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蛇传》里的白素贞爱上许仙,现实世界里唱评弹的女子爱上老甘,这中间似乎存在两个平行延展的空间。故事在不同时空里各自发展着,有时又会在歌女的吟唱中交汇在一起,有了交集和同通之处。
自从那回去动物园之后,老甘在柳叶眉身上看到了“蛇影”,他暗暗告诫自己,这个女人是不好惹的,况且自己又有家,更得躲她千里万里,让她不得近身才好。
他花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推掉不必要的应酬,潜心在家研墨做画,这阵子他自创了一路“甘派国画”,对绘画充满兴趣,铺开纸笔,蘸饱浓墨,打底画线,大处布局,小处描绘,处处充满乐趣。在他沉浸其中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现实世界的烦恼,对周围的一切不再留意。
凤喜皱着眉挺着大肚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拿她当空气。平时他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说话的样子,她总是喜欢抱怨周围的一切。天太冷冻死人啦,巷子里来了个卖臭豆腐的味道太难闻啦,怀上孩子是“作死”啦,丫鬟偷抹她的雪花膏啦,这些事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她都溜溜说上一整天。这天,凤喜因为一枚金戒指丢了,就在屋里到处翻找,外屋翻过了又到里屋来找,接下来竟然寻到老甘的书房里来了。她看到老甘的画纸上画着一条条白色的东西,凑近细看,那竟是狂舞的白蛇。
“咦?跟你说话呢?怎么听不见?嘿嘿,别是被蛇精缠住了吧?”
因是不喜欢这个人,凤喜说的每一句话、每一种口气都让老甘觉得不舒服,所谓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就是这样,对的人就会感觉一顺百顺,不对的人,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刺耳,看着别扭,只想躲他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老甘的《蛇舞图》刚刚打了草稿,还未进行细部描绘,这下凤喜闯了进来,张口就骂,伸手就翻,把老甘桌上的画翻得乱七八糟。她总是这样,没事找事,故意找茬儿。她心里也憋气,不知道这个家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按说她跟甘家这门婚事,门当户对,年龄相当,家长做主,明媒正娶,没有一丁点儿出错的地方。
“你总画蛇!总画蛇!当心我肚子里怀的胎,生下来就是一堆蛇呀!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呀,老话说得好,怀孕的时候老看什么东西,肚里的孩子就像什么!”
她说话唠唠叨叨,声音又过于尖厉,像是有人用刀片刮玻璃,不时有毛躁的、飞跳起来的小噪音刺人耳膜,她自己却无知无觉,神啊鬼啊胡乱说着话。老甘木着一张脸,任她翻找胡闹,寻找那只金戒指,别的没怎么听清,有一句话倒是真听进去了,那就是凤喜说老甘是不是已经被蛇精缠住了。想到《白蛇传》里的白素贞,他眼前幻化出来的形象是亦人亦蛇的柳叶眉。
为了躲避柳叶眉这个“心魔”,甘嘉义跟着商人父亲去了外地。一来讨要货款谈生意,二来他也想换个环境去个一两礼拜,回来时说不定就把外面那女人给忘了。他已经听取了父亲的劝告,目前时局不稳,一切奢侈的想法和爱好都得放弃,好好守着家,守住祖上传下来的一份家业才是正道。
甘嘉义的父亲是一个穿长衫的老派商人,他信奉的生活方式就是规矩做事,诚恳做人,“离经叛道”是他最为痛恨和不屑的,甘嘉义那个吊儿郎当从法国回来的留学生朋友杨俊才,在甘老先生眼里是典型的不务正业,跳舞、听戏、玩女人,三十郎当岁了还不肯结婚,想要用所谓“自由身”留住青春。其实,青春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儿子甘嘉义虽不像他的老友杨先生那般荒诞,但也画龙画凤画蛇,泡茶馆、听评弹、不务正业胡闹折腾,生意上的事很少过问,总是热衷于那些没有用的闲事,这回带他出来,就是想扳板他,让他学着做些正事。
这天下午,太阳青黄青黄地挂在天上,老甘穿着青蓝色长布大褂跟着父亲走在街上。这条街道青石板铺路,街道两旁有暗旧的门板,一家店紧挨着一家,都在利用午后时光开门做生意。有穿旗袍的小姐三三两两穿街而过,有一位小姐大概是高跟鞋出了毛病,低下身子摆弄半天。这个人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柳叶眉,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知道不知道我在外地?杨先生有没有去找过她?
父亲带他进了一家本地有点名堂的茶馆,约朋友在那里谈生意。茶馆名曰:唤日茶馆。名称真是又别致,又有新意。真想不到这样的小地方倒有这样好的去处。进去之后,更让他眼前一亮,里面竟有一男一女在唱评弹《白蛇传》。老甘一进去,人就有些恍惚,异地他乡,却仿佛一脚踏入了相似的场景。茶馆。白蛇传。评弹。阿眉……时光的片断在眼前闪过,老甘突然觉得胸口一堵,仿佛不能呼吸似的。
父亲的老朋友早已在此等候,见客人来,拱手作揖,相互行礼,长衫微动,风度翩翩。老甘懵懵懂懂跟着父亲进去入座,心里却像长了草,发了疯似地想要找机会离席,找地方去给阿眉打个电话,他环顾四周,发现这家茶馆的柜台上并无电话。
他坚持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听父亲和客商在说话,脸上的专注而又谦卑的表情,他忍耐这段谈话就像忍耐他的婚姻,到忍耐不了的时候那根弦就会绷的,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处境,他是外面平和,内心充满张力,一触即发。
客商说:“贵公子看上去面相平和沉静,一眼就知将来是做大事的料啊。”
父亲闻听到此言,心中甚是欢喜,但表面上却替孩子自谦道:“哪里哪里,犬子还未成器,还望仁兄不吝赐教。”两人一来一往,彼此客套一番。客商又拿出古玩字画,请父亲点评鉴赏,谈天说地,就是不进入正题。父亲此番来访,是为了收取一笔生意上久未收回的款项,可对方就是不提钱的事,急得父亲抓耳挠腮有些坐不住了。老甘在旁边也坐着非常难受,一根脖子转东转西仿佛安了轴一般,父亲在旁边暗想,谁知这小子东张西望在找什么。
他们还在谈生意。连老甘都听出来,对方根本没有要还清货款的意思。客商说,目前战事吃紧,时局动**不定,上次那笔货物的款子,还是不能凑齐给您,还望仁兄见谅。总之,他找各种理由拖延着,好话倒是说了一箩筐。
听着《白蛇传》,老甘忽然想给远在另一座城市的阿眉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也想知道她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想念这个东西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想到了就得马上去做,不然下一刻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做荒唐事。打电话那柜台就在茶馆旁边。他站起身来佯装上厕所的样子,先对着客商起身微微一鞠躬,然后从父亲身边挤过去,径直向外走去。他太想听到阿眉的声音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阿眉也在四处找他。
2、
阿眉这两天急着找老甘,是因为杨先生已经直截了当地向她求婚了。事情来得太突然,阿眉想,这件事先不能答应,得先跟老甘商量一下。
杨先生为什么突然会向柳叶眉求婚,这事说来有些复杂。就在老甘跟着父亲去邻城做生意的这几天,杨先生家里发了变故,这事还得从杨先生身边宠爱的丫鬟小蕊说起。小蕊长得非常乖巧,鹅蛋形的长圆脸,一天到晚穿着粉嫩的半长小棉袍,领口和袖边都缀有白色羽毛,纯洁得跟个天使似的,想不到这样乖巧的丫鬟身上竟然藏着惊天秘密。
就在杨先生帮丫鬟王小蕊修那只耳坠子的那个晚上,小蕊告诉杨先生家里的一个秘密。她说:“杨先生,我们家现在住着一个人。”杨先生坐在沙发上喝小蕊为他斟的一杯醒酒茶,没听清到底她在说什么。就在这时,小蕊突然跪下,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小蕊跟随母亲从上海来到这儿这段时间,家里一直住着一个“外人”,这件事只有仆人阿宝和丫鬟小蕊两人知道。阿宝带来的这个男人名叫赵春雷,是个地下党,此人在上海受了伤,来到这座小城市来养伤,小蕊一直负责照顾他。
杨先生听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酒也醒了大半。他把茶杯“啪”地往桌上一撂,说道:“小蕊啊小蕊,家里藏着一个大活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你和阿宝,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事情万一被人发现了,巡捕房派人来搜,那咱们这个家就保不住了。”
小蕊低头不语。
杨俊才继续训斥她,言辞激烈,训斥过后又说,好了,你也别跪着了,看来这事不怪你,你也是好心帮助别人,但这个人长期住在家也不是个事,早晚会被人发现的。杨先生当即让人把阿宝叫来,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把藏在地下酒窖里的那人叫来一见。
杨先生和那赵春雷前后一共见过两面,都是在夜里。那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年人,脸膛黑黑的,身手灵敏感,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伤,就想,可能是内伤。凭杨先生的直觉,这黑脸的汉子是个好人,但他处境危险,必须尽快离开本城。在杨先生知道家里藏人的第三天晚上,他决定派阿宝护送那人去乡下躲藏,并给了他们一笔不大不小的盘缠。
临走,黑脸汉子拱手一拜,朗声说道:“谢谢杨先生慷慨相救,日后有机会必会报答先生。后会有期!”
黑脸汉子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杨先生家就被人包围了,警方派人进来搜查,屋里东西被翻乱了不少,但并未找到证据,只好悻悻退兵。他们虽然没发现什么,但杨先生还是决定离开象城去香港。在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柳叶眉。
这天晚上,杨俊才穿好大衣外套叫好黄包车出了门。他手里拿着一只用红纸包住的小纸盒,里面装着他白天去大凤金店买来的一只钻戒。有点怕窘,他把戒指的盒子藏在皮手套里,藏进去的时候,有点像做贼似的,心里没底。
刚在家里吃完晚饭,三黄鸡煨的汤多喝了两口,现在觉得堵得慌,黄包车跑得又快,颠得他心慌慌的,胃也难受。快接近雨繁茶馆的时候,他叫车夫停了车,索性提前下来走两步。手心里握住那红纸包住的盒子,天虽冷,手心却一直在出汗。不知今天求婚结果如何,心中越发忐忑。
雨繁茶馆的评弹已经开唱了,隔着窗子就能听到只言片语。杨先生在门口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进茶馆。远远地,他看到柳叶眉怀抱琵琶坐在那里,身上穿了件宝蓝色锦缎旗袍,旗袍上漂浮着闪闪发亮的“萤火虫”,一走一动,一走一动,像一身艳丽的铠甲,兜兜圈圈保护着她。杨先生坐在台下,悲哀地想到了“拒绝”二字。他手心发凉,刚才出的汗全都干了,求婚的事,他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跟柳叶眉说。
不知什么时候,杨先生已经退到外面去了。有时候,撤退是为了进攻,他靠在茶馆门边的一扇窗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点上。他皱着眉头抽烟,深吸一口,然后微扬起头来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吐出许多烟圈。有队巡警排着小队从他面前噼哩啪啦跑过去,他想起阿宝还未归,不知那个藏在他家的赵春雷现在情况如何。兵荒马乱,能保个平安就不容易。
他在外面等了一支烟功夫,雨繁茶馆的月亮门开了,柳叶眉穿着她的“萤火虫”款款而出,背后衬着茶馆门口仿青砖的月亮门,她看上去就像一幅画儿,虚幻而又美好,是走不进去的一个梦。
“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从里面出来,看见杨先生靠在门旁的一个柱子上吸烟,就问他。
他显得有些紧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来,当着柳叶眉的面把它打开,略微有些结巴地说:“阿眉,我想……我想向你求婚!”一个表面上看上去潇洒自如、貌似花花公子的男人,倒是这样地腼腆结巴,还真是让人想不到。柳叶眉觉得很突兀,按说她跟杨先生从条件上说还是很合适的,杨先生留学海外,三十未婚,家里有钱,自己又经营公司,按说是花好月好,样样具备,可不知为什么,柳叶眉和他之间,总还是觉得隔着些什么。
他接着又说:“我今天冒昧来求婚,其实是想好了的,喏,你瞧,我连求婚戒指都带来了,专门去大凤金店买的。我这样急着来找你,是因为家里最近出了点变故,我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香港了。”
“出了变故?是生意上的事吗?”
“那倒不是。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为搭救一个人,把我也搭进去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去香港?把我也带过去?”
“阿眉,你答应啦?”
杨先生显然是会错了意,他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不仅声音抖,连手也跟着抖起来,只见他手中牢牢捏着的钻戒,忽然变成一条精光湿滑的小白蛇,滋溜一声,从他手中逃脱钻入地缝,无影无踪。
这次求婚不成功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事。戒指丢了。杨先生的脸涨得通红,他低下头来用鞋尖儿踢着泥土反复查找,又弯下高大的身躯用鼻尖儿贴近地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搜寻,他的一番努力显然毫无结果。他只好说:“算了,下次再买一个给你。”
柳叶眉说:“杨先生,你的好意我领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三天时间,容我好好想想。三天之后,我给你一个准信,跟不跟你去香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也得跟师傅师兄好好商量一下。”大概是刚才趴在地上找那戒指找得太卖力,杨先生忽然感觉很不舒服,他的脸在月色下由红变白,又由白又变黄。他踉踉跄跄上了一辆黄包车,匆忙消失在夜色中。
3、
时间只有三天,柳叶眉却觉得像过了三年那样漫长。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命运将来会发生怎样的转变。杨先生已经明确向她求婚了,准备带她去香港完婚,同时也把事业的一部分也移至香港。目前内地兵荒马乱,情况尚不明朗,她一个从小学唱评弹的孤苦女子,按说要嫁一个像杨先生这样可靠的人,是最好不过的归宿了,可人有的时候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她还是想等老甘回来,问问他看。
她是一个身世复杂的女子。有些事,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不去触碰就没有烦恼,她一根筋地要等老甘回来,想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把杨先生求婚的事也跟他说,一切由他来定夺。
可是,在关键时刻要见老甘一面也是不容易的。老杨求婚第二天,柳叶眉就去了甘家,她不知老甘去了外地,只是把一封书信交予来开门的男仆,说了声这是给甘先生的。
男仆特意问了声,是老甘先生,还是小甘先生。
柳叶眉说,是甘嘉义先生。
男仆将信封装进怀里,说了声放心,就把大门上那个小方门洞“咔嗒”一声给关上了。她心慌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变冷了,湖面上结着小薄冰,反射着一点点太阳的光亮,一道道好像刺一样,直刺入柳叶眉的心脏。她在湖边的一条长椅旁坐了下来,她想休息一下,就在这时,有个拾荒的老妇人慢吞吞地向她走过来,冷不丁说了声:“姑娘,想知道你妈妈的消息吗?”
这老妇人的打扮引起了柳叶眉的注意,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百纳衣,补丁摞补丁,鸽子灰、豆绿、降红、土黄,各等颜色一应俱全,棉袍上面连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黑帽子,脸被遮去大半,眼睛就像藏在黑洞深处的一双猫眼,闪闪发亮。
拾荒的老妇人说:“你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跟你分开了。”
这话一说出来,着实让柳叶眉吃了一惊。妈虽然很想知道母亲的消息,但她不愿意从这个女人口说吐露出来。好在老妇人并不多言,只留下句“你妈妈到现在还活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令人生疑。她讨到一点钱,就离开了。
拾荒人的话,当然不可全信,但也让柳叶眉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她不敢回想十多年前父亲被日本人杀害、母亲被他们带走那一幕,母亲至今音信全无,但她相信妈一定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忧心忡忡的生活。
从湖边走到春纷旅馆,用了很长时间。柳叶眉一路上边走边想心事,走得很慢,再加上心思飘忽,竟然忘记了去春纷旅馆的路。天色渐渐黑下来,她心里想着近来发生的事,又想,不知老甘此刻接到她的信没有。信中只写了这样简单几个字:“今晚9时,临江路9号半,春纷旅馆见。”她心中忐忑,恍恍惚惚走到了巷子深处。巷子两旁乌黑的墙壁上布满青苔,边上滴滴哒哒漏着阴湿的雨水。这天并无下雨,这些水也不知从何而来。
巷子尽头有一点微弱的灯火吸引着她,她明知那不是旅馆的方向,却一直向里走着,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东西吸引着她,使她想去上前探着究竟。她耳朵上戴着一副淡绿色的玉耳环,脖子上戴的是小颗淡白色珍珠项链。她今天是经过精心打扮的,下午登门拜访,原以为会见到老甘本人,谁曾想他家佣人说他跟他父亲去翼城了,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对柳叶眉来说,一个礼拜就等不及了,杨先生那边催得紧,只限三天时间就要答应是否跟他去香港。她心乱如麻,胡乱地往前闯,巷子尽头亮着的那盏灯越来越近了,她迷迷糊糊闯进了一座宅院。
院中无人,正房的一盏灯却是亮着的,远远望去,里面坐着个衣着华丽的老夫人,奇怪的是左右并无丫鬟相伴,独独她一人坐在那里。柳叶眉想,这里好像聊斋中的场景,如果老夫人和眼前这所房子突然消失,她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柳叶眉大着胆子接近那房子、那灯光,耳边响起奇怪的“咻咻”声,像是风声,又不是风。老夫人孤身一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缓慢地抬起右手向她招手,勾她过来。
柳叶眉走上台阶,仰脸看着那老夫人,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呆在屋子里这名贵妇与下午在路遇的垃圾老妇为竟然是同一个人,相同的面孔做了不同的修饰打扮,竟然完全认不出来了。
“啊?原来你是——”
“是的,正是我。我知道你会来,来打听你母亲的下落。所以我早早做好的准备,你看我升了炉火,捻亮了灯,巴巴地等你来。关于你的母亲,我三年前同她有一面之缘。她是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的,一路流浪,日子过得好苦。”
柳叶眉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关于母亲,在茶馆里她零零落落打听到各种各样消息,有的说她已经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也有的说她没死,并说在某某地方与她有一面之缘,就像眼前这位贵妇一样。
“你坐呀,”贵妇说,“姑娘请坐下说话。”
柳叶眉上前一步,在夫人斜对面的一把雕工精致的小叶紫檀木椅上坐下,单手撑住座椅扶手,身体略向前倾,显现出身体的窈窕美态。“姑娘有事要问吧?对于沾卜未来,姑娘只需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你手心便可知道一切。”柳叶眉略微迟疑了一下,把手伸给老夫人。谁知老夫人一开口,便说出一个惊天秘密。
“19岁那年,你生过一个孩子。”
老夫人看着她的手,看手形,看纹路,看了好一阵子,忽然皱起眉来,说出关于生孩子的事……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除了从小收留她的评弹师傅高满天以及他儿子高子文,这世上恐怕鲜有人知。柳叶眉感到齿冷,她像被人当众剥了衣服,被人看穿了一切。她抬眼时候,正与那老夫人一双犀利的眼睛相遇,她缩回手,那手已变得像冷水里浸过,冷得像玉。老夫人盯着柳叶眉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见一张肤如凝脂的鹅蛋脸上,轻微晃动的是一对儿淡绿色的玉耳环。
老夫人伸出手来,用手指摩挲柳叶眉耳朵上的玉耳环。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她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耳环,这玉的成色是顶上等的,姑娘你跟我说实话,这对耳环是那个跟你秘密生下一个孩子的男人送的吧?
腾地,万叶轩的身影在柳叶眉眼前快速掠过,他急迫的喘息声如同飓风一般,在瞬间降落,排山倒海,声音奇大无比。那声音包围着她,让她无处可逃。就噩梦中梦见的那样……她的脸发起烧来。她想回避这个话题,但那老妇人依旧喋喋不休,她说她跟万叶轩的事,她是知道的,万叶轩是个很有钱的人,收藏价值连城的古董,富可敌国。
她说:“这耳环是万叶轩给你的吧?”
“是的。”柳叶眉立刻把脸向左、向右侧过一点,摘下那对耳环,把两只耳环一块放在手心里,轻轻颠了那么一颠,说道:“耳环送你了,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点真相。”
老夫人接过耳环,如获至宝。“真相?什么真相?”
“我知道,你是个巫师,从我手掌心的纹路里,你可以看得到我的未来,对不对?请把你看到的真相告诉我。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只告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好。有两点,一点关于你的过去。一点关于你的未来。你有一个孩子,是跟财主万叶轩生的,你不想让任何人告诉,因为你是一个唱评弹的。你的未来是——我清晰地看到一上‘嘉’字。跟你相守一辈子的男人,他名字当中一定含有这个字。”
“甘嘉义。”柳叶眉在心时默念出这个名字。她已明白了一切,未来的路她已了然于心,何去何从已在心里做好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