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非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安静地量体裁衣。

有谁能想到,眼前女子是当初在青古邬上房能揭瓦、下河能摸鱼的野丫头。

有人敲门,回头望去,磨砂玻璃门后面站着邵琅远请的律师。

官司已经结束,账也都结清了,他来干什么?

当颜知非把门打开后才发现律师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儿,长得很标致,一双眼睛带着不甘心和恨劲儿,像是刚受完极大的委屈。

律师对颜知非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的精明和眼里的智慧都退了个干净,尴尬地笑了笑,介绍起女孩儿:“非非,她……”

律师话才刚开口,女孩儿就绕过二人,进入屋内,找了张镜子收拾乱糟糟的头发。见旁边有干净漂亮的旗袍,拿来放在身上比划。

颜知非以为他们是冲着店里的旗袍来的,对她道:“是之前练手的东西,还没成,没法穿。”

女孩儿笑了,眉眼流露出的欢喜让她苍白的脸灿烂明媚起来。她把旗袍放到缝纫机那儿,几下功夫,没有缝制的边儿就妥了。

她高高兴兴地扬着旗袍,对颜知非道:“谢了。”

律师急眼了,责备道:“人家还没答应送呢。”

女孩儿不理他,到屏风后去换旗袍了。

颜知非已经猜到了律师带女孩儿来的用意,主动道:“把她留下来吧,我正好缺人手。”

律师尴尬道:“她不让人省心,平日干活儿做事你都严肃着点儿。我跟她说过了,要是惹你不高兴,我就把她领回去,让她在破巷子烂屋子里过后半辈子。”

律师拿出一个信封塞到颜知非的手里,转身要走。颜知非叫住他,把信封还了回去。

见她坚持不肯接受,律师只好拿走了。临走前还特意凶巴巴地瞪了女孩儿一眼,叮嘱:“草儿,好生做事,不然少不了教训你。”

律师走后,颜知非重新回到位置上做旗袍。

王草儿换了一身旗袍,美得像画布上走出的人,她盯着颜知非看了好久,问她:“你怎么也不问问他带我来做什么?”

颜知非只顾用笔在纸板上描线。

王草儿按捺不住,主动开口了,她道:“他是我哥,跟我说你怀有身孕,想找个人照顾你。我还以为有工资拿,原来是把我卖给你了。”

颜知非平静地回她:“你怎么知道没有工资拿?”

“我看得出来啊!”王草儿伶牙俐齿地说着:“你怀着孕却拼死拼活地赶做旗袍,不用想也知道是缺钱了。缺钱倒也不算个事,只要接到了单子,做得出旗袍,早晚就会有收入。”

王草儿从一堆废弃的旗袍里捻起一条,啧啧道:“你做的旗袍不合格,谁肯花钱买?当老板的没收入,做员工的又哪来的工资?”

颜知非并不怒,只道:“我功夫底子浅,做慢些,一样可以出色地完成。不是有句话叫慢工出细活吗?”

王草儿道:“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开门做生意,当然是指望尽快完成顾客的单子。做得慢赚得少,养活店铺尚且不容易,更别说还要养你自己和肚子里的小家伙了。”

“还有啊,我要是顾客我就不愿意等。哪个下了单子的顾客不是指望马上就能拿到东西,谁有耐心等你慢慢做?”

见颜知非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王草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缓了语气,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实话实说。”

有的人解释是为了把话说漂亮些,把之前的不妥填平了,有的人的解释是接着又挖个大坑,有没有把别人埋进去不知道,反正是把自己给埋进去了。

“我……我……”王草儿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颜知非既没有心情为难她,也没有那坏心思借机撒泼出气。

旗袍店里的气氛尴尬又凝固,像结了冰的世界,王草儿一开始觉得冻,后来就习惯了,索性把那些废弃的旗袍捡起来查看。

她啧啧道:“都是好东西呀,也太糟蹋了。”

“功底确实太浅了,好多地方走线不匀,用缝纫机也改不回来了。谁要是穿在身上肯定会崩线露肉的,到时候那些小娘子还不把我们给骂死啊?”

王草儿自言自语地说着,没有注意到颜知非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也没有察觉自己脱口而出的“我们”让颜知非心中一暖。

王草儿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那些废弃的练手旗袍用手工缝补好了,就算认真翻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早上,王草儿把早饭做好后就离开店铺了,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全是她翻做的废弃旗袍。当颜知非在昏沉中醒来时,她已经回来了,旗袍不见了,身上只有厚厚一叠钞票,还有一篮子好肉好菜。

她见颜知非慌慌张张地起床,急着做旗袍,劝道:“你现在怀有身孕,不管什么事都不用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着想,我哥那么凶一个人,万一被他知道我没照顾好你,又该臭骂我了。”

王草儿把颜知非摁在餐桌前吃早饭,又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颜知非吃了两口,说道:“下回你起床的时候可以把我叫醒。”

王草儿道:“得了吧,你的瞌睡有多厉害你自己不知道吗?”

说完,她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我今早上啊,还是被你的手机闹钟给闹醒的呢,而你呢,睡得香呼呼的,我叫了好几声你也没应啊。”

她又加大音量道:“这怀孕啊,就是会嗜睡,你也别逞强,顺其自然吧。店里的事都可以交给我,你放心,别的事我不行,做旗袍我可不在话下。想当初,邵家的上海织锦旗庄千名旗袍工里,数我动作最麻利,做的旗袍最好。”

颜知非很诧异,“你上海织锦旗庄的?”

“是啊,我哥没跟你说吗?”王草儿尴尬一笑:“也是,我哥昨天送我来的时候气得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走了。”

颜知非顺嘴问了句:“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你哥气成那个样子?”

王草儿不乐意了,不肯说,沉默了好久才又忍不住开口:“他怪我呗,放着好端端的旗袍不做了,非要去卖什么高端红酒,结果被人贩子骗去郊区。要不是有警察从附近路过,听到我的动静找到我把我救了,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在乡下给臭烘烘的老男人生孩子了。”

“依我说啊,旗袍的气数就快尽了。上海织锦旗庄当初多气派啊,不还是说倒就倒、说没就没吗?现在还有几个人愿意做旗袍,愿意穿旗袍啊?”

“旗袍这活儿啊它讲究又多,学了好几年都未必能出师。偏偏又是个消磨好料子的东西,还没卖出一分钱呢,就得往里搭补很多。”

王草儿自顾自地说完,问颜知非:“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将来?”颜知非问。

王草儿道:“将来的生活啊!没人买旗袍的话,店铺就开不下去,早晚要关门。到时候你带着个孩子,总得找个赚钱的事做,总不能一直做旗袍吧。”

不等颜知非回答,她又道:“学什么不是学啊?与其在这儿学做没有出路的旗袍,还不如学做别的。要不我们自己来卖红酒吧,找销路赚差价。我之前看到的,有的大老板啊,几个电话一打,一大笔钱就到手了。哎呀,哪需要像我们现在这样一针一线地熬。就算把手给磨破了,也赶不上别人一个电话赚的钱。”

颜知非抬起头来,认真道:“我只做旗袍。”

王草儿不作声了,毕竟哥哥凶巴巴的叮嘱还在她脑海里存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