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的第二周的礼拜一,分监区刘指导员通知马梓筠到监区部去一下,说是教导员找他有事。他想必是清楚原委的,但是多年来他多半也早已习惯了自己某个通过关系运作的手下突然调走的熟悉剧情,脸上也并没有流露出过多吃惊的神色,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马梓筠的肩。马梓筠已经预感到了会发生什么事。他平静地来到监区教导员的办公室门前,礼貌地敲门报告。办公室内烟雾缭绕,还有几名监区各股室的股长和干事坐着。马梓筠看不大清楚背光坐在办公桌后的教导员的脸。监区的监管工作压力很大,使得许多警察都学会了抽烟解压,而且烟瘾普遍很大。马梓筠客客气气地朝着教导员打了声招呼,又环顾地顺便对着那几名认识的年轻警察打包笑了笑,算是统一打了招呼。教导员客气地让马梓筠坐下,告诉他经过监狱研究,决定将他从第三监区借用到新监区工程推进办公室,借用期直到办公室完成使命为止。当然,也没有说一定就能顺顺利利地一直借用下去。能借多久,关键还是要看个人的实际工作表现。以前也发生过被借用人员因工作无法胜任,被提前结束借用的情况。也有表现优异,没有借用多久就直接转为机关正式编制的。马梓筠将会属于哪一类,还需要加倍地付出努力,组织上考量得主要还是工作能力。借用期间他的组织人事关系还是在第三监区,还得接受第三监区的考核,因此他的表现也直接关乎着监区的颜面。希望他能兢兢业业,克服缺点,发扬优点。教导员的这些话礼貌中带着一丝敲打,随和中带着一丝威严,言下之意就是要让马梓筠明白借用不是一劳永逸,要想正式进入机关警察的序列,仅仅依靠关系还是不够的。另外,他还要马梓筠明白,虽然自己不能直接领导,按照组织关系他还是马梓筠事实上的领导。言下之意就是必须还得对他保持以往一样的尊重,不能说借到机关了,就翘起了小尾巴。来到第三监区之后,在“怒吼事件”发生之前,教导员对于一身书生气、不抽烟不喝酒、丝毫不懂得人情世故的马梓筠本就印象平平。事件爆发之后,在他人的挑唆下和舆论的带动下,教导员对于马梓筠原本就普普通通的印象更是急转直下了,在监区即使与马梓筠迎面相遇对于马梓筠打招呼的回应也带着显见的冷淡。一线监狱警察相对于其他警种尤其看重服从感和尊重感,特别是那些长久管理罪犯,很少接触外部世界的老年警察,经常容易混淆职业角色与社会角色。在监区里作为绝对强势的管理方,呵斥训令久了,不知不觉也会将这种罪犯对于他们指令的绝对驯服和无比克制的忍让也作为平等的人际交往中对方所应遵循的礼节性要求带进了日常的社交礼仪之中了。对于身边的那些守法的社会公民们、尤其是对他们惯常接触的那些亲人们下意识间也会不自觉地提出这样那样的在正常人看来显得武断无理的强令性要求。严格而论这也是一种在旧式封闭的劳改农场一线劳改干部中曾经广泛流行的“职业病”。为了树立管理威严,他们在日常执法中常年板着个包公脸的时间多,扮演温和的“和事佬”的时间少;强制命令要求他人无条件服从的时候多,坐下来有商有量和气探讨的时候少。几十年下来,整个人说话的口气、思维的方式和周身的气质必然都会发生职业性异化。

马梓筠表示会认真听从教导员的建议,一定好好表现,不给监区丢脸。教导员递给他一张薄薄的纸,马梓筠接过来一看是北关监狱组织人事部门出具的借用令。教导员嘱咐他务必在今天上午去机关组织人事科报到,分监区里他手头上的一切事务指导员都会安排好交接的,不用再特意回去告别了。马梓筠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将借用令小心叠好塞进裤袋。临出门前,教导员又叫住了马梓筠。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心底掂量下面的这句话到底该不该讲。最后他下定决心似的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又皱着眉头,加重语气叮嘱了马梓筠一句:“到了机关做人做事都要机灵些,严守纪律,少说多做,尤其记牢要管控好自己的脾气。”马梓筠重重地点点头表示完全接受,又朝着周围散坐的人礼貌地微笑着点点头,拉上门走了。早春三月,电驴途经的道路旁的景致和马梓筠的心情一样美好,处处都萌发出鲜嫩的、纤弱的淡淡的新芽。北口镇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力尚未对于大自然造成过分的破坏性影响,它的城镇部分面积很小,而且景致很固化,甚至可以说是很僵化。从窗帘到门栏、从屋顶到电线、从招牌到路标,死气沉沉却一成不变,转换更快的只是日历上交迭显示的时令和节气。它的乡村部分虽然更为贫穷,多少沾着自然风物的光,拜着四季交替的恩赐,还要生动有趣得多。这里基本还保留着以自耕农业为主的传统农村风貌,每个乡都由三四座自然村所组成,每座自然村规模都不大,下辖四五个农业大队,每个大队的规模更加袖珍,多由稀稀拉拉的几座乃至十几座农舍组成。农舍多为红顶白墙的两层小楼,门前一个院子,四周围着高墙,院子正中一个铁门,这是村里条件较好的人家。也有家境较差的,就只能住在历史比较久远的瓦檐水泥墙的平房里,但是照例门前还是要有一个被压平的四方形院子的。只是因为受到条件的限制,院子的地面只是很简易地铺着一层水泥,或者就是直接**着泥土,而且四周多数都没有筑立起拱卫住户安全和标明宅基地界限的围墙,是和周边的树林田地直接相通的。这些房子彼此间普遍相隔一两百米,房间都被不规则形状的稻麦田、菜地、茂密的树丛和弯折的野地所分割,但是依靠农村人粗亮的大嗓门还是可以实现直接的隔空对话的。农村人都喜欢在自己的房前屋后开辟出几分地的菜圃,栽种上一些能授人以春华秋实之赠的柿枣梨橘等果树,再散养上一群鸡鸭,圈养一两头猪,拴上一两条狗。有些品味较高懂得追求生活美学、讲究精细的生活品质的还会在院子的角落挖出一方水塘,构筑些假山,放养些鱼虾,或者在院子角落支起一方竹架,任嫩绿的葡萄藤蔓慢慢地茁壮爬满整个竹架。冬春交替时分多数人的心情都很好,过年的喜悦还残留在人们的心头,新年新气象,总有着新的念想和期盼。周边的景物也逐渐摆脱了冬季的肃杀萧瑟,在暖阳和风的梳理下变得明媚艳丽。置身于其间的人们耳闻目染,心境自然变得更加舒缓愉悦了。

监狱总部也是一派祥和,机关大门口旁还散落着一地冲天炮和挂鞭的残骸。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燃放焰火,也是各所监狱长久以来的传统。除了明面上的振聋发聩、鼎新革故之意,其包含的祈福求平安的意义和香港警局中供奉关二哥、台湾监狱中设有狱神庙也是无出其二的。院子中进进出出的除了基层来办事的手执各色待批公文的步履稍显匆忙的年轻男警察之外,多是神态安详的,行走沉稳的中老年男女警察和穿着便装的男女职工。他们因为没有承受直接的管理罪犯的压力,风度做派上也自然而然地显得从容轻松许多。马梓筠是清楚组织人事科的楼层位置的,大半年前来北关监狱报到的第一天他就来过。他内心激动,脚步却尽量显得稳重。路上遇见的许多他可以称为大哥大姐的警察和职工都要瞥望上他一眼,这也是身为单位组织内人群的一个共通的显著心理特点,就是身在熟悉的地盘之内对于不熟悉的外来者总是充满好奇心和探究欲。对于北关监狱的多数男女而言,马梓筠终究还是一名脸生的外来人。哪怕他们中的许多都知晓那件“怒吼事件”,但是毕竟不是第一现场的亲历者,而多是以讹传讹的听闻人和传播者,根本就不能将马梓筠的真实长相和他那已经有些狼藉发臭的姓名挂上钩。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指点下才会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就是他啊。”然后流露出程度不一的惊奇和蔑视。在无高人指点之前,他们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每天都看得到的一线来机关办事的众多小鬼头中极为普通的一员。马梓筠找到位置后,轻手轻脚地叩击着挂有“组织人事科”部门牌的木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辨识不出真实年龄的男人声音。马梓筠推开门走进去,他看到分开的三张桌子前坐着的三个男女齐刷刷望向自己。还没开口,刚才应门的那名居于中间主座的三十不到的年轻警察就开腔了:“你是马梓筠吧?”马梓筠赶紧点点头。他是认得这名领导的,他来监狱报到时接待他的正是此人,只是他隐约感觉办公室中的桌子的部位似乎重新调整过。他从裤袋里摸出了那张叠得很齐整的借用令,小心地展开,轻轻放在男警察的桌子上:“我是的,前来向您报到。”男子看都没有看纸上的内容,他微笑地朝着马梓筠点点头,站起来,将借用令攥在手中,示意马梓筠跟着他一起走。马梓筠赶紧跟上,在走出房门转身关门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办公室里坐着的两个大姐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好像是在相互告诉对方“就是他啊”。马梓筠跟着看起来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但是颜值和气势却要高出很多的男警察下到一楼,在东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下。马梓筠看到门上挂了个“工程推进办公室”的牌子。领路人轻轻敲了敲门,听到从里面传出来“请进”的回应,推开门,将马梓筠领进办公室。见到走在前面的来访者,原本在办公桌后端坐的身穿便衣的看着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赶忙站了起来以示欢迎。领路人客气中带着些威严地对双方进行了介绍,原来这男子就是北关监狱工程推进办公室的主任。他接过男警察递过来的借用令略微扫了一眼,就热情地对着马梓筠伸出手表示欢迎,马梓筠连忙握住他瘦削发冷的右手。引路人见他们接上头了,依旧是循例般交代了几句,就告辞了。马梓筠后来从主任嘴里才获悉到他就是北关监狱的组织人事科科长,一位前程远大仕途似锦的英才干将。主任和马梓筠寒暄了几句,就将他带到隔壁一间要宽敞得多的大办公室。里面坐着一对中年男警察,都戴着眼镜,看上去就比马梓筠分监区里的那些前同事要更有文化。主任向马梓筠介绍到这两位都是工程师,又对着他们介绍到这是新来的小马,三个人依次握手。主任又将马梓筠带到靠墙的一个空办公桌前,告诉他这就是他办公的位置。又说了几句好好干的鼓励话,说自己马上要去省城设计院,就转身离开了。这个办公桌的朝向并不是马梓筠所钟意的,它不仅远离窗口,紧靠着一面水泥墙,紧贴着两张银色的铁皮柜、几双高筒雨鞋、两把铁锹、几圈卷尺、两顶草帽,而且正好是背对着进门的方向。虽然不是马梓筠最忌讳的笔直面对,只是门正好开在马梓筠右手边的这面墙壁,距离马梓筠的后背还有个四五米,可也足够让他产生不安全感了。两个前辈优哉游哉地面对面占据了临窗的两张办公桌,两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台在当时的还不是十分普及的白色电脑。虽然式样略显老旧,可一下子也将整个办公格调给提升了上去,向着“办公现代化”迈进了好几步。主任走后,马梓筠从其中一台主机中隐隐听到了“吭唧吭唧”的熟悉响声。他一耳听出这声音曾经也是先锋网吧主旋律声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款在《传奇》风靡之前就已经流行多年的单机游戏《红色警戒》的背景音乐。主任口中所指的“工程师”们目前显然只是将马梓筠视为一名靠关系硬挤进机关的菜鸟,心底根本就没有十分认真地把他当回事。既谈不上尊重,更谈不上忌惮,至多只是持着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位前辈沉浸在游戏的火热情节之中无法自拔,直接将新人无视了;另外一位前辈正在用一把曲尺在一张打开的图纸上反复丈量着什么。他从眼角瞥见马梓筠空着呆坐着无所事事实在有些尴尬,便扯东拉西地询问了马梓筠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他今年多大啊、老家在哪啊、家里有几口人啊。马梓筠一一如实回答,这也算是新同事间第一次正式的交流了。

对于如何应付新同事,这整座大楼中的警察职工加在一起的经验可能都没有马梓筠一个人多。马梓筠在宁城换过的拥有办公桌的单位就有四五个,这还不包括在保险公司那种五六个人挤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多数人只能站着的听从命令、整天要在外面跑业务的纯粹打散工的单位。他明白一个单位就是一个类似于非洲草原的系统,掌握实权的就是系统中的如同狮虎般的王者。他们威风凛凛、不怒自威,俾倪一切。虽然照面的机会很少,但是对于他们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还有一些领导的亲信等活跃分子,是单位的实际管理者。他们就是领导意志的代理人,是豺狼般的强者。他们四处出击、狐假虎威、横行无忌。这些人是经常能接触到的,躲也躲不掉,只能虚与委蛇,小心应付。其余多数人都是供上面驱使的弱者,他们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就是和牛羊一般的牺牲。不过即便是牛群羊群之中也是有长幼之分的,多数牛羊别看表面温顺,那也只是在虎狼面前,很多老牛老羊在族群内部也是很有威仪、很讲规矩的。马梓筠如今在北关监狱就是系统的最下部,和副处长接头也无助于改善多少当前的处境。一个省监狱管理局光副局长就多达四五位之多,处长也有好几十位,还不要说更上头的司法厅里为数众多的厅长、副厅长、处长、副处长……人人都可能成为他人的故交、乡里、同学、战友、亲眷、甚至只是一起吃过一餐饭的一面之缘的“朋友”,人人也都有可能被多达上百人、上千人的关系网络中的某人要求给予提职或者调动事宜上的关照。再加上北关监狱本身还存在一个强大的自建国后业已繁衍了两代的“本土帮”,他们的渊源主要是解放我国东部沿海这片区域的南下兵团中多数来自于鲁省和徽省的解放军战士,这些战士当年承担着改造国民党战犯和开垦拓荒的双重职责,劳改农场则是能够有效实现这两个目的的理想产物。建场时第一批干部普遍只有二三十岁,有些年龄较大,成家较早的,则已拥有了家室,多数都是由革命军人转为劳改干部之后再娶妻生子的。他们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陆续离退休。这时他们的儿女后裔正好成年,也分批顶职接班了上来。再过了二十多年,到了马梓筠入职的这个年代,建监元老们都已进入雪鬓霜鬟的风前残烛的暮年,他们的儿女辈多数也已步入了不惑之年,基本都成为了监狱的管理层骨干。他们的孙子孙女辈又陆续成年,又周而复始地可以成为适龄补入的监狱新鲜血液。用一句监狱宣传词中经常自赞的敞亮话说就是这些老干部为了祖国的监狱事业是“献完了青春献子孙”。

两位工程师虽然表面傲气,逐渐熟络之后还是给予了马梓筠一定的帮助的。他们提醒他要去相关部门领取饭票、文具等办公用品,马梓筠依葫芦画瓢。在经过团委办公室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巧娇俏的女警察,她正在张罗着给一群叽叽喳喳的青年女警察描眉抹唇,旁边还散围着几名人高马大、制服笔挺的帅哥男民警。杜皓翀事件中的那名绯闻青年男警居然也在其中,他怡然自得又带着傲慢神情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整理着大盖帽和身上的标识,身边簇围着两名崇拜似地仰望着他的漂亮女警。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会务接待任务,从摊开的长横条幅上的字词结合他们的议论分析,好像是监狱作为东道主,正在承办什么与近邻的南湖监狱和长湖监狱联合举行的单身青年民警联谊晚会,到时有幸出席的势必又是那些千挑万选出的外形与台风俱佳、组织眼中又被评判为上进有为、最能代表北关监狱青年民警队伍形象的青年俊才们。他也就是路过听听而已,别说自己现在有杨欣儿了,就算还是孑然一身,他马梓筠是怎么样也轮不到这种好事的。他也经过了财务科办公室,门正好开着,里面却没有见到上次“怒吼事件”中他直接开罪的那几位女警察女职工。他确定了财务科的位置,蹑手蹑脚地快速通过,并且在心底发誓今后能不来就尽量不要来。等他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到两位工程师已经换好了高帮的雨鞋,说要到工地上核量某几段地块的土方。马梓筠刚来情况也不熟,就不要一起去了,先在办公室里坐坐,等主任回来自然会详细分工的。马梓筠表示理解,从窗口看着他们走到机关大门口,钻进了一辆半旧不新的绿色吉普扬长而去。四周静悄悄的,马梓筠坐着,轻轻抚摸着眼前这张样式朴素的黄色木桌的桌面。不容易啊,真不容易,从大学的学堂走出后,他马梓筠何曾安稳地拥有过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宁城之大气、宁城之繁华,宁城无数个写字楼中拥有无数张属于无数人的办公桌,可是却没有一张是属于他马梓筠的。打工的这几年,他无论在哪里都是那种很少被正式员工正眼相看的临时人员,对于这些单位负责人他的存在意义无非就是多添了一双碗筷、多消耗单位的油米而已。他们基本不派给他任何正式的任务,因为本来也就不曾信任过他,至多也是打扫下办公室桌、打几份文件、接听下电话这样的粗活笨活。马梓筠至今还记得他在某私人律师事务所打工的经历,那位律师租了宁城某片富人区的一间别墅作为事务所的办公之用,同时自己的一家人也是住在里面的。他自己拼命拉揽业务,他的老婆就是所里的会计,老娘负责烧饭给全所工作人员吃。每次吃饭的时候,照例都是他的老娘先动筷子,把每份菜里最好的部位拈给自己的小孙子,再是律师夫妻和一位最能给他们赚钱的律师动筷子。等到马梓筠上手的时候,律师的母亲总是用一种凶狠的防贼似的眼光死死地盯住马梓筠筷子,让马梓筠感觉自己就是个吃闲饭的废物。可眼下自己总算拥有一间能真正容纳自己的办公室、也有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了。虽然还只是借用,但是这个借用是建立在法定、稳定的国家公务员组织人事关系之上的借用,最坏的后果也不过是被退回第三监区。那样他所要承负的最大的后果也莫非是被人诟病为机关办事能力不行,也没有人可以以此为由开除他的,他还是可以在监区里安安稳稳地干上一辈子的。

这时马梓筠才想到总算是可以告诉杨欣儿自己已经借用到机关的好消息了。他来到北关监狱之后第一次可以在上班期间堂堂正正地拿着手机拨打杨欣儿的手机号码了,再不怕违反监管规定,让谁谁谁给抓到现行了。他一边听着手机里的欢快的音乐声,这小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调换了个提示音乐,一边站起来确认下办公室的门有没有关紧。好半天电话才接通,杨欣儿似乎很惊诧他这个时间打电话给自己,还以为他今天休息。马梓筠语气轻松地告诉了她自己借用到机关的事,杨欣儿听了也很开心。问他是不是今后自由的时间要多得多了,马梓筠说是的,以后周末都可以固定陪你了。两个人电话里卿卿我我地厮磨了一番,马梓筠甚至敢壮着胆子在电话中“啧啧”大声亲了杨欣儿两口,这在他以往带班时是难以想象的。刚挂上手机,马梓筠突然听到从走廊里到窗外远远近近地传来了一片电动铃声,接着在大楼各处远近不同地响起了办公室门关闭的声音和走廊上对话的人声。他看了看手机,应该是到午休吃中饭的时间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办公室的钥匙,他走到窗户边看着陆续走出办公楼的人流,听着他们的交谈声,想了想决定索性今天就不吃午饭了。他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看到两位工程师面对面顶着的桌子中间摆着部红色的固定电话机。他走过去,刚拿起话筒,想尝试着看看能不能拨通自己家里的号码,又感觉有些不妥。就又放回话筒,坐回自己办公桌前,用自己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给父母报告了自己今天已经到机关报到了的喜讯。是父亲接的电话,母亲还在上班,他非常开心地盛赞副处长还是有本事,办事效率就是高,人也实在,不是只会卖嘴放空炮的。又再次叮嘱马梓筠务必要小心谨慎,机关里都是人精,谁都不要得罪。说话办事都得深思熟虑,多过过脑子。马梓筠连声称是,也嘱咐父亲尽量少抽点烟。家里眼看得慢慢好起来了,要留着身子多享享福。

从小父亲在马梓筠的世界中就扮演着非常独特的角色,他永远是家里出力最重的那一个。无论是幼时一家人看完露天电影回家的路上,马梓筠撒娇说走不动了,母亲就责令父亲将马梓筠扛到肩上骑大马时;还是一家人春节去弋江县探望外祖父外祖母时在车站如潮的人流中拼抢火车票时奋勇当先时;还是马梓筠在幼儿园里被同学霸凌时正巧被他看到之后翻过围墙冲进园内差点将那个园霸掐死时;还是在马梓筠大学毕业后他到处奔波运作给他寻找合适的工作单位时,他都是给人一种负重、拼搏甚至粗野的印象。同时他永远又是家庭中所得最少的那一个,几乎所有外界赞誉马梓筠听话懂事家教良好的溢美之词基本都是归因与他母亲的,所有家庭开支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用在他父亲的开销用度之上的。人们提到马家时都会佩服这家有一位精明能干的女主人,却很少提起男主人如何如何。人们谈他马梓筠时多数时候也都是称呼他为“×××(他母亲的名字)的儿子”,而甚少是称为“×××(他父亲的名字)的儿子”的。这位络腮胡子男人经常是被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忽视甚至无视的,直到很多年后地质队的许多人提到他父亲时也只知道他的绰号“大胡子”,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本名。实则如今看来,母亲的精明只在于眼巴前琐碎小事的运筹之上,大事上还都是父亲更能看得清形势,更能做出事关家庭命运的重大决策。比如眼看着地质队的发展形势江河日下,又临近马梓筠大学毕业,父亲帮助母亲下定决心,又走通路线,毅然将母亲调回宁城的医院,全家也跟着搬回原籍。他父亲在家族中的表现也是相似。虽然平日里他喜欢与比他要低上一辈的晚辈们打成一片,甚至偶尔还会给人以为老不尊的假象。但是每当家族遇到重大事件,平时嘻嘻哈哈的父亲倒是总能够挺身而出,力挑重任,统筹局面。而很多在芝麻小事上看似精明强悍的家族成员却反倒都是束手无策,只能亦步亦趋地听从父亲的调配。这表明马梓筠看似五大三粗的父亲真的是大智若愚之人,也是很肯仗义执言,敢于挑头担当的人。遇事不退缩,逆境之下善于寻找出路,他的头脑远比多数同龄人要高深精明。他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倔拗起来半寸余地也不会退让;可是他事实上也很灵活,为达成目的也能够屈身自如。事情关己的,他反而无所谓,就像当年地质队老大恰恰是他关系最好的同学。可老大在任期间,马梓筠父亲就是甘愿窝在车间里,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攀附他这位老同学的门路谋求从满身机油污垢的车间里调出来。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妻子他却能厚着脸皮去不厌其烦地跑动疏通、去阿谀奉承那些在位置上的、哪怕稍微能搭得上界的人,即便这人只是亲戚的亲戚,或者只是同学的同学,或者只是朋友的朋友。

中午的机关大院更加静谧。作为监狱首脑的这个院子始建于六七十年代,到了八十年代在平房的基础上加盖了三层,形成了现如今面南背北的四层楼规模。院子的前半部分就是由大门直通小楼的水泥步行道,步行道中部两边一边竖着一块宣传板。中间位置砌垒出了一个环状的花圃,里面栽种着两株巨大的丹桂树。桂树的四周沿着花坛边角又种了许多马梓筠叫不出名字的花卉,不怎么看得到花蕾,却幽幽地散发着暗香。两块宣传板的东、西两面各载着许多挺拔的水杉和樟树,这些大树一直延伸到环绕机关大院的围墙边。里头阳光照不到底,青苔满地,总是向外渗发着森森的凉气。机关大楼的东北方向还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它的二楼是机关小车队的办公室。一楼马梓筠是最为熟悉不过的,就是每次领取工资时都要在外面排队排个半死的隶属于财务科的临时办公室。大楼的北面一直伸展到西北角都是茂盛的竹林,西北角竹林的边缘是厕所,厕所边耸立着两个长满青草的土堆。马梓筠中午上厕所经过时第一印象就觉得这土堆是坟墓,等到下午两位工程师回来了一打听还真是坟墓。据他们说这是附近村庄某两位农民的祖坟,当初监狱建盖机关时这附近就有好几座土坟,都有些年头了。算来算去都得在围墙之内,只得和坟主商量迁坟。有几个好说话的,拿到补偿金也就及时将先人遗骸迁走了,也算是支持了我国劳改事业一把。可就剩下两户人家任你补多少钱就是不迁,他不迁的理由倒不是嫌钱少,而是怕破坏了自家的风水(其实以当时他们的贫穷程度,这给祖坟选址的眼光也着实让人生疑啊)。就这样僵持不下,总不能为了区区两座小坟而重新费时费力择址吧,毕竟这里就是广大干工一致公推公认的总部的黄金地块。强拆更加不妥当,监狱多数情况下虽比政府失力,却也更加讲理。这又只是人民内部矛盾,激化冲突更无必要。当时当家的监狱领导一合计,干脆,井水不犯河水,直接将坟地原地不动,圈在机关大院里了。反正是社会主义监狱,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者,本身就是不信鬼神的。加上机关里本就是男警察多,一院子满满的阳气,还怕一两个阴魂作祟?那两家农户也确实是倔强,宁要他的先人日日守护着监狱的厕所闻着屎尿味,宁愿自己每年清明还要大费周章地从机关大门进来扫墓,也就是咬牙不迁坟。这样一晃就是几十年,活人死人相安无事,年深日久就习以为常了。以至于所有北关监狱机关的办事人员,包括胆小的女警察和女职工,即便在晚上如厕时对于昏暗的白炽光照下那两座在暗处静悄悄矗立的坟包也是熟视无睹了。

下午主任依旧没有回来,两位工程师倒是在两三点钟回来了。他们的脸蛋都是微红着,身上多少带着些酒气。听他们说主任每次去省城照例都是要在第二天才回来的。他们两也是元帅麾下的小兵,各掌一块业务。除了工龄和警龄比马梓筠要长,仅以职务而论也不方便直接指挥马梓筠。胖工程师还是斜叼着香烟自顾自在电脑上不亦乐乎地操作着,烟灰掉满了半个桌面。瘦工程师还是继续拿着曲尺在一张画满了各种曲曲绕绕图案的施工图纸上很有耐心地量来比去。两个人操着监狱方言,间或对于早上的现场测量结果交换一下各自的看法,不时嘲笑一下在土方计算上企图贪小又被他们看出破绽的包工头。胖工程师抽烟速度很慢,老半天才狠狠地吸上一口。烟雾在他的鼻腔口腔中来回悠**上一阵,一部分缓缓沁入他的胸腔,滋润了他的五脏六腑,另外一部分再被他狠狠地喷吐出来。他说话语速倒是很快,各类马梓筠听不懂的建筑行话术语也是操得溜熟。面对面的瘦工程师除了很好地免费吸收掉对邻直喷过来的二手烟气,多数时候都是在倾听对面的在展示观点。等对方吧唧吧唧说住嘴了,才慢条斯理地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语速很慢,语调偏低,听觉不好的人须得凝神贯注才能听得清楚。胖工程师说到激动之处,或者说单机游戏进行到紧要关头遭遇了一次重大的行动挫败时整个人都会触电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来一阵抽搐。他粗壮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抽风式地快速击打着桌子,左手上夹着的香烟头都会抖落在地上。然后肥胖的脸上会露出无可奈何的认命神色,茫然地望向马梓筠一眼,嘴角挤出一丝强笑,仿佛是在向他寻求对于游戏无解的答案或是重要的启示。瘦工程师对于对面伙伴的这种反应看来是早已熟视无睹,仍然埋首苦量,其投入的状态直让马梓筠想起战争电影中那些面对焦灼的战局在军用地图和沙盘前苦思冥想、寻求对策的参谋们。马梓筠为了避免给人留下借用第一天就偷懒取巧的坏印象只有装腔作势地理理柜子,抹抹桌子,看看文件。好半天瘦工程师好像才反应过来,看着无所事事在发愣的马梓筠,意识到什么似的拍了拍脑门。

“哎呀,我都忘记了,小马,主任临走时嘱托过我,让我把他的这间办公室钥匙拿给你去配。现在也快三点了,你就提前下班去把钥匙配好。今天反正也没什么事了,你配好后就不用来了。”

马梓筠接过钥匙,向两位工程师作了个别。对于在单位中身居配角,他是早已习惯了的;对于在办公室中无所事事,他更是体会良多。反正瘦工程师转达的也是这个办公室里能当家做主的主任的意思,虽然最后两句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思。不过事实也确实如他所说的,现在马上就到三点了,他去北口镇上找个锁匠店,再配好,再快也得半个小时,这样就到了三点半。冬秋两季北关监狱机关下班的时间是四点半,也只留有一个小时的上班时间。本身主任也不在,他没有接到任何明确的工作部署,就是回到办公室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那个年代我国机关所谓的上下班与普通企业和事业单位相比自有其玄机所在,也就是说,你不能只盯着上墙的制度中规定的表面作息时间。比如早上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八点整,但是真正能准时到岗的不会有半数,多数人都是在八点半之前才会到达。到了之后他也不是马上就进入上班状态,还要清扫办公室、清理桌面、洗茶杯,有些还要吃早饭、部分还要上早厕。如此一来,真正全员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就只能在九点左右了。而下班时正好相反,规定是四点半下班,其实很多人在三点半左右就已经进入松懈低效的预备下班状态了。到了四点整个机关至少有小半数的人已经提前走了,再过一刻钟整个机关也就没有剩下什么人了。所以基层但凡有些经验的人员来机关办事的,基本都是要预留有个预估的提前量的。否则多半会在某个环节找不到特定的办事人员,只能是空跑一趟。马梓筠刚走到机关大门,突然从墙角边走过来一对四十多岁的男女。两个人虽显得风尘仆仆,穿着还算清爽整洁。女子眼圈有些红红的,似乎一直在揩眼泪。她可怜兮兮地望着马梓筠,欲言又止,似乎将他当成了救星。马梓筠还没来得及搭腔,门口值班室里矮壮的保安就冲了出来,赶鸭子似地驱赶着二人:“走,走,领导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已经查清楚了,你老头子压根就不是什么老革命,而是加入什么反动救国军的国民党反动海匪。知道了吗?当年的判决书原件也翻出来给你看过了,怎么还来纠缠啊。”“我,大哥。”女人有些哽咽着,都快哭出来了:“会不会搞错了啊,我父亲一再说他是打土匪的,不是当土匪的啊。”“哪里会错了?”保安不屑地回应到:“上次我也帮着你看过,白纸黑字的,你自己也承认的,判决书上就是你父亲的名字,籍贯、年龄也都对得上,照片里的人和你家里保管的父亲年轻时照片中的模样也是一致的。而且从判决书里看你父亲匪性深重,被人民政府先后抓捕过三次,判决过两次,算是冥顽不化的惯匪了。宽大处理没被枪毙,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女人小声嘟囔着,还想争辩些什么,被身后背着旅行包的男人拉住手臂制止了:“算了,我就说过,他年纪太大,脑子糊涂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我们走吧。”女人嘴唇抖动了几下,很多涌到嘴边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只得掏出手绢,轻轻低下头抹着眼泪。“真是搞不灵清的。”保安望着男女渐渐走远的背影嘲讽道:“明明是反革命,临老了痴呆了,还以为自己是老革命。说实话,当年没被枪毙就算是万幸了。留下条命,就是要待遇,那也得游去海对面找国民党,问马英九要啊。”

马梓筠在镇上寻寻觅觅了一番,总算是在一个旮旯角落里找到了一间不起眼的锁店。等着师傅配着无聊的时候他又给杨欣儿发起了短信。

“在干什么啊小白臀?”

自那晚之后他看到杨欣儿身上黑白不一的肤色后,他就赋予了她这么一个听起来并不雅观的外号。“在开会哇小种马。”杨欣儿无比简练地回了几个字,还加了个吐舌头做鬼脸的表情符号。马梓筠对于杨欣儿的工作单位、性质和职位都没有眼见为实般的透彻了解,只是觉得杨欣儿上起班时似乎总是不太愿意接听电话和回短信,似乎不太方便。“下次一定要实地好好了解了解她上班的这家公司和她在湖城的一切”,马梓筠这么想到。这时旁边突然伸过来一条手臂,他嗅到浓烈的汗馊味中夹带着微微的芳香。他回过神,看到面前瘌痢汉子那张混杂着泥垢的伤痕累累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正讨喜般地将右手伸到马梓筠鼻下,乌黑的指尖掐着一朵淡紫色的七星状小花蕾:“送,送给你,好香的花。你,你,包叔说过,是,是好人。花,花,给你。你,你,可,可以,给那个,那个漂亮,姐姐。”马梓筠之前的人生之中从没有应对过这种情况,正踌躇着该如何应对这突发的情况。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刚准备抬起手接花。架着老花镜的老板就生怕疯汉大新年的登门进室阻挡了自己店的财神进门似的,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恶狠狠地站起来,用力挥舞着手臂,嘴中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将汉子驱赶走了。只留下那多美丽的小花跌落在马梓筠的脚边,很快地就被新进店的客人的鞋子给踩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