于是她跟旧的柳叶眉说“再会”。

2、

21岁的柳叶眉迎来了她的艺术春天,她在团里得到重用,成为尖子演员。师兄高子文当上评弹团团长,事业蒸蒸日上。一日,柳叶眉正在团里的更衣室跟一女演员赛丽丽聊天,高团长带来一个女人,细腰宽胯(虽然也是穿着人民装,却把腰部改小了许多),一双妩媚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轻微地眯着,头发烫得卷曲蓬松,戴一幅水滴形的小耳环,窄小油亮,像一颗缩小了的人心。

“噢,你们这儿怎么这样挤呀?”

她声音尖细瓜子呱噪,一开口说话就不招人待见。高团长介绍说,这位是杨细雪,以后她就在咱们团里工作。赛丽丽说,呦,团长亲自带着来,不会是高团长的相好吧?

丽丽这个人,说话就像她的下巴颏一样尖刻。

别人都说她也暗恋高团长,但高团长显然跟杨细雪走得更近些。在高子文最困难的时刻,唱《白蛇转》找不到搭档的时候,是杨细雪挺身而出,救了他的场。高子文这人是很念旧的,他不会忘记细雪曾经帮助过他,他欠人家一份情。

对于赛丽丽,他向来是公事公办的,也不知人家暗恋他,只是一门心思让这个女子提高业务。他听过她的唱,声音不是很好,吐字也不算太清,她的优点是人长得格外清丽,下巴尖尖的,脸有点儿长,胸部又很丰满,肉长得是地方。

丽丽的**很丰满,平时走路那一对宝贝甩哒甩哒很是惹眼,引来不少非议。剧团里的人平时议论她“也不知往胸罩里面塞了啥东西,是棉花还是海绵呢?”“一定是假的。”一向喜欢多嘴多舌的杨细雪说,“等哪天在更衣室换衣服,我倒要看个究竟。”

这天排练完节目,女演员赛丽丽大汗淋漓,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更衣室换衣服。她并没有意识到更衣室里还躲着人,她像往常一样心情平静地脱掉外衣外裤,露出乳白色的内衣:胸罩和三角短裤。就在她的手弯向背后准备解开胸罩上那个小银钩的时候,衣橱背后突然传来“呵呵”的笑声。

“是谁?谁在那里?”

“你们要脸不要脸,竟敢偷看!”

“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偷看不偷看。”

“你躲在柜子后面,就是偷看!”

“对!我就是偷看,想看看你每天晃里晃当、用来勾引男人的那对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杨细雪,你不要血口喷人!要说勾引男人,是谁成天跟在高团长后面,团长长、团长短地叫着,马屁拍都到狗腿上去了。噢,我知道我长得漂亮,你就嫉妒我,恨我,你不就想看我的胸到底是真是假吗?好吧,本姑娘今天就让你一次看个够!”

她是那样泼辣,双手用力一撕,将那个乳白色小奶罩“唰”地撕成两半,只见两只又圆又大半球形的**跳到众人面前,躲在柜子后面围观的几个虽然也都是女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都惊得“啊——”地一声叫起来。这时,柳叶眉恰好走进来,目睹了这一切,她隐隐地感觉到剧团的争斗刚刚开始,以后这类事会接连不断地发生。果然,一周之后,更衣室里再次爆发战争,杨细雪和赛丽丽因争抢衣柜而动起手来,细雪失手用茶杯盖打伤丽丽的头,柳叶眉连忙护送丽丽去了医院。

柳叶眉陪赛丽丽在医院急诊室里包扎伤口,偶然看见有个打扫卫生的妇女从门外一闪而过,她感觉那影子颇有几分熟悉,就追了出去。只见走廊里空空如野,那人已不见了。

躲在医院走廊拐弯处的勤杂工不是别人,正是柳叶眉的母亲蒋书芬,此时的她戴着大口罩,用以遮盖已毁坏的面容。当年,为逃离日本集中营,蒋书芬用火钳烫伤自己的脸,并且撞伤自己的额头,血流满面,疼得在地上打滚,被日本兵从兵营里抬着扔出来。

蒋书芬用身上仅有一只蓝宝石耳环,交给算命的花婆婆,换得一些药品和纱布,渐渐养好了脸上的伤,但脸上已留下很大疤痕,面容已毁。伤养好了之后,她靠卖小烧饼为生,整日用素蓝头巾遮面,从来不与邻居搭讪讲话,独来独往。就这样苦熬苦撑,好容易熬到解放,她在医院找到一份勤杂工的工作,隐姓埋名,改名李兰,她的新名字为她确认了一个新身份,她不想有人再记起她的过去。

柳叶眉急于找到母亲。第二天,她又从评弹曲艺团来到市第一医院。医院很大,走廊如迷宫一般,要找到一个清洁工何其难。柳叶眉在医院里到处寻找,有几个清洁工远看背影像母亲,走近一看却又不是。她来到医院人事科查询,李科长告诉她,有个叫“李兰”的可能是她要找的人,但今天一大早,此人已经辞职了,去向不明。柳叶眉没能找到母亲。

李兰急匆匆走在街上,拐进巷子深处的一间小破屋,她气喘吁吁地关上门,这才敢摘掉裹在脸上的头巾,露出右脸脸颊上的明显疤痕。她摸出脖子上的鸡心项链,打开按钮,长久地凝视藏在项链里的那张照片。那是柳叶眉一家三口幸福的合影照。李兰一直带在身上。

李兰的家,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房东瘸老七上门来收房租。李兰说能不能缓一缓?因为她刚把在医院的那份活儿给辞了,没有收入。瘸老七一直对李兰有意思,便趁机想占她便宜,让李兰轰了出去。

3、

柳叶眉到部队大礼堂慰问演出,她和高子文拼档演出一个新节目:评弹《战上海》,这是一个歌颂解放军的节目,是解放后柳叶眉自己创作的。

解放后,文化局组织演员上夜校,学文化,演员们的文化素质有了很大提高。柳叶眉开始创作新评弹,自己写词,编写革命故事,受到局里的表扬。在部队大礼堂,坐在第一排看节目的部队首长很多,还有一些地方的领导干部,坐在当中的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柳叶眉边演唱边看他,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演出结束,领导上台与演员握手。柳叶眉与那白衫男子面面相对之时,才认出这位领导原来是解放前她曾经掩护过的地下党——赵春雷。旁边的人介绍说,这位是文化局的赵局长,柳叶眉这才恍然大悟。

一日,赵春雷在局里开完会,心血**跟司机小李一起到评弹团去接柳叶眉,吉普车停在剧团门口,引来人们猜测纷纷,这车到底是来接谁的?这时,只见柳叶眉穿着一条刚及膝盖的红色短裙从楼里急匆匆走出来,走向那辆车。趴在二楼窗台上的一大排姑娘发出一阵羡慕的嘘声。

“今天心情好,心血**想去湖边散步。小柳,没影响你们排练吧?”

“没有。我们下午开会,刚开完。我也正想到湖边走走呢!”

“那就走吧?”

“好啊!”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赵春雷吩咐司机赶紧开车,好去看风景。车窗外,淡雅的江南民居如画中仙境一般,一幅幅慢速闪过。他俩坐在后排,一路上话并不多,过于安静。柳叶眉知道赵局长并非心血**,而是有意将她约出来聊聊,好好叙叙旧。她对赵局长只有敬重,并无其它多余情感。

吉普车开得较慢,而且是绕着湖边的公路开,好像有人提前授意司机,故意将车开得平稳且缓慢,好让坐在车上的人慢慢欣赏湖边的风景和云。阳春三月,湖边的柳树发芽了,它们像薄纱一样轻轻摇摆着,朝着某个方向飘散开去,柔美之极。桃花也开得正好,一棵紧连着一棵,满树鲜极了的粉色朵儿,像中毒一样浓烈,让人见到后有轻微的眩晕感。

“喜不喜欢这些花?”

赵春雷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聊天的话题,望着车窗外那些花树,问柳叶眉。

“那是桃花。好看,可惜花期太短。”

“好东西总是短暂的。”

“局长的话很有哲理。”

“我参加革命之前,曾是大学外语系的学生,要不是因为打仗啊,我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成为一名作家了呢。我对外国文学很感兴趣。我年少时的梦想,是想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翻译许多东西,同时自己也写小说。国内许多翻译大家自己本身就是十分优秀的小说家。”

“局长说这些,我就没有发言权了。我从小没念几天书,识字还是师傅教我的。”

“那以后,我教你读书。”

“我?我都二十多岁了,再读书会不会太晚?”

“二十多岁,很年轻呢?怎么会太晚呢。”

说着话,他们就来到了湖边的一处集市,司机平稳地把车停住,他俩下车张望,集市虽不很大,但挺热闹,赵春雷说,这儿和我家乡的集市倒有几分相像呢。柳叶眉问他家乡在哪里,他说在北方。

湖边集市里到处都是卖好东西的摊位,有卖蝴蝶风筝的、卖书法字画的。有卖小泥人的,还有卖绒花发卡的,再往前走,一排迎风舞动的小白蛇吸引了柳叶眉的注意。她走上去问摊主,这纸蛇怎么卖。摊主幽默地回应,这不是纸蛇,是真的。

小白蛇勾起了柳叶眉的回忆,她又回到了那个清晨,9岁女孩在家门口玩一条小白蛇。女孩手里拿着小蛇慢跑,左右摇晃,模仿蛇的动作。女孩口中呼出的一团团白色哈气,似云朵一般四处飘散……所有故事都是从那个清晨出发,变得轰轰烈烈,不可收拾的。

“父亲死后,我一次都没梦见过他。早晨起来还好好的,一家人转瞬间就没了。他被日本人刺了一刀,肠子流出来还在说话。那时的我以为父亲不会死,以为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们在湖边找了一处安静的茶楼闲坐,聊着过往发生的事。柳叶眉第一次说起她的家人,还有老甘,她说他去了香港。赵春雷“哦”了一声,并未做出太多评价。回想起来,他跟老甘是见过一面的,那晚在春纷旅馆,柳叶眉跟老甘在那里约会,当时赵春雷正被军警追捕,柳叶眉无意间救人一命。

“小蕊牺牲了。”

赵春雷忽然开口说话,提到小蕊。柳叶眉猜测,他跟小蕊当时可能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你爱她吗?”

“曾经是相爱的,但当时斗争太严酷了,没有心情好好地谈一场恋爱,直到她中了枪伤,她临死前我们在一起。”

“柳叶眉,你相信那些死去的人能看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吗?”

“我相信。”

“他们在空中俯瞰我们,花树,柳枝,波光粼粼的湖面,还有这茶楼以及茶楼里的我们,他们统统看得见。今天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真像梦境里的情景。”

夜色降临在茶楼四周,放眼望去,湖面以及湖面尽头山影,变得极为神秘。死亡与梦境的话题全都消失了。

4、

夜幕也同样降临在柳叶眉的母亲、已改名为“李兰”的女人的租住屋窗外。她隐姓埋名,为的是忘掉过去,一切从新开始。她的脸已经毁了,可她的心还是干净的。

李兰极少回忆过去,她觉得想那些糟心事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事。人有的时候总得学会麻木自己,把身上那些尖锐的、敏感的东西收起来,免得扎着别人,也扎着自己。但有时候,周围的环境就是不让你安生,你不用刺扎别人,别人却来扎你。房东瘸老七就是这样一位。

这天夜里,瘸老七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包括事先在李兰的房门上做了手脚,房门即使从里面反锁上,他还是能轻易进入其中,好像自有轻功一样。另一个准备是,他事先炖了一只小公鸡,多少给自己补补气。他一个老光棍,有多少年没那个了,也不知还行不行,别进了李兰的屋,钻了她的被窝,却办不成男人那事,那可就亏大发了。

瘸老七人虽瘸,可心却蛮灵的。靠着三间屋的出租过日子,日子虽不富裕,却也有吃有喝,想给女人买个衣裳什么的钱,他还是有的。他见李兰第一面,心就喜悦。这女子虽说脸上有疤,衣装也很老气,但细皮嫩肉的,面皮白得像块豆腐,真想伸手摸一摸呢。

“我给你钱,你去买件新鲜些许的衣裳穿,身上这件太老气,扔了吧。”

“我不要。我的衣服很好。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你才四十几岁,干嘛把自己弄得跟老太太似的。”

“我已经很老了,是心老。”

“我喜欢你穿得鲜亮些,看着喜庆。”

“我穿衣不是给你看的。我有手有脚,做点小买卖能养活自己。”

“就你做的那些芝麻烧饼,卖一年也添不起一件衣,这些钱算我送你的,快拿着吧。”

下午,他在屋门口的那片空地上,支起煤球炉子,上面放着一只铁锅,锅里炖一只现杀的小公鸡。锅开了,他又随手加上些调料:葱,姜片,还有一些料酒。香气很快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陶醉在里面。

他坐在炉子旁边,边扇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晚饭吃了这只鸡,补足了气,夜里一定到她屋里去求爱,求成求不成,都得拼死一试。这样想着,手里来了蛮力气,蒲扇抡起劲,火苗旺得很。

空地上有几个孩子正在跳像皮筋,只听得他们唱道:

“小皮球,香蕉梨,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二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其中有个梳童花头的女孩黑眼仁特别大,眼睛亮亮的,跳起来的样子有些笨拙,但是很可爱……瘸老七就想,以李兰现在的年纪,她会不会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儿呢?

夜里十一点,瘸老七就开始行动了。他特意挑了件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梳了梳头。那只小公鸡补的,混身上下好象着了火。“哼哼”,他用力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发出强有力的声响。他多么希望今天晚上能成功啊。他希望有个女人一道过日子。

瘸老七忽然变得腿脚灵便,身轻如燕。门板是他动过手脚的,只需要轻轻一挪,那松动的合页就掉下来,瘸老七轻松进入李兰的房间,站立床前,凝视着自己喜欢的女人。

她的脸在此刻变得完美无缺,额角和面颊两块暗黑的伤痕已消失不见。瘸老七凑近她仔细一看,原来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投射到她脸上,那窗棂的暗影正好落到伤痕处,巧妙地掩盖了她的不足。

瘸老七伸出手来,抚摸那张在夜晚变得美丽光滑的脸。她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知觉。月亮移动了一点点,似乎躲到云朵后面去了,屋里的光线更暗了。瘸老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掀开盖在李兰身上的棉被,整个人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