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满天全家都很着急,老少出动进城去找阿眉。城里到处都驻扎日本鬼子,处境很危险。柳叶眉逃出来是为了找妈妈。她相信妈妈一定没有死,她在城里瞎跑乱撞,一路打听妈妈的下落,谁知竟被两个出来买烧鸡的日本兵盯上了,“花姑娘”、“花姑娘”,他们一路尾随她进了小巷,眼看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人出手相救……

柳叶眉被两个日本兵追逐,眼看就要没路了,就在这时,巷子尽头有一扇门忽然开了,柳叶眉跑了进去。“花婆婆”出手相救,将她巧妙地藏进米缸里,这才躲过一劫。

“姑娘,快出来吧,那些日本兵已经走了!”

柳叶眉躲在米缸闷久了,腿有些麻。她知道刚才救她那个老婆婆在米缸上面又堆了许多杂物,以掩人耳目。鬼子走了以后,她得把那上面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拿下来,她年纪大,手脚又不麻利,柳叶眉只听得头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并不见顶盖打开,光亮进来。

这次冒险出来找母亲,是缘于柳叶眉挨打之后的那天夜里,师傅用戒尺打她手心,其实把得并不疼,但她哭得很厉害。她委屈地想到,她在这里学唱评弹受的这些罪,都是因为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她要是有爹有娘,没准她现在还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小蛇呢。她最喜欢用竹节和纸做成的小白蛇,只要活动后面的竹节,小蛇就会自动扭动起来,每当这时,脑袋里就会出现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轻声吟唱,咿咿呀呀,是她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姑娘,姑娘!”

米缸顶上终于有了些许松动,有一些灰尘沥沥啦啦地落到头顶上来。老婆婆终于把米缸顶盖掀掉,露出光亮来。

“快点出来吧!日本人已经走了!”老婆婆哑着嗓子在那儿喊。柳叶眉从米缸里爬出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又弯下腰来抖头上的土。站定之后,老婆婆这才发现,姑娘穿一件月白绣花上衣,粉蓝滚边,模样长得像瓷娃娃一样精致好看,一双水汪汪的杏仁大眼,鼻梁端秀挺直,嘴唇泛出自然清新的嫩粉红,让人想起新鲜欲滴的水果。

“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你姓柳吧?”

“花婆婆,原来是你啊!”

柳叶眉定睛一看,救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家在南京时的邻居花婆婆。花婆婆在南京时就孤身一人,开了一家小门脸儿,靠给人家算命为生。她的屋古里古怪,点着荷花灯,摆着水晶球,但里面仍然很黑,柳叶眉每回路过她的店,都以最快速度跑过去,生怕被花婆婆伸手抓进去。

爹说:“那花婆婆是有巫术的,切记不可靠近她。”

娘说:“是的。隔壁的小矮子就是被她抓了去,施了巫术,再也长不高了。他都二十多岁了,看上去只有五岁,个子只有那个一点点,比板凳高不了多少。”

爹娘的话唠唠叨叨,没多大意思,可现在想听再也听不到了。父亲被日本鬼子用刀捅死的场面,柳叶眉一闭上眼就能看得见。一刀下去,血涌了出来,但父亲很坚强,还在说话,还在骂,骂那些小鬼子抢他东西,不得好死。父亲倒下去那一刻,柳叶眉脑子里响起“轰”的一声巨响。她闭着眼,可那些红色血浆如铺满天地的红色油漆,把柳叶眉的世界都染红了。

红色天空。黑色的树。她常常梦到这样的场景。这场景仿佛就是离她很近的一个房间里,只要一开始,那场景就会喷涌而出。只要一抬脚,她就能进入其中,视野里充斥着充血的红色。那是惨死的中国人的血。

“孩子啊,如今这世道乱,满街都是日本人,你这一个人跑出来乱跑乱撞的,要是被鬼子抓了去,多危险啊!”

“花婆婆,我是出来找妈妈的。”柳叶眉说。“我妈妈失踪了,不见了,她一定很难过,一定也在找我。自从那天被日本鬼子推上车,我就再也没见过我妈。幸亏在逃难的路上遇见了师傅高满天,是他收留了我,教我弹琵琶,唱评弹,我这才有口饭吃。”

花婆婆想留柳叶眉在家住一晚,说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聊,天色已晚,我给你拿点吃的,吃完饭早点睡。说着,她的身影就在门帘后面消失了,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面多出两个粽子,那是扎得紧紧的、尖角形的湖州粽子。花婆婆说,兵荒马乱的,好不容易得来两个粽子,你就赶紧趁热吃了吧。

柳叶眉就吃粽子。瘦肉和江米都酱油里浸过,味道真香。柳叶眉吃着吃着就从粽子里吃出一个东西,尖尖的,硬硬的,拉出来一看,竟是一只耳环。

“蓝宝石耳环?这是妈妈的东西!花婆婆,你见到我妈妈了?快点告诉我,你是不是见到我妈妈了?”

花婆婆说:“前两天,我怕鬼子来这里翻宝贝,就把这只蓝宝石耳环包进粽子里。谁曾想你又恰好出现,吃到这只粽子,这真是天意啊!”

“这是我妈妈的耳环。”

“是的,另一只在你那里。”

“你见到她啦?”

“噢,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花婆婆告诉柳叶眉,你妈妈并没有死,而是被日本人囚禁751集中营。751里有不少日本鬼子从各处抓来的女人,她们被囚禁在那里,遭受日本人的凌辱和折磨。花婆婆说,她那天是化妆成日本女人混进集中营的,她原本是想进去打听一个亲戚的下落,没曾想竟在里面遇到了南京的老邻居蒋书芬。她样子全变了,身上穿着和服,面色苍白,像个纸人。会客室里放着陌生的音乐,气氛肃杀。书芬跟脸色铁青的领班讲了很久,才被允许在这里会客喝茶。她们坐在榻榻米上面对面说话。

“这个,你把想办法交给我女儿柳叶眉。”

“这是什么?”

“一只蓝宝石耳环,另一只在柳叶眉手里。我被抓走的时候,耳环掉了一只,我回头看时,见女儿手心攥得紧紧的,估计手心里是那只耳环。”

花婆婆说:“阿眉是个好姑娘,但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找她?”

“如果见不到我女儿,你就先替我保管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自由。”她停顿了一下,等那走来走去的看守走过去,又说,“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愿意让我女儿看见。”

她们各自喝着一杯茶。在这短暂的瞬间,柳夫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处境,忘记了那些兽性大发的鬼子,又重新变回自己。有好久没有见到窗外的阳光了,这天恰好窗帘没拉严,有一束阳光好似舞台上的追光,不偏不倚正打在方方正正的榻榻米上。

这一刻,柳夫人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战前的美好时光,柳先生柳夫人带着可爱的孩子一起去公园玩。9岁的女儿柳叶眉头上一左一右扎着两只大蝴蝶结,跑来跑去就像一阵风……绿草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树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空气中到处回**着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柳夫人断断续续的回忆被一个士兵一声粗暴吼叫给打断了。他用生硬的中文说:“喂!会客时间到了!你的朋友,她,该离开了!”

柳夫人就像被人突然从眼前抽走了电影幕布,刚才的绿草地、阳光、孩子的笑声全都不见了。柳夫人很快被那个日本兵推进一间铁皮小屋,黑暗的铁皮门发出刺耳声音。屋门并未合拢,而是虚掩着,露出一条宽缝,房间内传出男人的**笑声。花婆婆被人逼着离开那里,袖筒里藏着那只蓝宝石耳环。

2、

整整一夜,柳叶眉都在想花婆婆口中的那个小黑屋,以及那里面传来的野兽般的叫声。那叫声此起彼伏,就像从动物园牢笼里发出来的声音。她无法入睡,只要一闭眼,就有面容丑陋的恶鬼追着她跑。她想离开这儿,独自一个去日本人的751集中营找妈妈。她决定先睡一会儿,凌晨出发。不管怎么说,她一定要找到妈妈。

凌晨时分,柳叶眉蹑手蹑脚从花婆婆家溜出来。外面雾气很重,走在黑沉沉的巷子里,柳叶眉一度迷失了方向。然后她就看见了那条小蛇,白色的,异常工整地盘在巷口的一块青石板上,头向上伸起,左右张望,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她想起哥哥描述的家门口衔来失而复得耳环的那条小白蛇。这条蛇跟那条蛇样子相仿,它们都是精灵一样的灵物,神出鬼没,来去无常。

天一亮柳叶眉就被几个日本鬼子盯上了,他们端着枪,跟着柳叶眉在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转悠,把柳叶眉追得满头大汗,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按住头上枚红色的一顶草帽,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时,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她定盯一看,原来是师傅啊!

幸亏遇见师傅。师傅摘下柳叶眉头上戴的粉红色小草帽,利落地扣在自己头上,朝着巷子的另一个方向一指说道:“阿眉,快点!你朝那个方面跑!我把鬼子引开。”

“师傅?”

“别说了!再啰嗦就来不及了!快跑!”

师傅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柳叶眉感觉自己的腿变得异常轻盈,脚尖儿轻微离地,如飞起来一般。师傅戴上她的草帽,迅速朝另一方向跑去,将那伙鬼子引开。

柳叶眉连忙跑回家搬救兵,她告诉师母和哥哥,师父有可能被鬼子抓住了,问师母该怎么办。

师母问:“阿眉,你又在外面闯祸了吧?”

哥哥说:“妈你就别责怪妹妹了,她是跑回来搬救兵的,咱们赶紧走吧!”

等他们几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只见鬼子把高满天用绳子捆在一棵大柳树上,有个鬼子正在用皮鞭抽打他,打得他皮开肉绽,逼他交出逃跑的少女。鬼子叽里哇啦说着话,那只粉红的小草帽被他们踩在脚下,已经碾烂了。躲在暗处的柳叶眉认出,那是自己的帽子,刚才师傅为了掩护她,才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引来杀身之祸的。

柳叶眉跟师母他们一伙人躲在一处隐蔽的墙头后面,静观事态发展。一大片乌云被风吹得飘了过来,黑压压的形成淡墨色的云际线,像大师用墨笔随意泼洒,又觉意犹未尽,再用画笔细细勾勒,描出奇特无比的云际线。

暴雨就要来了。只几秒钟的工夫,仿佛是天怒一般,鞭子一样粗大的雨点抽打在小鬼子身上。暴雨的同时,还伴有冰雹,刚刚围在师傅四周的那几个小鬼子见势不好,纷纷四散奔逃,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叶眉和师母几人立刻冲上去救师傅,将捆绑他的绳子解开来,师母抱着师傅哭,师傅连声说着“没事没事”,但从表情看他已相当痛苦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

阿眉在一旁低着头自责地想道。

3、

柳叶眉从此成为一个勤学苦练女子,她的琵琶技法独树一帜,慢时如清泉涌动,滴滴流入人心;快时如刀兵剑戟乍起,十百埋伏,大战在即。柳叶眉在弹琵琶。琴声中小柳叶眉逐渐长大,就像电影中的快速镜头,她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女。高子文也变成一个英俊少年,二人兄妹相称,两小无猜,感情很好。

他俩经常在一起抄戏文,弹琴做诗,拍档出演新评弹《红楼梦》。高子文说,柳叶眉长得还真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天,高子文送给柳叶眉一把新琵琶,上面刻有他亲手题写的字。柳叶眉爱不释手,更勤练琴,逐渐弹得一手好琴。

她一向管师兄高子文叫“哥哥”,“哥哥”是柳叶眉的师傅高满天的儿子,他跟柳叶眉从小一块学戏,他俩刚认识的时候一个9岁,一个10岁,还完全不懂男女之事,学戏之余打打闹闹、你推我搡是常有的事。直到过了15岁,两个孩子忽然生分了,女孩不再跟着男孩子们一起出去疯闹,而是喜欢托腮坐在窗口,看窗外的小桥流水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初春的柳叶儿刚刚吐露出一点鹅黄的绿,装点着画卷的一角,就像女孩的心事,欲露还羞。

她膝上放着《红楼梦》唱本,师傅教她识得些许字,那些评弹的唱词是她一笔一划抄在纸头上的,师傅说,抄字可以过心,那些唱词如果不是嵌进你心里去的,那嗓音再婉转,唱腔再嘹亮,也不过是空唱,打动不了人心。

柳叶眉牢牢记住师傅的话,她手握一管小巧玲珑的自来水笔,一有空就坐在窗前写啊写的。她伏案的样子可真好看,腰肢细细的,穿了件莲粉色小衫,紧裹着腰身,就越发显得腰细。细腰上伏着一根独辫,辫上打着缎质的玉色蝴蝶。哥哥打门口跑来跑去,每回都要朝里面望一望、看一看,看那细细腰身小瓷人儿坐在里面,忍不住要跑进跟她逗着玩。

有一天,哥哥从背后突然抢走她自来水笔,藏在身后不给她。哥哥说:“抄什么呢?就跟了魔似的,也不跟我们出去玩了。”

柳叶眉说:“快把笔还给我!让你一碰,都抄坏了。”

“让我看看,哪儿坏了?”哥哥凑过来,在挨她很近的地方细细看那纸上的戏文。柳叶眉正抄到“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行字。哥哥看得仔细,夸她字不错,可柳叶眉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感觉自己似乎闻到了哥哥身上淡淡的香气。

“哥哥,你身上可曾戴玉?”

“我哪里有什么玉?没有没有。”

“可我明明闻到你身上有香味。”

“我又不是贾宝玉,穿金戴玉的。阿眉,我说你是不是看《红楼梦》看入迷了,满眼里都是宝哥哥、林妹妹的,哎,你别说,你这皱眉头的样子看上去跟林妹妹还真有几分相像呢!”

“你胡说,林妹妹是林妹妹,我是我,哪儿像呀?我才不要做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呢!倒是你,有几分像戏里的宝哥哥呢!”

4、

1945年日本投降。小城里到处充满喜气。柳叶眉唱的评弹在云城已小有名气,古董富商万叶轩打起了她的主意。万叶轩有个管家,名叫老黑,梳着两片乌鸦翅膀一样黑的中分头,嘴角旁边有颗黑痣,绸衫褂,小脑袋。脑袋虽小,鬼点子却不少,整日里跑跑颠颠,盘点货物,要账催租,在主子面前表现得格外卖力。

万叶轩战前生意做得很大,在云城闹市区有一家很大的古玩店,店名跟他本人的名字相同,也叫“万叶轩”。“万叶轩”三个字可以说是名震四方。日本人打进城损坏了他的店,生意虽伤了元气,但毕竟底子丰厚。这年日本人战败投降,万叶轩觉得重整旗鼓的机会到了,恰逢生日,就想大摆宴席,借寿宴好好热闹一下。

老黑摸准了主子的心思。

有一回,主子带领他们几个去茶馆喝茶,恰巧有人在那儿唱评弹《红楼梦》。刚一落座,身穿一身白袍的万叶轩就被台上一红衣女子给“定”住了。只见她,鹅蛋形的脸盘刚刚好,少一厘太瘦,增一厘稍肥,整个人好似绢人一般轻巧美艳。只见她在台上红唇轻启,美目传情,一把琵琶抱在怀中,拔拔停停,一招一式惹人怜爱,直弄得见多识广的万叶轩一时间好想把自己缩小几倍,变成她怀中那把琵琶,让她搂抱着,拔弄着,发出声响。

“她是谁?”

“新来唱的。叫柳叶眉。”

“唱得不错啊。”

“她是高满天的得意门生,一直跟随师傅学唱评弹。”

“难怪。”

老黑通过跟万叶轩这番简短对话,再看主子的那种眼神儿,一下子摸准了主子的心思。那次喝茶回来,老黑就开始忙里忙外张罗起老爷寿宴的事来。

列了一个菜单,十荤十素,外加两道高汤。战争刚结束,百业凋零,某些行业要想恢复到战前水平,还需一些时日,只有在吃方面,民众恢复得最快。痛快饮食,庆祝胜利。老黑派众老妈子下去采买肉菜,外加葱姜蒜调料都得备齐。自己则亲自到唱评弹的高满天家里跑一趟,小提包里备足了银子,拎包上车,信心满满。

这天,梳着中分式乌油头的老黑,出现在高满天家的客厅里,鞠躬作揖,说明来意,上茶看客,两个男人落座细细商谈起来。原来,老黑到府上不为别事,却是真真地慕名而来。

“听说您的女弟子柳叶眉唱《三笑》那是一绝,明天是我家老爷的寿宴,不知可否让柳叶眉和她的搭档一起来府上唱一曲,这是酬金,一点小意思,我先送上了。”

他“咚”地一声将装满钱的提包往桌上一放,师傅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师傅并不是贪财之人,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高满天从九岁收养了柳叶眉,这一晃也有七八年了,八年抗战都胜利了,孩子也该出去练练兵了。这样想着,师傅便点头称是,当下定了演出日期,说是到时一定到场捧场。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柳叶眉的命运也因师傅这样一个决定而定下来。

5、

柳叶眉记得自己那天穿的是浅蓝底色半袖丝绸夹旗袍,独辫上扎的是一朵白色蝴蝶结,整个人清亮得像一汪水一样。他们是下午三点带着乐器乘马车去的万府,他俩清楚地记得出发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的一个对望,那一眼,世界上最清澈的湖水都比不上他俩的眼眸,他们的眼睛明亮、清澈、含有笑意。他们纯洁得像两朵刚刚开放的花,清清淡淡,清香还来不及释放。

“我记得《红楼梦》第三十四回说的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不知为什么,这个标题我记得特别清楚。”高子文在路上跟阿眉谈天,说到《红楼梦》书中的章节。

柳叶眉笑而不语,不知危险的事物已逼近眼前,她透过马车上的小窗口看到外面的一小块蓝天,那块小蓝天随着车的节奏不断跳动,因此显得格外地蓝。

寿宴的排场果然很大,连庭院里都用色彩浓烈的绸缎扎成喜棚,客人们来往穿梭,衣着华丽,奇怪的是却见不着衣着穿得像寿星的男人出场。

“怎么不见寿星出场?”

“再等等吧,听说今天的寿星万叶轩不是一般人呢。”

演出还没开始,柳叶眉和高子文挤在人群里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不知真假,但觉有趣。这时,有个穿银白长袍的男人出现在大家面前,只见他,长阔脸,鼻子很长,两道浓眉像剑一样向上挑,看上去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说书人。

“还真没见过出席寿宴穿白袍的呢!”

“听说此人总是出怪棋、出怪招,是个商场奇才,做生意很有一套,就是爱女人爱得过分了,听说有三位美貌的太太养在家里,这还不够,到外面也还是招花惹草,见一个爱一个呢!”

邻座的两个人又在议论。原本这些话跟柳叶眉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不知为何,她却字字句句听入耳中,就好像这两个人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抑或有个小喇叭安放在她耳朵旁边,她居然能在异常嘈杂的环境中听到别人聊天。轮到他俩上台唱《三笑》,环境依然很乱,有人高声叫喊“严顺德”、“严顺德”,过了一会儿“严顺德”扭哒扭哒走出来,居然是个五岁的孩子。有人大声道喜贺寿,拱手作揖行大礼,全然不顾台上还有人在演唱。有个玩纸蛇的小女孩从白袍寿星身后跑出来,想必是他的女儿。

唱罢红楼回来吃饭。高子文吃得很香,居然还喝了一点主人家提供的花雕酒。这酒说来也怪,高子文只喝了一小杯,就感到有些头晕,趴在桌上起不来。

“对不起……我去、去去就来。”

高子文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就拖着醉酒后沉重的身子,踉踉跄跄离席而去。柳叶眉觉得很奇怪,哥哥他从来不喝酒,今天怎么喝成这样。但出于礼貌,她没有跟出去,低头不语,继续吃菜。几十桌客人同时吃喝,发出异常吵闹的声响,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走出去,就像一滴水滴进海里,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这时,柳叶眉看见老黑在邻桌招呼客人,就过去问了一声。她说:“黑先生,我拍档,他不舒服,你能帮我去找一下吗?”老黑的油腻的中分头点得跟鸡叨米似的,说:“柳姑娘,没问题!没问题!让我帮你去找一下!”

黑先生黑衫飘飘,一闪,也不见了。十分钟过去了,既不见哥哥回来,也不见老黑的人影。喜宴棚里人影晃动,站起的,坐下的,新来的,喝高的,气氛有些诡异,阿眉坐不住了,站起来去寻子文的身影。她走在一道长长的花廊里,不知不觉得迷失了方向。花香扑鼻,却不知是什么花的味道。在回廊拐角处站着老黑和一个姑娘。姑娘个子不高,脸儿白白的,手里提着个红灯笼。阿眉正奇怪,为什么大白天有人提灯笼,只见老黑向他招手。

柳叶眉朝那两个人走了过去。

“有没有找到我哥哥?”

“你跟她走,柳姑娘。”

手提红灯笼的姑娘带路,阿眉跟在后面,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哥哥,谁知这一走竟然走上了不归路,或者说,走进别人设计好的圈套。姑娘带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隐约有个穿白袍子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房门在身后“哒”地一声合上了,姑娘不知去向。

柳叶眉感觉到危险一点点向她靠近。万叶轩正一步步逼近她,连脸上的痣和利剑一样的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注意到那件白袍已挂在衣帽钩上,那人只穿里面的小褂。

她想跑。

她试图东躲西藏。

她一不小心撞翻了那个衣架。白袍掉在地上。

……

那人说哈哈,没有用的。房门已经反锁了,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你还是乖乖听我安排的好。外面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那个拍档,早被我们的人用马车给送回家了。我万叶轩喜欢哪个女人,是哪个女人的福气。我会小心对你,我会让你很高兴的。

柳叶眉想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可是,她的双手已经被人按到了雕花大**,命运仿佛清清楚楚写了一个“万”字,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随后,那两剑眉靠近了她,脸贴着脸,眉贴着眉,他很小心地亲吻她的眉毛。这举动很怪,别人都是亲嘴,他却亲的是眉毛。她听到万叶轩呼吃呼吃的喘粗气的声音……他离得非常近,压在她身上,以最快的速度掀她旗袍,然后进入她身体……万劫不复。

她反抗,挣扎,喊救命,一切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