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7冬天的一个早晨。太阳刚一露头,小女孩就出来玩了。她穿着一身白色小缎子棉袍,眉清目秀,长得好看。小女孩正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一条纸做的小白蛇。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从她身后隐约可以看到南京的街景,还有她家“柳元百货”的店铺招牌。

玩蛇的女孩今年9岁,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名叫柳叶眉。女孩手里拿着蛇慢跑,左右摇晃,模仿蛇的动作。女孩口中呼出的一团团白色哈气,像雾一般美好。“呵呵”,“呵呵”孩子玩耍时发出的快乐笑声感染了路人,有人回过头来看她,说一句“这孩子,好漂亮!”就又匆匆赶路了。

小女孩柳叶眉在自家门口玩儿,她爸妈柳元熙和蒋书芬一对恩爱夫妻在屋里吃早餐。室内气氛宁静祥和,妈妈身穿淡蓝色毛衣,戴一对漂亮的蓝宝石耳环。他们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早餐。生活是幸福安宁、井然有序的。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炮响,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紧接着,就像地震来袭,圆桌上的东西剧烈抖动起来。“眉眉!”、“眉眉!”妈妈大声喊叫着冲了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奔跑呼喊叫,有的人摔倒。妈妈在混乱的群众中找到还在玩蛇的柳叶眉,一把拉起她就跑。小蛇被摔在地上,妈妈拉着孩子急急忙忙往家走。孩子回头时,看到小白蛇被慌乱的人群践踏,孩子脸上露出伤心的表情。

日本人打进城来,南京市民感到惊慌。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城市平民,战争的突然到来,使他们手足无措,只有逃到传说中安全的地方去。南京一部分市民逃往到云台山避难,柳叶眉一家三口,也准备去那里避一避。

妈妈带着柳叶眉进门。爸爸在慌乱中收拾东西,抬起头见母女俩进来,就说:“日本人打进城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上云台上躲一躲。孩子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得马上走!”妈妈点点头,拉开衣柜收拾东西。炮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柳叶眉的爸爸说:“不行不行,得赶紧走了!什么都不要了,逃命要紧。”

蒋书芬一手拿着铁锅,一手往孩子脸上抹锅黑。柳元熙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走进来。他说:“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袱里面了。赶紧走吧,日本人说来就来,逃命要紧!你们还在那儿磨蹭什么?”

“给孩子脸上抹点锅黑,装扮成小男孩,逃难的路上省得惹眼。”蒋书芬边忙碌边说。孩子被换上黑衣黑裤,脸上被抹得黑黑的,像个男孩。爸妈乱作一团,忙着收拾东西。这时,房梁上出现一条小白蛇。以小女孩的经验,蛇从来不会盘在房梁上,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小女孩抬着头,一直盯着那小白蛇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眼花了,把射在上面的光线当成了一条小蛇,还是……

就在她要搞清楚事情真相的时候,突然间被母亲一把拉住胳膊,拽着上路了。

大路朝天。荒草漫漫。南京郊外的一条土路上,尘土飞扬,大约有二三十人逃难的队伍,一起朝着同一方向奔走。柳元熙带着妻女跟紧队伍,疲于奔命。他听得见男人女人们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孩子们娇嫩的喉咙里发出的尖细声响。蒋书芬领着孩子,跟在爸爸后面疾走。小女孩忽然仰起头对妈妈说:“妈妈,我要尿尿!”

“哎,小孩子就是事儿多。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给你找厕所去?”

柳元熙说:“书芬,别怪孩子。你带孩子到那边草丛去,要快!”

蒋书芬说:“哎,元熙,你站这儿别动,千万别走散了!这光景,一步错,步步错。”

“没事儿!你们去吧!”

妈妈带着孩子走进草丛。很快地,前面那群人也走远了,郊外路口只剩下柳元矽一个人。半人多高的枯草随风摇曳,满目凄凉。这时,从路上走过来一个装扮怪异的老妇人,穿一身破棉袄,身上有黑黢黢的“鳞片”,头上却戴着一条红绿相间的多彩头巾,头巾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只露两只眼睛。此人看上去很像一只鸟儿。柳叶眉的爸爸心里叫她“鸟人”。

起风了。爸爸看着渐渐走远的人群,等得有些着急,他原地踱着方步,从这里走过来,又再走回去。随身细软是用包袱皮儿包着一个小包,随时背在身上,里面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鸟人”朝他走过来,脖子一伸一伸的。爸爸警觉地看了那鸟人一眼,用手护着身上的包袱。

老妇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哑,喉底深处发出铁勺敲击破沙锅的声响。鸟人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还带着孩子,我给你们指条近道吧。”

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鸟人说:“除了上云台山,还能上哪儿?日本人打进南京城,子弹可不长眼。能逃的赶紧逃,能躲的赶紧躲。”这时,妈妈带着孩子回来。鸟人继续说:“从这个岔路口走过去,很快就能追上前面那拔人。这是条近道,信不信由你。”起风了,飞沙走石,天空忽然暗下来。柳叶眉一家三口按照鸟人所指的方向匆匆赶路,结果,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

命运这东西有时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如果没有小姑娘那一泡尿,她父母也不会跟大部队走散,更不会跟鬼子近距离遭遇。那柳叶眉的故事就将全部改写。可惜生活就是那么残酷,它有时比戏剧更加曲折和难以预料。

2、

迎面出现一队日本鬼子。开道的是一辆军用车,其余人步行跟着。没等他们一家三口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鬼子已经围上来了。他们上来就要抢柳元熙身上的包袱,他肯不给,誓死保卫。他这种反抗行为激怒了日本鬼子,那人反手给了他一枪托,他被打翻在地。

柳叶眉正要叫“爸爸”,话还未出口,一只手捂住孩子的嘴。柳叶眉感觉得到那只手的柔软体温,那是妈妈的手。

柳元熙从地上爬起来,日本鬼子又来抢他手中的包袱,他破口大骂:“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们这些日本鬼子!狗强盗!”日本鬼子被激怒了,他冲着柳元熙的肚子,狠狠地捅了一刺刀。血溅出来,肠子流了一地,人慢慢倒下去。妈妈别过脸去,不忍目睹爸爸死去时那悲惨的一幕。日本鬼子围了上来,开始对柳叶眉的妈妈推推搡搡,推搡间妈妈右耳的蓝宝石耳环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小女孩的手心里。妈妈被日本人五花大绑推上军用汽车,汽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路烟尘。

柳叶眉半张着嘴,惊恐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她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慢张开手心,手心里是妈妈留下的惟一纪念物——那只蓝耳环。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中分布着大片奇异的火烧云。公路上出现一队人马,有男有女,伙计牵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堆放着行李物品,上面还坐一个梳“马桶盖头”的男孩子。他们匆匆赶路,看起来像是一个戏班子在迁徙途中路过此地。

公路旁,一棵参天大树孤独站立。一个穿黑衣的孩子站在树下,她刚刚失去父母,孤独无依,脸上却是淡漠茫然的表情。“戏班子”一队人马在公路上继续赶路,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这位就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评弹艺人高满天。这一年,高满天收留了一个9岁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柳叶眉。爸爸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妈妈不知去向……事后,高满天常跟人说,阿眉这孩子是路上捡来的。兵荒马乱的年景,在路上拾到个把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像拾一只小猫似的,把她拾上车,然后匆匆赶路。

高满天走到大树下,对着独零零站在那儿的小女孩看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就像扛起一只小动物似的,将她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向马车走去。马车上,那个留“马桶盖头”小男孩看着刚刚被父亲捡来的小女孩。他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玩具来给柳叶眉玩。柳叶眉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一条小白蛇。

柳叶眉瞳孔里出现自己那条小白蛇。早晨她还在家门口玩它。妈妈拉着柳叶眉小手逃难时,小白蛇掉在地上,被许多人践踏成泥。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一处驿站。戏班子里的人都在忙碌着,搬东西,卸车。柳叶眉站在一棵大树下发呆。她已经换了女装,做小女儿打扮。

一个女人唱评弹的声音凭空而来,充满幽怨,声如天籁。小女孩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她把手放在耳边,侧过脸,转动身体一直寻找声音的来源。那细如游丝的声音却听不见了。小女孩悄悄摊开自己的手掌心,里面藏着那只蓝宝石耳环。

高子文走过来。他说:“你手里藏着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

“真的?”

“嗯,真的。”

“那让我看看你的手?”

柳叶眉先是张开左手手心,然后张开右手。手心里果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走吧,吃饭去!”他说。

3、

云城。1938年春。童年的柳叶眉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木椅上,怀抱一把琵琶。师傅高满天站在她对面,表情严肃,教孩子弹琴。

高满天说:“书坛不乏琵琶高手,他们靠的全都是一手童子功。按说你今年已经10岁了,已经过了学琴的最佳年龄,小姑娘最好是5岁就开始学琴,从那时开始练,才叫真正的童子功。那时小孩的悟性最高,等到天目张开,额心会有一只琵琶眼。柳叶眉,你弹琴我听听。”

柳叶眉试着弹了几个音。“停!”高满天打断她说,“你的手指软弱无力,弹出来的琴音如浮在水面上的泡沫,那怎么行!从今天起,要练习你手指的力量。先练人,再学艺。你指头上的功力不够,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先别练琴了,到院子里去练手指功。”

柳叶眉皱着眉头说:“师傅,我不喜欢弹琴!”

“什么?不喜欢?谁喜欢!”师傅说,“我刚才说过,练琴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吃苦受累的营生,谁天生喜欢?人天生都喜欢享受,扇着扇子嗑瓜子,抱着暖炉听小曲。吃鲜鱼,吃螃蟹,吃头汤面。听三国,听水浒,听西厢。这些个享受的事,是个人就会,不用练,人天生向美。可这些都是达官贵人们的事,富人可以啥都不学,单凭一张嘴,会吃就可以了。可咱穷人不行啊,不趁年纪小,在身上长点本事,长大以后凭什么吃饭?柳叶眉,师傅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教给你的手艺,就是你一生的伴侣,它是最牢靠的。手艺长在自个儿身上,它是你的胳膊腿儿。”

“师傅,我想听你弹琴。”

师傅高满天在江南一带有“琴王”的美号,他之所以出头办这个歌舞评弹戏曲小杂耍混杂在一起的小戏班,追其源头还是因为他弹得一手好琴。他这琴王的名头可不是盖的,他会弹的琴品种可多了,琵琶、月琴、扬琴、古琴种种精通。

师傅童年喜乐器,少玩耍,从小跟了师傅的师傅,把把琴都摸过。虽说是喜欢,但孩子也有偷懒的时候,所以也挨了不少打。他组的这个小戏班名曰“江南小歌班”,说是“歌班”却以琴类为主,还有一些新编的节目,例如戏曲小段,小魔术之类,惟一可以称得上“歌”的,就是男女对唱的评弹。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弹词的总称。它产生并流行于苏州及江、浙、沪一带,用苏州方言演唱。评弹的历史悠久,清乾隆时期已颇流行。最著名的艺人有王周士,他曾为乾隆皇帝演唱过。高满天的小歌班里除了评弹,还有其它节目,但让“江南小歌班”独步天下的,还是师傅那一手“魔琴”,他的指力高超,传说他的手指曾让一个来家中库房偷盗古琴有小毛贼一指毙命。

驻扎在江南一带的日军,迷恋乐器的军人大有人在。日本有一种弹拔乐从造型上看很像中国的三弦,但弹奏出来的声音与三弦迥异。驻军司令小野一郎就很喜欢乐器,偶有雅兴自弹自唱一曲,让副官和翻译脆在对面条案前聆听。听后要发表各自的感想,例如,《秋曲》要听出“风潇潇兮枫落叶飘零,归来兮”,《夏夜》要听出“雨打芭蕉绿,水滴无痕”。《冬之序曲》要听出“风雪来兮,佳人此去无音讯”。

一日,小野司令正在弹琴给副官们听,日文翻译田耳领着一个人急匆匆走进“铁雪路”日军司令部。只见这个男人瓦刀脸,小眼睛,中分头,手里拿着一顶礼帽,身上穿的却是中式绸衣绸裤,见谁都要点头哈腰一番。此人正是大汉奸李一。

田耳把李一带进日军司令部小野一郎的办公室。小野停止演奏,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长脸男人,从发梢看到脚尖儿,又从脚尖儿看到头发梢,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那男人立刻点头哈腰地答道:“我的名字最好记,姓李的李,一二三的一。话说当年我娘怀着我的时候……”

小野猛地一挥手粗鲁地打断他说:“停止!我问你的名字,没问你娘。我让田耳托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李一凑近小野讨好地说:“有结果了!您让我打听附近一带弹琴弹得最好的人,我打听出来了,他是江南琴王,名叫高满天。听说此人精通各种乐器,只要你能叫得出名字来的乐器,这个琴王他都能弹。此乃高人也。”

小野狐疑地问:“真的?”

“千真万确。”

小野性格诡异多变,上一秒还是细声小嗓的蚊子声,到了下一秒,突然间如洪峰暴发,大喊大叫道:“那还等什么?还不把琴王找到这儿来演出!”

第二天上午,“琴王”高满天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到傍晚才被送回来,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因为他拒绝给日军司令小野一郎演出,所以招来一顿毒打。

“不做亡国奴。誓死不给鬼子弹琴!”

师傅这句话给年幼的柳叶眉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又想起父亲惨死那一幕,心如刀割。

4、

柳叶眉站在高满天家小院当中,一左一右两手用手指托着砖头,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个木头人。孩子们绕着她玩耍,高子文带领几个孩子玩“官兵捉贼”游戏。嬉笑打闹,热闹非凡。

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孩子们四散逃去,嘴里喊着“要下雨啦!”、“要下雨啦!”随后,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降。柳叶眉托着砖头原地不动,雨水将她淋得透湿。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高满天隔着窗户朝院外张望,师娘欲去外面把阿眉叫进来,师傅高满天把手制止她。

高满天的儿子高子文悄悄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一把油纸伞给柳叶眉撑着。

柳叶眉说:“你走开!我不需要别人可怜!”

高子文说:“我不走!”

柳叶眉倔强地说:“走开!快走!不然我今天的功就白练了。”

大风大雨袭来,将高子文手中的伞掀翻在地。高子文只好狼狈地跑回屋去。

雨过天晴。柳叶眉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仍用手指托着砖头,咬紧牙关坚持着。师娘跑出来,心疼她,拿毛巾给她擦脸。柳叶眉坚持了一段时间,她的手指练出劲来,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她轻轻弹一下,立刻就会发出异于常人的鸣响。有一天,师傅拿来一只陶瓮,令阿眉过来用手轻弹之,阿眉虽是纤纤玉手,手指功力却超出常人许多,食指和拇指圈成圈,对着陶瓮“哒哒”一弹,陶瓮即裂成两半。

师傅“啪啪”猛烈击掌,大声说“好”,又说:“阿眉,你这工夫算是练成了!明天可以开始练琴了!”

“谢谢师傅!”阿眉对师傅深鞠一躬,心里暗下决心要刻苦练琴学戏,虽然只有十岁,却也明白自己得长本事,好好跟着师傅学唱评弹以后才有活路。话是这样说,道理她也懂,可当真练起来,也还是很苦的,手指一遍遍地重复同样动作,单调枯燥得令人发疯。

白天,她咀嚼着师傅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苦练琵琶,一张小小的鹅蛋脸如同绷紧的丝绸一般,波澜不惊,几乎不动任何表情。然而到了夜里,她小小的身子轻盈地躲进蚊账,屋里吹熄了蜡烛也没点煤气灯,黑暗包围着她,让她感觉安全。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只青绿色花纹的小方盒,借着月光的微弱光亮将它打开,像是通了电流,盒内的那只蓝宝石耳环立刻发出蓝荧荧的光亮。

那是母亲的耳环,是母亲被日本人抓走时脱落在她手心里的惟一物件,看到它,柳叶眉就想起在鬼子刺刀下惨死的父亲、下落不明的母亲,他们如今都在天上看着她,透过这只蓝蓝的耳环做眼睛,看着她。

“什么宝贝,还不让人看?”

“男孩子莫看这东西,你们拿了也没用的。”

“那就让我看一眼嘛!又不要你的。”

师傅高满天的儿子高子文是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年龄只比柳叶眉大一岁,他是个喜欢打打杀杀的男孩子,平时对女孩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这两天不知怎么总缠着柳叶眉,要看她小盒子里藏的东西,柳叶眉偏是不肯。这只在黑暗中会发光的耳环是阿眉的宝贝,她把它深藏在枕头底下,每晚拿出来反复擦拭,反复看。可是有一天晚上,阿眉用手一摸,忽然发现装耳环的那只小盒子不见了。

“高子文,你还我东西!”

“什么东西啊?”

“你还敢抵赖?你偷了我东西,你乖乖交出来,我就不告诉师傅,要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告诉师傅打你手心!”

顽皮的子文翻着眼皮,无辜地摊开双手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啊?”

柳叶眉冲过去,推他一下肩膀说:“我枕头底下的小盒子不见了!你看见没有?”

高子文说:“噢,你是说那个小绿盒子呀,我当啥东西呢!那小盒子我没弄丢,我拿他养蚕了。走,我带你去看我的蚕宝宝去!”

柳叶眉一听高子文说拿她的小盒子养蚕了,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母亲留下来的那只耳环,很有可能被这混小子给弄丢了。

“盒子里面的东西呢?”

“扔了呀!我看是一只单只的配不上对儿的耳环,就想,这东西丢了一个还有啥有用?谁也不会左耳朵戴耳环,右耳朵不戴吧?所以我就把那只没用的耳环给扔了。”

“走!去跟我把耳环找回来!”

“扔垃圾箱里啦,那哪儿找得回来!”

“找不回来也得找!那耳环对我来说比命还重要,它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妈妈……算了吧,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他们从下午一直找到天黑,把附近的垃圾场都翻遍了,可还是没有找到那只蓝宝石耳环。阿眉有些绝望,爸爸走了,妈妈走了,现在连妈妈留下的惟一纪念物都不见了,阿眉站在门前的垃圾箱前伤心地哭起来。

门旁一左一右挂着两盏小红灯笼,那红灯笼的光焰正好照在阿眉脸上,把她脸上的皮肤照得像大理石一样光洁发亮,红红的分外好看。可惜她在哭。眼泪像断线珍珠,大而飘忽,一颗一颗掉落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无声无息,就像那只失踪的耳环,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点印记全无。

晚风吹过来,小红灯笼随风晃动起来,阿眉的脸变得忽儿红,忽儿白,变幻莫测,高子文在一旁看得心慌起来,忙劝道:“阿眉,你莫急!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一对世界上最好看的耳环。”

阿眉不做声,眉头紧锁,一根独辫编在脑后,伏在背上,辫梢扎了一朵看上去很肥厚的玉色蝴蝶。她和她的玉色蝴蝶在门洞里一闪,就消失不见了。子文从没见过阿眉如此伤心过,他打定主意,等全家人都睡着之后,他再溜出来扒垃圾,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阿眉妈妈那只耳环找回来。

“我会把它找回来!阿眉,你等着!”

这天夜里,高子文把从爸爸屋里拿的一只手电偷偷藏在被窝里,那电筒金属的外壳,奇滑奇凉,硬梆梆地抵在身上,让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好似要去经历一场大冒险,一个11岁的男孩忽然间长大了,他要去保护阿眉、要让阿眉不再哭泣,他要找回那东西。午夜过后,高子文一个人溜下床,为了不弄出响动,他索性光着脚出去。轻轻推开已经上了门栓的大门,见外面一片漆黑,就从怀中掏出手电四处照着,这时候,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一只罕见的小白蛇口衔蓝宝石耳环出现在电筒的光晕之中,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高子文就把蓝宝石耳环找到的消息告诉了柳叶眉。他跑到柳叶眉房间的时候,柳叶眉还没起床,一把琴在墙上挂着,琴旁还挂着一只竹节做的小白蛇。

“阿眉,阿眉,你快起床!”

“出什么事了?”

“耳环找到了!”

“真的吗?我不相信!拿来我看看!”

“你先起床,我就给你看!”

“你先给我看。我才起床!”

两个孩子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有说有笑地聊起来。柳叶眉让高子文先出去一下,她好穿衣服。高子文撇着嘴说,你们小姑娘就是麻烦,说着背过身去,催她快穿衣服。

阿眉用最快速度穿好衣服,跳下床来就催着高子文快点把耳环拿给她看。高子文像变戏法似地手中变出一个盒子来,柳叶眉一看,正是自己丢失的那只青绿花纹的小方盒。

“打开来看看。”高子文说。

阿眉接过那盒子,小心翼翼将它打开,看到盒子里那只静静躺着的蓝宝石耳环,阿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子文,你从哪儿找到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昨天夜里我拿着手电打算去找你妈妈的那只蓝宝石耳环,谁知刚一出大门,碰到一条小蛇,蛇身是白色的,小白蛇竟口衔耳环在那里等我。”

“净胡说!你编故事来哄我。”

“阿眉,我对天发誓,如果我说的事情是假的,待会落雨打雷,让雷劈死我!”

阿眉捉住他的一只手说:“不准你胡说!东西找到了就好。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惟一一件东西。”阿眉拿出盒中的耳环,仔细看了好久,说:“子文,你帮我这么大忙,我以后管你叫哥好不好?”

“好啊,我比你大一岁,正好你管我叫哥哥,我管你叫妹妹,爹要知道咱俩成了兄妹,还不定多高兴呢!”“”妹妹,妹妹,妹妹!”他一迭声地叫着,绕着妹妹的床来回跑。两个孩子都很兴奋。

阿眉坐在床沿上,用手反复摩抚那只失而复得的耳环。关于高子文口中小白蛇的传奇故事,她将信将疑,也不知是真是假。见到耳环如见到人,她手中的蓝宝石耳环让她愈发思念母亲。母亲现在是否还活着?她现在哪儿……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惟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师傅一家和今天认的这个“哥哥”了。

5、

自从认了“哥哥”那一天起,高子文这个哥哥就开始处处担负起照顾妹妹柳叶眉的职责来。他俩年龄都很小,事情往往矫枉过正,哥哥偏袒妹妹,有时难免做得过分,调皮捣蛋过了火。

评弹师傅高满天对两个孩子要求十分严格。他对阿眉说,要弹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琵琶,必须苦练,等到天目张开,额心会有一只“琵琶眼”。

“别听我爸说的那么邪乎,世上哪有什么琵琶眼?莫听莫听!弹琵琶靠的是天分,只要老天肯赏饭吃,你就能吃得上这碗饭!”

哥哥每次说这种话的时候,口气活像个大人。哥哥专门跟他爸唱反调,他爸说东,他偏要说西。他爸让他上学,他偏要逃学去看些没名堂的地方戏。说那才子佳人的戏,唱得慢慢悠悠的,他不喜,专看武戏,打打杀杀,上下翻腾,徒手翻筋斗。师傅让他练琴,他却一有空就在屋里翻筋斗,有时撞翻了茶杯茶碗,碎瓷片落了一地,阿眉就赶紧拿笤帚打扫,免得让虹大娘看见了,他俩又要挨骂。

虹大娘一直在高家帮工,已经许多年了,逃难也跟着。她家在绍兴乡下,两个孩子最喜欢听她讲乡下的故事。她说日本人没打进来那会儿,天下太平的时日有多好啊!家家户户吃过夜饭,就划上乌篷船赶去看戏。所有的戏都在水上表演,看客都在船上,一家一条船,坐在船上边看戏边吃小点心,嗑瓜子,吃小河虾,吃老酒,美哉美哉。

虹大娘又问阿眉,日本人打进来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阿眉一边剥毛豆,一边对大娘说,父亲叫柳元熙,战前在南京开了一家小百货店,因为地处闹市区,生意还是蛮好的。谁知日本人打进南京城,父亲命薄,在逃难路上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了,母亲也被他们抓了去,至今生死不明。

“虹大娘,你怎么又问阿眉这些伤心事?不是说好叫你不要问的吗?”高子文刚放学,跑到厨房来找吃的,就撞见虹大娘跟柳叶眉聊过去的事,他不许他们聊这些,是怕妹妹伤心,耳环的事让他一下子长大了,他懂得要保护妹妹。

柳叶眉说:“不怪大娘,是我自己聊起来的。”

这时,师娘又来厨房,叫柳叶眉赶紧回屋练琴。“师傅又在那儿大发脾气呢!”师娘说。

师傅板着一张脸,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大声厉声训斥阿眉。他说太下不太平,日本人都欺负到咱们脑门顶上来了。他们杀人放火,烧杀抢劫,**妇女,无恶不作。阿眉,难道你忘了吗?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那是被日本人活活用刺刀捅死的啊!好好的中国人,没招惹谁,没得罪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弄死了!他死得冤啊!还有你的母亲,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被日本人抓去,那还有个好啊!就算是活着,也早就被折磨着不成人样啦。

我现在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就是想让你好好练琴,将来有点本事可以一个人出来走江湖,饿着不着冻不着,别的孩子可以懒点儿馋点儿,那都无所谓,因为人家有爹有妈,而你就不行了,你将靠谁?师傅师娘早晚是要老的,唱不动了,挣不到钱,全家老小就得饿死。

他的嘴一张一合,溜溜地把柳叶眉骂了个够。柳叶眉操起琴来,一言不发开始练琴,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急切、慌乱有金属质感的声音,连对面墙上挂着的那条纸蛇都跟着动了起来——那条小蛇还是她跟哥哥刚认识的时候,哥哥送给她的。

清晨。日本人打进南京城,9岁女孩柳叶眉正在家门口玩一条小白蛇,突然被父母打扮成小男孩,在慌乱之中踏上逃难的旅程。战争爆发,打碎了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她的小白蛇被母亲扔在地上,千人万人从上面踏过,碾得粉碎……

回忆像梦魇一样,从眼前掠过。柳叶眉的琵琶弹得已经有些像样了。她的师傅当着面骂她,暗地里还是把她夸成一朵花,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这孩子有灵气,将来是唱苏州评弹的那块料。

“比你年轻的时候强多了。阿眉这孩子有灵气啊!”

师傅暗地里跟师娘谈到柳叶眉,常常拿她跟师娘年轻的时候做比较。师娘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唱评弹,那时她还有个好听艺名,叫“一日红”。师傅笑言,是“一日红”这个艺名起坏了,所以只红了一日,就无声无息嫁人了。师娘笑道,还不是急着嫁给你,就再没心思唱下去。师傅点头称是。人各有命,唱不唱得出名堂,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那阵子柳叶眉日日刻苦练琴,琴技大长,手指却练得一日比一日疼痛。有时候,她实在不想练习,想逃跑,却听到师傅在里屋“咔咔”地咳嗽,又只好咬着牙坚持练下去。终于有一天,琴弦断了。原来,高子文帮阿眉用剪刀剪断一根琴弦,假装是阿眉练琴时弹断的,被师傅识破,用戒尺打阿眉,惩罚她撒谎。谁知挨打后第二天,阿眉竟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