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梓筠借用到机关并没有在第三监区掀起多大的风浪,毕竟像他这样没在基层上多久班就运用关系调往机关的虽不能说是很多,但也绝不至于罕见。倒是老板娘在他有一次下班经过时叫住了他,对他竖起大拇指,说他蛮有本事的,才来了半年多,就能借用到机关里。机关嘛怎么着比起一线也要好太多了,至少用不着一上早班就得起得比打鸣的鸡还要早,一赶订单就要熬通宵睡得比狗子还要晚得那么辛苦呢。另外,她也特别指出,脱离了一线,今后可以陪杨欣儿的时间也要多很多了。这样自然也是有益于两个小年轻的关系发展的,快的话可能今年就好喝两人的喜酒了吧?马梓筠盯着老板娘那张快速开阖的嘴,突然觉得她的性格其实和杨欣儿是有着几分相似的,热情、外放、直爽、讨巧。容貌虽没有杨欣儿那般出众,盯久了却也觉得小有风情。杨欣儿和自己在一起时,估计也就是自己眼中老板搭配老板娘的翻版。在外人看来都不过是鲜花插在那啥啥上,那啥啥啥叼到了天鹅肉,总之就是丑汉配娇妻式的不协调。但是据马梓筠的观察,老板娘之所以能够与老板走到一起,也并不是如表面看起来那么无缘由的。她那位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拙夫外形虽则粗鲁,平素话也很少,瞧着木头疙瘩一块,实则是个内心很温柔细腻的多情汉子。他表面憨傻,确是心灵手巧,承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在单位里干起活来也是水电工、木泥匠的“百搭”。脾气还特别好,家外万事都无条件听从监区领导的调遣,家内凡事都无条件依从自己的婆娘。不管老板娘心情如何,他都是整天咧着嘴笑嘻嘻着,让人瞅见了也发不起火。他们的儿子长得像父亲,脾气更像父亲,每日里见人就乐,话语却很少。天冷了总是冻得受不住似地弯曲个背,小脑袋似乎都要埋到桌子底下。成天拖着长长的清水鼻涕,用袖管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弄得右边的袖口内侧都被半干不干的鼻涕沫子罩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拔丝”。老板娘也不舍得在店里安装空调,只是用白炭生了个火盆子。店里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离开的时候带出去一大团暖气,进来的时候又带进来一大阵冷气。遮垂下来挡风的厚棉布帘子面对北口镇狡猾放肆的严寒几乎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她的可怜儿子就更加受冻了。哆嗦着个手写作业时就是靠在火盆边也是两腮发青,牙关相叩,时不时还要打上一个寒颤。那写出来的字也更是七歪八扭,让人不忍直视了。

马梓筠坐在寝室里,想了想在分监区的值班室里还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标着“马”字的脸盆,里面放着一个写着“马”字的漱口杯,杯里放着一根牙刷和一罐牙膏,脸盆上方挂着一条专属于自己的毛巾。“马”字都是罪犯生活小组长很仔细地用彩色水笔书写的楷体字,工工整整得像是小学生临摹字帖的字迹。算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不值钱的东西,不去拿了,反正这些东西指导员很快地就会让互监犯处理干净的。很快又会有一个新人补充进来,分监区又会准备同样的一套洗漱工具,小组长又会规规矩矩地在脸盆和漱口杯上标上那名新来的警察的姓氏。监狱本来就是和客栈一样住满了来来往往的客人,无论是长居还是短憩,账簿上所变换的不过是旅客的姓名而已。罪犯刑期一满就要走,警察到了一定的时候也要轮岗。无论少了谁,日子还得照过,少掉谁都不会有什么影响。更何况他马梓筠本来在分监区中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人们对他的事最多谈论个一两天,很快就会将他淡忘了,很快又会有新的话题。他亲眼见证过说起来价值可比一个脸盆要贵重得多的杜皓翀辞职之后是如何迅速地被前同事们遗忘的。说起来他们中的很多还是看着杜皓翀长大的,相互之间的交情远比马梓筠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客要亲密很多,在一起共事的时间也远比与马梓筠共事的时间要长,可还不是很快就淡出了人们的谈资,甚至说是完全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人性并非一张一览无遗的薄纸,而拥有错综杂乱的万千剖面。少数如钻石般璀璨的光亮面,也会有如幽潭般漆黑的阴暗面,更常见的则是犹如起雾天的朦朦胧胧半隐半现的看不清楚。究竟为善为恶,孰是孰非,可能还得具体到因时因地因人、甚至当下当年当日的实际情势之中。不过商品社会的世事人心之下常人之特别擅于遗忘已经消逝的又对己没有利益牵连的人和事倒也是不争的事实,淡薄险恶的人情之寒凉势利也成为了全世界人群间流行的瘟病。北关监狱虽然地处闭塞,但是并非绝缘于真空。

马梓筠突然萌生了强烈地想再去安乐县逛逛的想法,自从被蒋芸伊在情感的征程上迎头痛击之后,他几乎没有再踏入过安乐县县城。只是有一次押送罪犯去急诊,在安乐县人民医院值了两个通宵班,期间一步也没有踏出过住院大楼。马梓筠从小到大对于医院的气氛和环境是十分习惯的,自己拿着手机在罪犯病床脚的一个椅子上坐着把弄着,时不时抬眼监视**的病犯。有时候坐累了,就缓踱到走廊的尽头,从窗口俯望着夜幕下的县城。和宁城灯火通明、车流往来的热闹都市夜景不同,安乐县的“这里的夜啊静悄悄”的夜景基本还是属于宁城城乡结合部的建设水平。楼房很少,入夜了依旧灯火通明的高楼更加稀少。十层以上的高楼几乎没有,就是县城中心矗立的几幢高点的建筑物窗口也是黑漆漆一片,显示出该城像样点的依靠写字楼办公的公司不仅罕见,为了业绩加班加点的白领阶层也根本还没有形成。这座小城最晚上最明亮的反而是县府、银行、各实力型下辖局、各国有垄断企业的办公楼,充分彰显出在此地政府的风采依旧超越了市面的风采的现状,也间接地暗示了在这座小城中身为政府公职人员的牛气和神气。四处晦暗的县城中稀稀拉拉的数条马路既窄又短,由于电网管线建设得极不发达,路灯光线稀疏昏暗。黑糊糊的路面上很少有轿车灯光行驶,骑自行车和电驴的路人也是稀稀散散,市面上过了九点基本就看不到什么人影。城郊散布着大片黑黢黢的无垠无边的野地,偶尔有些零星光亮的是农舍的灯光,农舍再往外扩展延伸的又是无边无尽的黑暗笼罩的旷野。明亮的国道犹如蜿蜒的长龙穿越过浙北的这片野地,反而是这一大片土地上最为显眼的静止光源,驶过汽车的灯光也是除了天上缓慢移动的星月之外照亮这片野地的最主要活动光源。马梓筠搜寻了半天,也定位不到那家小小婚介所的位置。安乐县的城建,尤其是街边的街面房和北口镇的一样,千篇一律,太缺乏个性了,犹如患有家族遗传病的亲生父子。只是一个体量大些,另一个要纤弱些。马梓筠看着进房给病犯换药的戴着口罩、眉目清秀、身形相似的小护士,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蒋芸伊。当初就是在下两层楼层的病房里,他和蒋芸伊相处了半个小时,也与她的家人和她未来丈夫的一家不期而遇。蒋芸伊是位好女孩,注定会过得平安喜乐的。他也看得出那个小伙子是个很踏实细心的男人,是那类典型的父母眼中的乖乖宝,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朋友圈里的好伙伴,大家口中的好男人。蒋芸伊不也正是这样的小女子?传统、文静、秀气、内敛,他们才是最为接近也最为匹配的“物种”,小城中的天作之合,天生的一对。现在想来马梓筠都有些发笑,自己一个带着奇怪基因光谱的外来人,居然带着觊觎的野心莽撞地插身于人家小夫妻和亲家之间的会面,真是自不量力啊,自不量力。蒋芸伊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应该已经怀了身孕甚至已经身为人母了吧?她现在一定是很幸福地被自己的丈夫、父母、公婆所环伺着吧?她的家会在县城的那个位置呢?哪一扇窗的后面会是她那温馨的家的所在呢?

夜风穿过病房外的走廊,马梓筠监督着小护士完成手上的工作。见犯人又昏昏睡去,在梦中发出奇怪的梦呓。他担忧地走进仔细低头观察,却见沉睡的罪犯脸上露出了欢快暧昧的笑容。肯定是梦到了什么自己想做在监狱中又做不得的好事,只有在梦境中以逞其快了。他安下心,又踱回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口边,继续俯瞰着安乐县零星的灯火。他记起自己大二那一年,地质队正好在宁城租用了一个门面,准备进军宁城风风火火的建筑领域。马梓筠父亲当时已经开始筹谋着分步将全家迁回宁城,第一步就是自己走动通了大队领导的关系,先进入了地质队在宁城的工程部任职。他之所以甘愿打破自己在地质队从不求人的原则,主要还是这样他就拥有地利可以就近在他宁城的那些老同学老朋友间铺路搭桥,寻找将他母亲调回宁城的机会。顺便也打探下宁城的大学应届生的就业信息和形势,为明年就要大学毕业的马梓筠能到宁城发展寻探立足点。那段日子他就像一只储粮备冬的工蚁般忙忙碌碌,公私兼备,白天忙着工程部的事项,晚上就忙着张罗自己家的事。就这样他的母亲总算获得了宝贵的调迁的机会,不过公事公办的业务考试还是必须的。他母亲也只能编了个由头请假,带着放暑假了的马梓筠一起来到宁城预备考试。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晚上屋内依靠电风扇实在待不住。正好他们租赁的办公室旁边的小楼有个平台,他们带着卷好的草席,顺着贴墙的铁梯子攀高而上。这里位居高处,视野开阔,半空中的气流相对地表也要活跃的多。宁城本就是海滨城市,夏夜多是有海风吹拂的,哪怕历经跋涉的离岸风再躁热,吹在人身上比起蒸笼般闷热的室内也是让人舒适多了。他们坐躺在草席上,摇晃着手中的蒲扇,凝望着旁边小区里灿若繁星的万家灯火。他母亲感慨道:“这么多一格一格的小房间可不像是火柴盒子,里面得住着多少人啊。”现在想想,他父母如此缩衣节食、苦心积虑,莫不是为了能让他在宁城、在这个世界上能拥有一间属于他马梓筠的小小的“火柴盒子”。无奈他自己能力有限,到现在还是上无片瓦,更加无法在宁城立足安身。在宁城的主城区别说是火柴盒子了,就连胡桃夹子大小的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他都没有取得。从前没有过、现在也没有、将来预计也多半不会有。其实很多事无法深思细想,想多了想透了只会让人无比痛苦。就好比现在要是有人直面着他沉痛但是坦诚地质问他到:“你活到这么大,究竟有何成就?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何值得夸耀的立锥之地?”他也是无法回答的,甚至是要面红耳赤的,只能无地自容的感伤。

马梓筠换好便服,乘上了开往安乐县的中巴。这里说下从北口镇到安乐县的交通,如果只是单纯地在地图上看,两地之间的直线距离也就是十公里左右。可前面已经说过,承包中巴的运营商联盟和乘坐中巴的乘客群体考虑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乘客最好是中巴途中一站也不要停,司机一个油门一路到底;而运营商们在意的却是沿途的客源的多少,如何将沿路几个大村落的散客倾力囊入其中才是他们始终最为关心的。至于因此要多绕行多少路、路上要多耗费多少时间,那些都不是他们考虑的重心。国道虽然一马平川,可是路面上汽车太多,速度也很快,中巴的停靠不太方便。最关键的是国道当初修建时考虑到拆迁补偿和建设成本,多数路段都是直来直往的尽量避开人家,很多村庄都不在它的穿越范围之内。而这些村舍在中巴运营商眼里都是固定的保险柜,里面的村民们在他们眼里那可都是行走的钞票。因此两地间中巴通行的实际路线是一条弯折的曲线,真正在国道上只会行驶一里不到,剩下的二十多里路都是在贴着山脚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乡村公路既是顺着曲延的山势而修建的,本身就不可能太宽阔,路的走向也是曲折迂回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便民地照顾到沿途散布的村落。这种规则的公路的路面虽然不至于很差,但也绝没有国道那般平整。这条乡村路的主干部分是一段连绵十多里的半面邻山的沥青路,依照马梓筠的眼光,两边的风景还算不错。它的一边挨着一条延绵起伏的山脉,其实说是“挨着”,却也并没有到直接接壤的地步,之间还隔着从数百米到几十米的远近不等的距离,都被浓密的树丛、散居的农舍、零散的梯田所占据。路的另一面离国道也不远,两条路基的最大距离也不过千米,中间都是广袤的被列入基本农田保护区的肥沃田地。很多外行人眼里这条路穿过的这片山脚区域不过就是一片平凡无奇的乡村田地,其实这里的地下可是龙气合聚、埋藏着从春秋战国一直延续到秦汉两朝再延续到两晋南北朝的两千年文化世界。山脚和公路之间的那片连绵隆起的高低不平的土坡之下就是太湖流域及浙省迄今为止发现的保存最完好的、同时期规格最高的古越国国都城址,俗称古城。由城池中心遗址、外围附属小城、三大墓葬群遗址及其他军事设施遗址等构成,也是秦朝统一后设置的彰郡郡治所在,其行政地位相当于如今浙省的省城。只是岁月荏苒,否极泰来,该城在汉代随着浙省的脱离独立,其实就已经开始缓慢衰落。随着隋唐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的通航,运河两岸无数城镇的兴起,远离运河河道,又不在航道中转线上的古城进一步衰落,直至沦为浙省下属的管辖地。随后更是在战火人祸中颓势连连,经历宋元明清民国数朝,到解放时已经衰败成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村。可田头屋后都是地上地下的文物遗存,除了地面如今还完整地保存有几道荒草蔓生的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古越国城墙遗址之外,村民们在犁地耕作时经常还会翻挖出春秋时期南方诸国的戈币、鬼脸钱、蚁鼻钱等古钱币。

一座王城尚且如此,多则千年,短则百年,就完全可以从地表上消失,《巴顿将军》中巴顿在迦太基废墟上发出的“这就是过去的战场。迦太基人守卫着三个罗马军团攻打的城市。他们英勇作战,但是没有守住,全军覆灭。阿拉伯女人抢走他们的衣服、刀剑和长矛,两千年前,这些士兵暴晒在阳光下,当时我也在”的感叹,也是让幼年的马梓筠记忆颇深的电影桥段。巴顿随后念出的那首自创的“在艰苦的岁月里,在战争的胜败中,我战斗、挣扎和死亡……反反复复,永不休止。仿佛从镜中看到我自己,虽以各种名义战斗,可我保持我的本色”诗词更是让他永生铭记。举世闻名的“永不会沦陷”的名城尚且如此,更别说这些拥挤的、无趣的、杂乱的“火柴盒子”一般的水泥混凝土建筑了,它们既没有任何美学价值,又缺乏故事性的点缀,它们在地表又能矗立多少个春秋呢?中巴缓缓地行驶着,司机基本是见人招手就停。有两次停红眼了,人家明明只是举手示警自己要横穿马路了,他也抢着停靠过去,搞得路人和乘客都是哭笑不得。整出了这么大的乌龙,他倒也神态自若,完全无所谓,依旧是我行我素。下一秒看见路边站着人,也不管人家是等人还是等车还是准备过马路还是纯粹地在发呆还是准备自杀又或者是准备碰瓷,他还是照例按响喇叭靠过去,提醒人家车子来了。争掠客源到了如此失控的局面,甚至有时候大联盟内部前后两辆离得不远的巴士竟然会撕破脸地争夺同一名乘客,为此争吵打架的也不是没有。据说联盟归联盟,考核归考核,每多一名乘客,司机是就能多份提成,更关系到当天、当周、当月、当季和当年的业绩排名和奖金发放数额的。如此饥不可耐,寸土必争,逐客必抢,也可以想象中巴车的蹒跚龟速了。马梓筠五点上的车,上车时天色还是一片明亮。等逐渐驶出了那条山脉的环绕时,天色已经变得有些昏暗了。好在他原本也不赶时间,就是想到安乐县吃个晚饭,再随意逛逛,晚上反正总是要打车回来的。马梓筠的心态很平和,这就是在机关上班的好处了,下班了就是下班了,无牵无挂,一切尽在掌控。不像在监区,即使下班了似乎总还有一条无形的滚烫的链条紧紧勾抓着你,让你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马梓筠下班了就是下班了,下班了也就是休息了,休息了就是彻底休息了。哪怕他今天第一天在新岗位的表现再差,主任也不会随便给他电话训斥,更无须紧急到必须在晚上就拨打他的电话。而且今晚他也不用再将闹钟调设为五点半响起,他再也不用发愁早上会睡过了头。

安乐县和我国多数城市相似,也是个移民县城。而且由于全境正好处在我国由南至北的历代迁移潮流的主要线路上和浙省的西北最前沿,更是如一座水草丰美的湿地,成为可供那些如精疲力竭的群鸟般的流民们栖身以作常驻或是短歇的理想家园,由此也成为了典型的移民大县。据说最早城内的原住民如同江南的许多城镇,在太平天国的兵火屠城中基本消亡殆尽。邻近乡村也受了池鱼之殃,多数也都毁于长毛散兵的征粮虏人之中。说到这席卷半个中国的天国运动,似乎并没有给百姓带来什么上天的恩泽,反而只留下了许多可怕的残酷的后果。近的就以安乐县文化名人某吴姓画家为例,在太平战乱中本乡本族人丁几乎死绝。全乡死4000余人,全家九口只余下两口。远的以马梓筠的老家慈镇为例,作为浙省东部有名的古县,宁城的北门户,也自然成为太平军南下必须攻克的重地。马梓筠祖母的老宅,现在是由他一位堂哥全家居住着的,是一座小而别致的四合院中的两间平房,隔堵墙就是他们一家刚迁回慈镇时临时栖身的破院子。据他母亲说,以前在南墙外还有个小房子,在太平军攻占慈镇时住着一对寡母孤女。母亲平时都是吃素修禅的,白天织布为生,晚饭后夜一黑就开始虔诚地敲击木鱼诵经。不料城陷后长毛满城抢掠,几个匪兵盯上了这对可怜的母女,欲行不轨。贞烈的母女见无法脱身,遂先后投井自尽。从此附近的居民经常就在半夜听到时断时续的木鱼敲击声,哪怕那间小屋在新中国成立后被东海舰队拆除了作为部队医院,马梓筠的祖母和很多邻居还是经常能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医院墙边方向传来阵阵木鱼声。她们就说这是那对可怜冤死的母女的冤魂执念太重,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亡魂仍旧在夜夜诵经祈福。安乐县现有的人口中少部分是从本省其他地区,比如台城、绍城等地迁入,更多的是由省外的豫省、徽省等地迁来。他们分别以籍贯为连接纽带在安乐县几处紧挨着河流,周围又有山岭盘绕、利于隐蔽、耕作、灌溉、捕鱼、种植的盆地上聚集成村,再由村逐渐发展成镇。由于安乐县多数人口都是半耕半林的山民,山里冬天气温低,低温天气长,所以喜欢在秋夏二季就开始腌制畜禽肉。待到冬季大雪封山之际,用刀削砍下几片(块)腌肉,再合着开坛取出的泡制过的菜叶瓜果和晾风干的野菜山笋,一起放入陶制的或者铁制的小锅。底下再放置一个酒精炉,将火点着炖煮,看着那醇香扑鼻的白烟慢慢升腾,应着食者酒杯和碗中浓烈的酒香,确实也是无比的惬意。炖锅慢煮就是安乐县地方烹调中的王霸,理论上是可以四季而食的,不分时令和冷热的。只是严冬雪天吃起来更有味道,更能暖身开胃,也更加应景。就像即使现在已近初春,可走在街上的马梓筠还是能从家家商铺自家用餐的饭桌上看到那炉火忽明忽暗,热气升腾缭绕,家人围坐而食的寻常景象。

越是经济落后的地方越严格遵守着地方上的传统风俗,概莫能外。以安乐县为例,农历正月十五之前,家家户户都是要忙乎着走亲戚的。绝大多数商铺都是闭门谢客,必得等到十五过了才会开张接客。马梓筠顺着安乐县最热闹、年味也最足的马路慢慢溜达着,肚腹中还没有传来过分的饥饿感,他想着索性晚点再解决吃饭问题吧。初春的夜风已经丢弃了刺骨的狰狞,变得柔情蜜意。一些早开的夜花对于春意推波助澜,暧昧地向着夜空暗送着芬芳,人心也变得酥麻浮**。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走到一个“T”形街角。他停住向着转角方向望去,是条僻静的昏黑小街。他想起这条小街应该是通向贯通这座城的小河的,便折向拐了进去。小街两边都是关闭着的门面窄小的店面,春节的效应还在延续,即使已经过了正月十五,很多商铺打烊的时间还是相比起平时要早很多。小地方春节总是来得早,去得晚,犹如一条长长的省略号,缠绵的年味总是让人回味无穷。不像省城宁城这些大地方,春节犹如迎头而撞的只对着你稍作点头的匆匆过客,还没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就踪影全无。路灯照着马梓筠孤独的身影,他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悲凉,他平生第N次觉得自己很可怜。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第一次在这个星球上独行,在地质队时他曾经无数次在自己家所在的家属区边上的那片旷野上迎来朝阳送走晚霞,高二时期他又如同疯子似地在铁路桥对面铁路职工家属区边上的那一片荒地上听着火车汽笛声靠近听着火车汽笛声远去,在宁城时他也有无数次在夜幕降临之后在这座大都市的江边公园里羡慕地看着身边的情侣们走近又走远。假使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画册,人家成功者的画页上都是满满当当地涂满色彩,而他马梓筠的画页上则多是留白的空空如也的写意。只是之前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可不知为何,今晚他陡然升腾起一股无尽的空虚感。是的,在他没有稳定的工作,情感世界又是一片空白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这样自觉孤独,可今天他不仅拥有了一份让很多人羡慕的好工作,还在这个单位里谋取到了优越的岗位,又有了杨欣儿这样一位性感可爱的女友,他为什么反而感觉不快活了呢?难不成他马梓筠的人生就是专门给自己找别扭?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自寻烦恼的闹剧组拼而成的滑稽戏?难道他注定就是这么一个贱人?好不容易命运不再为难他了,他自己却非得为难他自己了?他走到小街的尽头,这里是一片绿化地,连着穿过县城中心的那条小河的河岸。河岸边铺着鹅卵石路面的步行道,两边的景观灯在漆黑的河面上映出通亮的起伏的倒影。河面很窄,马梓筠可以很轻松地将手机从这边抛甩到对岸。他站在河边连着铁索的水泥柱旁,低头俯视着倒映着河畔迷离的灯光的河面。他是患有很严重的深海恐惧症的,不要说看,有时候只是想想那些深邃的不见底的海渊就会全身发软。看到这些黑色的、深蓝色的水面总是心怀恐惧,总觉得会有什么可怕的巨型神秘生物在水底游弋。河边散步的行人很少,因为毕竟刚刚入春,晚间的风,尤其在河边总还是有些凉意的,再加上毕竟刚出年关,很多家族兴盛的人家还会继续内外走动一段时间,多数居民还是选择了待在家里。马梓筠掏出手机,拨打了杨欣儿的号码,那边接通了,旁边欢声笑语的,似乎很热闹。

“老婆你在干吗?”

“我在陪客人吃饭呢。”

“我想你了。”

杨欣儿还没有回答,旁边似乎就爆发出了一阵男男女女对于她的不满起哄声,电话随即就被人挂断了。马梓筠呆立了半天,才接到杨欣儿的回电。她压低嗓门说现在通话不方便,晚点看情形再聊。马梓筠已然习惯了与杨欣儿的这种通电方式。用杨欣儿自己的话说,她和马梓筠从事到工作不同,马梓筠只需老老实实地完成手头的工作即可,她则不然,她是场面上的人,适当的应酬是绝不可少的。有次她酒喝得稍有些多了,在电话中非要马梓筠叫满她一百遍亲爱的,马梓筠只得遵令进行。其实也就重复了才二十多遍,杨欣儿就很知足的表示够数了,可以了。她娇滴滴地对着马梓筠埋怨到她湖城的小姐妹们知道她在遥远的安乐县,还不是县城中心,只是个位于乡下的劳改队里找了个相貌十分普通,收入也就那样的警察做男朋友,都感觉到十分吃惊。说之前给她介绍的那么多湖城的有钱老板、公务员、医生都不要,非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一个,又不是有钱人更不是帅哥,难道是湖城的男人死光了?他马梓筠绝对算不上是标准的舔狗,在马梓筠的一生至今所找过的女朋友中间,舞女是最作的,马梓筠对她也哄得最为厉害。卫丹红和陆芳菲是无需哄得,她们看准了一个男人,就会全心全意,甚至倒哄男人。杨欣儿则处于中间状态,她毕竟年龄还小,总是乐于享受男人的甜言蜜语的。她不像很多走纯物质路线的年轻女子,见一分好处出一分笑脸,男人钱包不开,她们温柔不了,总是板着个死鱼脸,像谁欠了她们多少钱似的。到现在为止除了一起吃饭,马梓筠抢着替她垫付的路费,给她买的一些零食开销之外,她从来没有额外地用过马梓筠一分钱,更没有借着节日为名主动向马梓筠讨要礼物,甚至连马梓筠准备给她的春节红包也直接拒绝了。她是真的欣赏马梓筠、爱怜马梓筠。就像两个人脸对着脸聊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怔怔地盯着马梓筠的脸,抚摸着马梓筠的眼睛说“好漂亮的一双眼睛”。活到这么大,在小学阶段、初中阶段、高中阶段和大学阶段人们对于马梓筠外貌的主流评价依次是在“好秀气,和个女孩子似的”、到“蛮清秀的”、到“发育中不便评价”、到“还算斯文”到“只是个男人而已”中转换。在遇到杨欣儿之前,他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被外人赞扬容貌是什么时候了(即便是如此宠溺自己总是失去客观评价标准的母亲对于自己儿子外形日益江河日下的走势也是看在眼里,憋在心里,闷在嘴里)。卫丹红即便这样哄着他、惯着他、照料着他,也从来没有当面称赞过他的外形。陆芳菲虽然总是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可马梓筠知道这种欣赏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对于他的职业和谈吐的仰望。只有杨欣儿,居然会称赞自己的眼睛生得好。不错,他是长着一对双眼皮的眼睛,这双眼睛也绝难称得上难看。可即便是再好看的眼睛,嵌镶在他这么一副寡然无味的脸孔上,在周边平庸器官的夹击下那也基本丧失了神采。可杨欣儿偏偏就是情有独钟,哪怕她的身边簇绕着这么多生着炯炯有神的俊秀眼睛的帅气男子。

不得不说缘分这事实在是过于玄妙。马梓筠之前在身历过的那么多城市中在街头、办公场所邂逅过那么多女子,洗去一脸的脂粉油霜,卸掉肤底的假骨支架,多数都是姿色平平的。要么就是头脸轮廓古怪,要么就是眼睛缺少光彩,要么就是口鼻形状扎眼,要么就是牙齿歪七扭八,要么就是胸部形状失当,要么就是腰腿粗细无度,只是拼命地依靠后天的烧钱整形矫正和化妆品的奇功妙效拙劣地加以调整和掩饰,但是终究还是不免处处露出马脚和破绽。可即便如此,她们中的大多数依然是眼睛朝天,依靠着身为女人的性别优势在人群中畅行无碍。见到开着“保湿捷”的富人和帅哥则两眼放光,恨不得马上叉开双腿,自动排卵,哪怕被富人**糟蹋玩弄到哭泣爬滚,那也是物有所值,不枉自己爱了这一场;而一旦见到穷苦屌丝和丑男则嗤之以鼻,恃“B”自重,唯恐避之不及,沾惹上他们的穷酸气息,拿腔作调地紧闭起自己早已遍布履印与杂草的蓬径。杨欣儿比起她们可算是天生的美人胚了,她完全有资本在湖城的男人堆中予取予求,也丝毫用不着将哪怕是一分一秒的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自己这个既不富裕更不潇洒的劣质男人身上。可她不仅没有嫌弃自己,反而颇懂得赏识自己的长处,这一点也是着实让马梓筠内心感动的。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胃也隐隐**了起来,是时候去吃饭了。他沿着河边慢慢向前走,他知道在前方桥边有条小弄堂,也算是安乐县的美食街了。除了街名不雅,仿佛是因循便利,十分直白地以小街口某所公厕命名的。里面集中的苍蝇小店也是多如江鲫且价廉物美,总有一两家看在财神爷的面子上在此时营业的吧?果然,还未转进弄堂里,前方就闪耀出一片明亮的灯光。十多家小饭店都热气腾腾地开着张,店门口站着的老板老板娘和小伙计见到行人就热情地挥手揽客。人家都是哪家人多往哪家扎,马梓筠却要背道而驰,观察对比后选了一家人少些的小店走进去。他吃饭,口味固然重要,气氛也很重要。普通人多是挑选人多热闹的,想着必然是厨师手艺精湛,回头客云集,这味道必是差不了的;他则厌烦这种吆五喝六、烟雾缭绕的嘈杂环境,偏要挑选人少清净,最好有位于角落的面门背墙的单人座位可坐的。马梓筠屁股刚坐定,满脸堆笑的老板娘就殷勤地走过来,泡上一杯热茶,说是自家山上摘的无公害的纯野生茶。又端出一盆饭前开胃零食,里面装着炒熟的雪白色的南瓜子、黄褐色细长状的硬撅撅的番薯干,说都是自己家种自己家炒自己家晾的,绝对卫生安全。

“这年头可不敢乱吃东西,你看粤省都开始发人瘟了,听说已经死了很多人呢。”

她一边递过内容简单设计朴实的菜单,一边叹着气对马梓筠说道。马梓筠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提起的这件事,只是专心选菜。定睛看了看,本乡本土的,和北口镇的菜式都是同宗同源,菜肴花色自是大同小异,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新意。他只求果腹,瞅着菜名顺眼的随便点了一荤一素一汤。端起茶杯慢慢品尝,确实有股难以言状的不同于普通绿茶和白茶的山野气息。他又捏起两条番薯干细细咀嚼,淡淡的甘香随着糯糯又有嚼劲的番薯肉在齿间流**,也是超市贩卖的装在真空塑料袋中的那种车间机器流水线制作出来的大路货所不能比拟的。最后他又搓起一小撮西瓜子放在左手手掌,右手拇指和食指夹着一颗一颗地放入嘴中,用唾沫沾湿了在齿舌间翻滚几下,将瓜子外壳上粘附着的香料味吸吮入喉。再用齿尖咬开瓜子壳,留下喷香微咸的薄薄脆脆的瓜子仁,而将瓜子壳吐在桌上。他的脸正对着大门,也对着门边柜子上摆放着的电视机。屏幕里神情严肃的女播音员正用着不同寻常的紧迫口吻诵念着如下的实时新闻。

“粤省已经发生多起疑似感染病例,各级领导高度重视。某某做出重要批示,某某赶赴现场,相关部门已经启动应急预案,目前粤省花城群众情绪稳定。”

“这下麻烦了,不知道会不会传染到我们这里来,到时候要是关门整顿,哎,叫人怎么活哦。”

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笋片青椒炒口条放到马梓筠桌上,眼睛不离电视,担忧地嘟嘟嚷嚷着。

“不会吧?离得千山万水的,一时半刻哪里传播得到我们这边啊。”

旁边一个自斟自饮的食客显然有些喝高了。他毫不当回事地夹了一筷子菜塞入嘴中,又美滋滋地喝进一大口酒,不屑地说道。

“难说,现在不比从前,都是飞机来火车去,那传播速度老快了。再说了,这人瘟是如何传播的现在连国家也没整明白,万一是通过空气传染的呢?听说得了就要死,根本没治愈机会的。”

另一桌一名已经吃完了正在剔牙的食客反驳到。

“那不是比那啥,对了,比艾滋病还要厉害得多啊。”

老板娘被吓得脸都有些发白了,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关门整顿后自己一家老小断炊喝西北风的惨状,心尖尖都在打颤。

“谁知道呢。这年头,钱越来越难赚,病越来越多。哎,说不清楚,道不明哦。”剔完牙的食客无奈地摇摇头,狠狠地一甩牙签,起身推门走了。

马梓筠只是静静听着,一面低头吃饭,没有吭气。但是他预感到距上次的追捕逃犯之后,他又遇到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