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子文一直追问,那天下午你比我晚回来两小时,究竟去了哪里。阿眉淡淡地说,哪儿也没去,就坐在喜棚里喝酒、吃饭。哥哥说,那是寿棚不是喜棚,看来你对事情的记忆有误吧。这一句话戳到了阿眉的痛处,她不想回忆那天傍晚发生的事,只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她的人生发生了变化。万叶轩强占了她。这些事她不想告诉哥哥,因为害怕。

万家寿宴那天,高子文只记得自己喝多了,被人扶上车,以后就人事不知了。后来想来,一定是被人酒里下迷药。这是个阴谋。但当时年轻单纯,哪知什么阴谋阳谋,又被那种欢乐气氛感染,不知不觉多吃了一杯酒。离开酒席当即被人扶走,睁开眼时,已躺在家中**。

母亲进来问:“阿眉呢?叫你保护阿眉,怎是你自己一个人先回来了?”

高子文从**微微欠起身,有些吃力地回忆道:“寿宴上人很多,我俩唱完了一段《三笑》,就坐下吃饭喝酒。桌上摆的酒,好像是绍兴的花雕酒,每个人都在喝,自饮自斟,好不热闹,我一个男人,岂有不喝之理?”

母亲用手点着他的头说:“喝昏了头了吧?连妹妹的事都不管了?”说着,叫家里的马嫂给子文倒了杯茶来,让他喝杯茶,醒醒酒。马嫂是新来的帮佣,头发在脑后盘成个整齐油亮的髻,脸有点长,长得倒真像一匹马。

高子文听母亲说,马嫂其实不是真的姓马,只是因脸长,大家都马嫂马嫂地叫他,这就传开了,她也默认。谁也不知马嫂到底姓什么,只是半开玩笑似地这样叫她。马嫂其实身世很苦,日本人打进来那天,一家八口都叫鬼子给杀了,她是因为当时闹肚子去围墙外的野地“长蹲”,这才意外躲过一场杀戮。

佛龛里供着一条鱼。

马嫂的故事长得说不完。她来到高家时间不长,却总是跟孩子们讲述她独特的故事。她在佛龛里供奉着一条玻璃鱼。这很奇怪。马嫂却说,不怪,是鱼救了她一条命。原来,日本鬼子闯进马嫂家的那天下午,马嫂忽然觉得很饿,就到厨房去找吃的,在碗橱里寻到一条蒸鱼,通身雪白,如同透明的玻璃鱼一般。马嫂拔过一双筷子来正欲吃鱼,婆婆闻声过来说,这鱼馊了,吃了会闹肚子的。

倒了吧。婆婆说,不然真的会闹肚子的。

说着,就要将那条“玻璃鱼”倒进垃圾桶,马嫂伸手阻拦,说了句,婆婆您别,待会儿我来。

一定要倒掉噢。坏了的鱼,吃不得的。会闹肚子。婆婆临走时再三叮嘱。可马嫂还是觉得很饿,她看婆婆走了,转身拿起筷子,决定吃掉那条鱼。那蒸鱼的确不怎么新鲜,想必是婆婆几天前蒸好藏在柜子里忘记了。马嫂很饿,坏鱼依然吃得很香。风卷残云,鱼刺吐了一地。

鱼吃进肚,几小时后开始闹腾,这一闹救了马嫂一条命。她去野地长蹲,时间长了点,回到家时一家八口已全部倒在血泊中,惨不忍睹。这时候,马嫂才明白,原来那条坏了的蒸鱼救了她一条命。

马嫂对子文和阿眉两个孩子都很好,细心照料他俩,他俩练唱的时候,她总是一边干活儿一边听,有时还能跟着哼两句。阿眉有什么女孩儿家的私房话也爱跟她说,请她帮着拿主意。阿眉对师母总有几分惧怕,对她却不怕。

柳叶眉回到家中,见哥哥高子文得了严重的肺病,医生说传染,别人都不敢靠近,柳叶眉却在床边细心照顾。哥哥说病好后要娶她,柳叶眉不想将万叶轩强占她的事告诉哥哥,只好暂时先答应下来。

哥哥的病一天天好起来。柳叶眉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2、

阿眉派马嫂到万叶轩家跑一趟,找万叶轩商量她怀孕事,看看怎么办。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父母又不在身边,遇到事没商没量的,只有去求马嫂帮忙,想个权宜之计把事情解决掉。

这天下午,师傅和师娘都上街去了,哥哥找邻居家二毛下棋,估计这会儿正杀得昏天黑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柳叶眉瞅准这个机会把正在干活的马嫂拉到小屋里讲悄悄话。穿过庭院的时候,看到马嫂在院子里栽种的粉蔷薇已开成一片,粉嫩娇媚的洋红色的朵儿开得直让人心疼。这样的美,不是随处可以见到的。

“马嫂,我怀孕了。”

马嫂正在用白瓷小圆茶碗给阿眉倒茶,听了她淡淡的一句话,手一抖,滚水沷了她一手。她放下茶碗小脚紧捯赶过来说:“柳姑娘,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

阿眉说:“我没乱说,这事是真的。”

“那孩子是谁的?”

“万叶轩。”

“什么……你是说云城有名的那个大古董商万叶轩?听说他家里有三位太太,他怎么还……”

阿眉什么话也不说,却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哭过之后出人意料的镇定平静。像她这样的女孩,从小父母离散,她无依无靠,内心变得异常坚硬。“大不了就是一死”。这世上没有比死更糟糕的事了。有了这样的想法做底牌,她倒是镇定许多,什么也不怕了。

“这件事,子文知道吗?”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马嫂你得替我保密,万千不能让他知道。我得去找万叶轩,让他找医生帮我堕胎,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亲口跟他解释。”

马嫂说:“那还解释什么呀解释?叫我说啊,这种事就让它烂肚子里,永远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子文的心,我是知道的。我一个乡下婆子也不会说个话,但我明白男女之事必须得你情我愿才好,子文喜你,你跟他才是真正的一对。”

“马嫂,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配不上他了。”

“你先别想这样,当务之急是要先去找万叶轩,打孩子的事让他帮着想办法。有钱人也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大方,要是你肚里的孩子他不肯认账了,那这事麻烦可就大了。”

听马嫂这么说,阿眉委曲得要命,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心想,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果然,派马嫂去打棎很快有了结果,马嫂说万叶轩是认这个孩子的,但他不同意把孩子打掉,他答应他可以立即娶柳叶眉。他还告诉马嫂,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唱评弹的女子,克制不住自己,才动了点小心思把她搞到手的。他让马嫂回去找柳叶眉商量,她要怎样的条件,才能做他的四姨太。

怎样的条件我都答应。他说。只要她能来就好。孩子我也要。

他说得就是那么爽快。咔吧麻利脆。马嫂说这话的时候,立场好像变了,从去的时候像是找人家兴师问罪,扭脸就变成了帮凶。柳叶眉估计,马嫂是收了人家的好处费,这才向着人家说话。

3、

柳叶眉瞒着哥哥去找万叶轩,想让万叶轩找医生为她堕胎。谁知万叶轩趁机将她扣留在家中,软禁起来。他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日夜看住柳叶眉,不让她离开万府半步。

万府是一座典型的苏州园林式建筑,飞檐高耸,怪石林立。回廊曲径通幽,水塘里的大红鱼游来游去,怡然自得。如果是朋友来这儿做客,一定会心情大好、流连忘返的,但阿眉却全然无心欣赏风景,她被万叶轩关进一个叫“海棠园”地方,门口有家丁把守,屋里有张妈和李妈二人严加看管,就像看着犯人一般,不得走出门口半步。

海棠园的门正对着一片碧绿的水塘,从门口隐约可以看到塘中的鱼。柳叶眉扶着门朝外张望,她看到西边的云彩已渐渐变成粉红色,太阳就要落山了。她想起天一黑,如果她还没有回家的话,师傅一家人该有多着急,哥哥一定急疯了,在巷子前后疯狂找寻,逢人便问:“看见柳叶眉了吗?”“你们看见柳叶眉了吗?”众人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看见。

“不要朝外张望,万老板说了,你是不能出去的。”张妈坐在椅子上数佛珠,一边说话一边数。李妈拿着鸡毛掸子拂尘,东拂一下,西拂一下,如同一种漫不经心的舞蹈,缓慢而自有韵律。衣服上镶的金边也在夕阳的光晕里一闪一闪,好像老妈子这份工作不知有多好,让她好享受似的。

“我说,柳姑娘,要我看你就留下来吧!这里有多好,要别人告诉你,你才知道。这里每一件东西都很值钱,比如说,喏,就拿我手里这只花瓶来说,别看它小,它是唐朝的,值好多钱呢!”

“哎唷,你可小心点!要是打破了,咱们两个老妈子可是赔不起!”“是的啊!交关值钱的啦!”

这二人一唱一和,关系倒是蛮和谐的。不知万叶轩当初是如何给她俩介绍自己的,把自己说成一个孕妇、四姨太的候选人?还是一个天真无邪、非要赖在这儿的小姑娘?反正她俩对自己的态度怪怪的,也不知万叶轩是如何跟这两个老妈子交待的。

这一夜,柳叶眉睡得不踏实。父亲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反复出现,令她不寒而栗。她从梦中惊醒,从青绿与暗绿繁复交错的中式大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一绺月光,冰凉凉,滑腻腻,落在胳膊上如同**一般。

“我这是在哪里?”

柳叶眉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她闻到了陌生的气息,白色的荷叶边枕头,是陌生的;葱绿的缎子面薄棉被,是陌生的。还有这淡紫色的蚊帐,泛着金光的蚊帐钩,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那样陌生。“我这是在哪里?”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就这样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到了后半夜,她又梦见失身的那个傍晚发生的事。太多的红色缎带飘在空中,太多的人脸,太多的碗筷。偏西太阳只挪动了一点点,大地上的人们各自忙碌着,为他庆生的人还在吃着,喝着,唱着民间小曲,相互打招呼,讨要账目款项,说着家长里短,互开玩笑,笑声不断,没人有注意到主人已不在生日宴现场,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刚刚为客人唱了段评弹的小姑娘。

小姑娘回忆自己的故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梦里,她再一次看见发生过的一切:锦缎白袍挂在衣帽钩上。一个穿着锦缎白袍的男人向自己扑来。也许是另一件白袍。另一个自己。柳叶眉在梦里没弄清。一次又一次,白袍男人扑向自己,但他们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物质,总也不得近身……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再次看到那件白袍。万叶轩就坐在床边,穿着那件锦缎白袍,手里擎着一支白色蜡烛。

“我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行了,柳姑娘,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在这儿好好给我安胎,健健康康地给我生个儿子,我就放了你!”

“生男生女我可决定不了。”

“那你生什么我都要。”

“可我才17,我不想生孩子。”

“那,你说怎么办?”

他手中的蜡烛摇晃着,烛火照亮他的脸,使他微长的单眼皮看上去很像蛇眼。他是那样清瘦,难怪总穿白衣白袍,视觉上好显得膨胀一些。传说中光鲜美艳的三位太太,一个也没见着,不知她们一个个都躲到哪里去了,这让柳叶眉百思不得其解。

“咱们去上海,”柳中眉说,“然后你帮我找个妇科大夫把孩子做掉,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做掉?你是说要堕胎?噢不不不!那是万万不可!宝贝啊,你听我跟你说,我呢,已经娶了三房太太,可她们谁都没有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如今我遇见了你,好不容易怀上我的孩子,我也是真心喜欢你,你就让我娶了你、给我生个孩子让我有个后吧!”

说着,他手拿蜡烛另一手一掀袍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说道:“柳叶眉,我求你啦!”

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被一个大男人这样跪地恳求,小姑娘真被吓坏了,她看到蜡烛光焰里不断晃动的苍白人脸,忍不住问自己:“难道,我要跟这个男人同度一生吗?我从小就答应子文要嫁给他的,我在这里跟这个男人不明不白地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高子文四处打听柳叶眉的下落,不见了柳叶眉,他失魂落魄,整个人都变了。一日,哥哥进城去万叶轩家询问,仆人只开大门上的小窗,回他道,柳叶眉不在这儿,高子文只好悻悻离开。

柳叶眉在“海棠园”海棠形的后窗里看到哥哥的影子,她用力拍打后窗,哥哥却没看见她,两人擦肩而过。肚子里怀着孽种,阿眉想求一死,她开始绝食自杀。万叶轩到房间来劝她,说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又说自己是古董商,家里随便一件东西都够她吃一辈子了。劝柳叶眉嫁给他,并为他生下肚里的孩子。柳叶眉坚持不吃东西,被送往医院。

在医院的走廊里,柳叶眉跟高子文再次擦肩而过。

柳叶眉躺在推车上,看到哥哥的脸,哥哥却没有看到她。她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哥哥陪着师母在化验科门口拿化验单,“一日红!一日红!”广播里有人大声念着师母的名字,仿佛一场好戏就要开始,演员马上就要上场。

幽长的巷子深处,行走着一位白衣男子。他腋下夹着一把杏黄色的油纸伞,是江南最常见的那种伞。他虽已人到中年,但因清瘦颀长的身材,看上去并不显年纪。

他没有让家丁跟着,只是只身前往,这样显得更为虔诚。他是听说有一个人能够劝说柳叶眉之后,才来虔诚拜访的。万叶轩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喜欢美人。庆生宴那天,他的确动用了一点小手段,让老黑往高子文喝的茶水里放了一点安眠药。

“你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千万不要出人命。”万叶轩反复叮嘱手下人。

手下说:“那是。老板您放心,这药只是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要不了他的命。等把柳叶眉的这个搭档支开,我就可以想办法让她离开酒席,到时候,她还不像咱们网中的鱼,要网住她全当囊中取物。”

那天,具体的事情是老黑去办的,倒也干的漂亮,不露一点蛛丝马迹。就是高满天家的人找了来,他们也无话可说。就说柳叶眉对万老爷一见倾心,拦都拦不住,爱得热火朝天。男女之事,只要当事人愿意,你情我愿,别人就是再有意见再不开心,那也是没权阻拦的。拦这事的除非是柳叶眉的父母。而心细如发丝的万叶轩早已打听过,这个柳叶眉根本无父无母,父亲在日本人打进城那年,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母亲下落不明,估计存活的可能性不大。

万叶轩亲自去求用水晶球算命的花婆婆,求她帮他一把,去说服阿眉给他生个孩子。

4、

“呵呵!我就知道今天有贵客要来!”

花婆婆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很暗。万叶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里面的声音随之响起,那是花婆婆略事沙哑的古怪声音。

“贵客,你坐啊!”她说。

万叶轩在花婆婆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他们是面对面席地而坐,中间隔着水晶球。以古玩商万叶轩的眼光来看,这五颜六色的水晶球分明是件赝品,但今日有事相求,不必那么锋芒毕露说出真相,只含糊着说:“花婆婆,你这水晶球是件宝物啊!”

彩色玻璃制成的水晶球在两个人中间转动着,两人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

“为何?”

“为求子。”

“你怎知道我膝下无子?”

“从我的水晶球里看得见你的过去和未来。”

“未来如何?有无子女?”

“天机不可泄露。”

听她这样一说,万叶轩这才想起应该先塞些钱给她,就从身上拿出钱夹,抽出两张大钞递给她。花婆婆接过钱,开始用手转动水晶球,先慢后快,又由快变慢……万叶轩迸住呼吸,屋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万叶轩生怕她说出什么让自己不能承受的结果,他眼睛紧盯着花婆婆苍老混浊的眼睛,盯了一会儿,又觉得吃力,索性低下头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

水晶球开始转动起来,五彩缤纷的光斑在老婆婆皱纹丛生的脸上掠过,使她的脸变得诡异神秘起来。商场纷繁复杂,万叶轩经历无数,也算得上是个老江湖,但这架势他也是头一回见。

“孩子……我看到了孩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婴儿时的照片……”

花婆婆的话让万叶轩感到毛骨悚然。仿佛她真的能看到未来世界里的人和事,甚至还未出生的孩子的样貌,她都能看得一清二。她说这个孩子很重要,万叶轩问她,对谁很重要,花婆婆说,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又补充一句,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这句话一说出口,万叶轩松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事情成功了一半。

柳叶眉在医院里住院,她希望护士小姐帮助他逃走。有个姓张的护士小姐跟她很投缘,小时候也被父母逼着送去唱过几天戏,家里穷。后来自己又偷跑回来了,据说是因为师傅打得厉害。父亲无奈只好不再逼她学戏,而是留下来让她读书。张小姐书读得不错,后来考取护校,两年后毕业,很快就能用薪水养家了。

张护士说,有了孩子,为什么不要呢,还要绝食,真是作孽喲!

柳叶眉平躺在病**,听着张护士说这些话,心想,我怎样才能跟你解释清楚我心里的苦呢?她说,其实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将来是属于他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甚至,我已经答应他将来要嫁给他了。可是,“白衣人”横刀夺爱,冷不演了这么一出,让我怀上他的孩子,你让我怎么办?我不爱他,你让我怎么办?

张护士说,那也不能绝食啊!再饿坏了身子。

柳叶眉叹了口气说,我这样的身子还有什么用?我永远不可能嫁给高子文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

两个女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病房外面传来喧哗之声。护士长冷着脸阻止一名硬闯病房的老夫人。这老夫人打扮得极为古怪,只见她穿了件洋红皱纱短袖上衣,脖子上挂着密密麻麻粉色小花组成的长花环。她下身穿的是水果绿窄长裙,裙摆很小,紧紧地裹着她的下半身。从这五颜六色堆砌的颜色上看,此人应该只有十五岁,但抬起头来细看他的脸,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看上去有一百岁了,她是那样苍老,脸上皱纹丛生。

“我是花婆婆!你去跟她说,你说是花婆婆来了,柳叶眉她一定想见我。”

“什么花婆婆绿婆婆,这儿是医院不是舞场。我们有我们的规矩,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任何人都不能进病房。”

那冷面的护士伸出结实的长胳膊,将穿得花里胡哨的花婆婆挡在门外。花婆婆可不是吃素的,她的嗓门一声高、一声低,就是想让里面的柳叶眉听到。

柳叶眉果然听到了,她去求身边的护士,说你去跟护士长说说看,还是让老人家进来吧。她上了年纪,来一趟不容易呢。张护士说,那我去求求情看。门虚掩着,她们就在门外交涉,柳叶眉听到高高低低的嗓音操不同方言说着话。敞开的窗户外面,可以看得见一棵开满花的树。不知名的花朵是粉紫色的,很密,花朵硕大,看着让人喜欢。柳叶眉望着窗外愣神儿,心想,这是什么树什么花?以前怎么从没注意过有这种树这种花?

一阵喧哗过后,花婆婆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她大声嚷嚷,也不知对象是谁,反正就是大声嚷嚷。“日本人都没敢把我怎么样,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还敢打我?还敢骂我?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柳叶眉见到她,忽然心里一暖,好像她是真正的家里人似的。她躺在病**,声音小小的叫了一声“花婆婆”。

柳叶眉在医院意外地遇见花婆婆,婆婆说她会用水晶球算命,可以看到未来的人和事。她说柳叶眉肚子的孩子是个女孩子,人长得乖巧美丽。柳叶眉第一次感觉到胎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八个月以后,柳叶眉生下一个美丽女婴,万叶轩来医院看她们母女。他疼爱女儿,随口给孩子取名“小万万”。柳叶眉生完孩子,在医院里求护士帮忙,趁机逃出万叶轩的魔掌,重新获得自由。

5、

要把小万万一个人留在医院里,柳叶眉哪里舍得。但一想到要当万叶轩的四姨太,她就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她决不能当那个人的小老婆。万叶轩横竖会来找她,她必须尽快逃走,逃到没人知道的地方,离万叶轩越远越好。她也明白万叶轩只是把她当成生育工具,前面三个老婆都没给能他生下一男半女,他已人到中年,所以心急如焚,只盼着哪个女人能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他这也算病急乱投医,抓住一个是一个。只是柳叶眉运气不好,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五月的早晨,柳叶眉背着一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在南方雾气浓重的小巷子里一路狂奔。她是做好了被抓回去的准备的。老黑腿脚好,奔跑如飞,又忠于主子,一旦被他发现了行踪事情可能闹大了,被他抓回去不说,可能还得挨顿打。

万叶轩对女人采取的是软硬兼施的办法,好的时候把你捧在手心里,一天到晚问你想吃什么,还会亲自下厨熬火腿粥给你吃。到了夜晚又很会温柔,把大**的帐幔放下来,一点点地帮你脱衣服,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爱抚很久。生起气来却会打女人,据他自己讲,他的大太太、二太太全都挨过他的打。

这次逃跑,柳叶眉冒了极大的风险,张护士也很帮忙,一大早帮她换妆,把医院的病号服脱下,换上张护士从家里拿来的衣服。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几分钟之内完成的。柳叶眉逃出医院,隐约听到二楼婴儿室传来女儿的哭声,她不敢回头,她知道一旦回头她就再也逃不出去了。她在青灰的雾霭里独自狂奔,几乎看不清路。她想,跑到哪儿算哪吧。

晨雾消散,南方小巷变得眉清目秀。白墙黑瓦,世界清朗。她已来到师傅高满天家门口,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惊呆了。

“吉屋出售。”

柳叶眉看到高满天家堂屋门上贴着簇新封条,整幢房子静悄悄的,从窗子朝里面看,屋内空无一人,并且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无杂物。她愣在那里。看封条上的日期,竟是昨日。她眼前出现一天前师傅全家兴师动众搬家时的情景。这日期上的巧合竟像是他们有意在躲着自己。为逃避万叶轩的追求,柳叶眉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连夜逃走。

6、

列车是短途慢车,车上的人大都困顿疲倦,怀里搂着细软把头歪在硬木座椅的靠背上,摇着摇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柳叶眉一开始还警醒着,把自己蓝地白花小包裹放在身边,尽量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睡去。车窗外的夜色浓黑如墨,大片大片快速掠过,仿佛旧时的记忆隐藏在里面,她要以最快速度逃离那记忆。逃离到另外一个城市是为了忘却。万叶轩一定会把那孩子从医院接走,至于说是否派人四处找她,柳叶眉目前还不能确定。

她个人的判断是:就算万叶轩打着灯笼四处找她,也不至找到另外一座城市去吧。晏城离云城虽近,但毕竟是江南的两个城市,它们有点像双胞胎,又像姐妹花,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说:评弹。她只会这一个手艺,她要去一个用手艺能生存的地方,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云城了。对云城,她一无所知。好不好混只有靠运气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一只被人随意扔进海里的小船,忽上忽下,随波逐流。

柳叶眉就在这忽上忽下的节奏里睡着了。遇小偷真是她没想到的事情,一路上都很警觉,没想到一觉醒来身边小包袱就不见了。就在她慌张之时,列车员宣布,车子已经到站了。

“到站了!到站了!”

他反反复复地喊,声音之大,震耳欲聋。他的嗓音非常难听,像鸭子叫。但人们都顾不上这些了。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行李架上抢行李。拿起自个儿的皮箱、包裹、提篮、柳条箱,一股脑地往车厢门口挤,冲锋陷阵一般。

柳叶眉觉得自己不是从列车上走下来的,而是被挤下来的。当她双脚落地,茫然地望着云城这片新天地,不知后面将有怎样的传奇故事在等待着她。

7、

“姑娘,往旅馆吗?”

“你还是别围着我转了吧,我的钱都让小偷钱偷了。”

“那你怎么办?你在云城有亲戚吗?”

“没有。”

柳叶眉从云城火车站一出来,就碰上个替旅馆来车站拉客的小伙子。柳叶眉觉得这个年轻小伙看上去倒也不像坏人,就问他他们家旅馆近不近。小伙子用手挠了挠头,露出白牙笑了一下,说道,近啊,怎么不近。

就这样,柳叶眉就上了这个自称叫“小健”的人的三轮车。小健将车子蹬得飞快,毕竟年轻,有一把子力气。车子很快进入闹市区,路边店铺林立,有百货店,旗袍店,肉铺,大饭店,咖啡馆,一派繁荣景象。

有个女人抱着婴儿在街上走。柳叶眉透过狭小的车窗一直看她。

可走着走着,就有些不对劲儿了。三轮车越骑越荒凉,所有的繁荣景象都不见了。

柳叶眉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车夫说:“湖边。”

“怎么这么偏僻啊?”

“偏僻吗?不觉得啊!这风景多好啊!”

柳叶眉说:“我哪有心思看什么风景!我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你管我是来干什么的!”

听这了话,车夫闷头骑车,不再说话。有一片云彩遮住了日头,天开始变阴变暗,柳叶眉觉得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异常。心想,该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她昏昏沉沉地坐在车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工夫,竟然睡了过去。

她梦见一座高大的楼宇,式样极其怪异,是中西合璧又偏西洋式的建筑,楼的中间有一扇黑色木漆大门,门高二仗,形状瘦长。小健把车骑到屋宇前,大门慢慢敞开,里面忽然冲出来一伙人来,黑衣大汉站成一排,然后,身穿一身白衣的万叶轩拔开人群露出头来。

他还是那样淡定,脸上保持着微笑。

他说:嘿嘿!我早就说过,孙悟空怎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柳叶眉回头看那车夫,车夫摇身一变,也成了黑衣人。原来他们是一伙的。柳叶眉转身想跑,黑衣人聚拢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车子“咯噔”一下,柳叶眉猛地从梦中惊醒,她大叫:“停车!”

车夫道:“又怎么啦?”

车夫又道:“你们女人真是麻烦!”

车夫停车。二人僵持在那里。

柳叶眉问:“小健,你跟我说实是谁派你来的?”

车夫说:“谁派我来的?没人派我来呀!”

“是不是万叶轩派你来的?”

“万叶轩是谁?我不认识他!”车夫看上去一脸无辜。

柳叶眉说:“你真的不认识他?”

车夫说:“哎呀!我说你到底还走不走?”

“不走!”

“不走我走了啊?把你扔在这荒郊野外的,你可不能怪我!”

说完,小健蹬起车就走,溜得比兔子还快。柳叶眉跑走来追车,边跑边喊:“哎——你等等我!”

小健停车。柳叶眉又重新坐上那车三轮车。

春纷旅馆里人不多。小健带柳叶眉去的时候,只有老板娘一个弯腰蹲在草地里拔草。小健走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阿春便转过身来看柳叶眉,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早就认识似的。

柳叶眉觉得看阿春像看镜子里的自己,只是阿春年长几岁,显得成熟些。

“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她问,“你从哪儿来?”

“晏城。”

“你会什么……是逃婚出来的?”

“不、不是。”

“还说不是,看着就像!”

阿春是个**美貌的女老板。腰肢柔软,说起话来常常一手插腰,另一只手不时地摸摸鼻子抑或流海儿,眼风飘飞,眉眼活络。她人长得虽然美,却给人一种不稳定的感觉,好像一脚踏地的仙鹤,风一吹就倒。

她把一只手搭过来,胳膊肘搭在柳叶眉的肩上,用眼睛斜瞟着看她,伸出一根食指来抵在柳叶眉下巴上,说道:“我介绍你到茶馆唱评弹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会唱评弹?”

阿春古灵精怪地说:“我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