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北关监狱历史的人如果要对一个外来者娓娓而到北关监狱发展的概括,他会首先将客人领到场部中央的一个高岗,这里是第一批队长带着第一批罪犯挖沟扎栏的宿营地。以此为起点,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按照管理和生活所需,在初始地的四周依着地势地貌由近至远地依次修建起了罪犯生活住房和队长家属生活住房两大区块。罪犯生产厂房、机修厂、职工食堂、家属小店、卫生院、仓库、学校、幼儿园、大礼堂等各类生产生活建筑也逐次出现,逐渐集聚成了以高岗为轴点,周围横亘四五里、纵布一两里的细长扁平状监狱总部区域。监狱的五个罪犯关押点和十多个农业单位也陆陆续续星罗棋布地散现在了北口镇的各个方向。整片监狱管辖的国有土地巅峰时期接近两万亩,历经了几十年的流失变迁,到马梓筠参加工作的年份只剩下半数有余。马梓筠在后来曾有机缘看到全监的卫星定位俯瞰图纸,监狱管辖的所有土地形象而言就如同一张被蝗虫啃咬得四零八落的树叶。总部所在粗看其实就像是一块飞地,孤岛般形只影单地嵌合在北口镇的土地之中。四周都被北口镇的核心集镇、大片的农田荒地和星罗棋布的村舍所包围,但是仔细观瞧你会发现很多看似孤立的地块间又通过了七歪八扭的不规则细径通联着的。这些包围北关监狱总部的北口镇的土地又被外围北关监狱更为广袤的土地反包围,这些反包围北口镇的监狱国有土地的外围又是更加广阔的北口镇与其他乡镇的集体土地。这样就形成了重重叠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穿插交契的极为复杂的土地管护态势。双方土地犬牙相临、安危与共;管理人员之间连根共树、形影相依。在防洪排涝、抗旱防虫害、修路建房等很多事宜上都是“一条线儿栓两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当然,由于历史上监狱的农业生产一直发展得比地方上更要像样点,北关监狱附近这几个北口镇下辖的自然村没有少揩社会主义监狱的油水。从早期的几个村倾巢出动,动辄上百人规模的集体哄抢、抢摘、强捞监狱的茶叶、茶籽、蔬菜、瓜果、淡水鱼,到国家法制逐渐健全之后村民个体对于监狱土地的零星侵种侵占、对于土地上农作物的偷摘偷采,双方因为土地经济利益的日常摩擦就从来没有真正消停过。北关监狱虽然在机关专设了处理涉农关系的机构,在农业中队也派驻了大量警察职工,还时常向安乐县、湖城乃至浙省的有关部门寻求支援。无奈所要看管的土地面积实在广大,村庄的袭扰又是无孔不入。政府为了避免引发群体性事件多数情况下也只能“和稀泥”,故此多年来监狱始终是处于土地攻防战中的守方,捉襟见肘、顾此失彼。除了总部占据的办公生活土地和关押点高墙之内用于监管罪犯的土地坚实安全,无纠纷之忧之外,其他多数看管的国有土地、特别是那些偏远地段的零散农林地几乎都面临着风雨飘摇,随时都有被附近农民侵袭强占的危险。
这一年经请示省厅,北关监狱即将迎来它五十年发展史上的一次重大布局调整。在它的总部南面十里外原本就有一个大型关押点,也是它下辖的五个关押点中建成历史最早、规模最大的一个。拥有完整的罪犯生活区、罪犯厂房和警察生活区三大区块,各自以结实的砖墙和牢固的铁丝网圈围分隔开。它的警察生活区远比马梓筠工作的第三监区的宿舍区要成气候,拥有五六幢五层楼房和十多幢平房,早餐店、理发店、小饭店、小超市也一应俱全,人称“二总部”。很多北关监狱的监狱领导和中层领导都是在此地出生成长的,也可以算是北关监狱整个庞然大物体内怦然跳动的第二颗心脏和第二幅引擎,与十里之外的总部遥相呼应、互相依托。为了能收容更多的罪犯,改良现有关押条件,也是为了将来提早储备监管用地,避免进一步流失,经各级领导机构层层审批同意,将于近日在这个设施老化严重的关押点以西的一大块平野上修建一座超大型现代智能化文明监区。而这块平野,就是本书开头马梓筠来北关监狱报到时他所乘坐的中巴颠簸着穿行过的那块区域。所有自省城方向乘坐中巴南来北关监狱探监、出差、探亲、访友的人要见到北关监狱的真容,都必须得先从该片野地中的土路穿行而过。这条路两边的原野上还零零散散地有几家住户,冷不丁也会有零星乘客上下。就是为了这一丁点不确定的收入,中巴联盟的头脑们们强令司机们到了土路和国道的交叉口一律都必须拐进土路。自此一车人就要开始吞土吸灰,乘客就要被吃下马威,他们的鼻腔和屁股就要开始遭殃了。土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路两边都是农民栽种的早园竹、成片的荒地、松林和林中不时隆起的土堆。马梓筠后来才知道这些土堆可不像它们荒芜的外表所呈现出的那么简单,都是南北朝贵族墓,很有些考古价值。只不过历经千年,早已被人遗忘,外观更已是一片荒凉,看着就只是天然形成的荒土堆。少数土堆毗邻着农民的二层楼房,土堆的底部紧贴着农舍的围墙,甚至就被当成院落的一面自然墙,坡底盖着农民的鸡舍,挖出窖藏番薯的土洞。散养的母鸡颇有威仪地带着小鸡仔们在葬有古代贵族遗骸的荒坡上漫步觅食。此地特有的一种腿脚矮短、毛色棕黄的被称为农妇最爱的“田园柯基犬”的矮脚狗自由自在地沿着时隐时现的小径奔逐。荒地上还零零星星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池塘,基本都被本地或是外来的农户承包养鱼。这些马梓筠当时在车上目光所及的房屋、竹林、水塘、菜地、苗木、坟地,后来在建造监区的补偿谈判中很给监狱的工程推进办公室制造了不少棘手的难题,而给它们的主人们赚到了不少可观的实利。
马梓筠自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够预见到自己也将被卷进这个浩大漫长的工程之中,他当时一心一意做好了在监区中带班带到退休的心理准备。却不知大风起与青萍之末,他在这边安分随时,他的父母在一次新年期间走亲访友的预料外的邂逅却在无意间彻底改变了他在北关监狱、也可以说是他日后整个人生的走向。那是大年初三,马梓筠虽然走了,家中依旧冷清,可是春节还得继续过啊。他的父母就来到了他父亲某名相交还算熟络的地质学校同学家拜年。在吃饭小酌的时候他父亲提起马梓筠现在在北关监狱上班,他同学眼睛一亮,说这么巧?我家老二就在浙省的监狱管理局工作,还是个副处长哩。马梓筠父亲一听眼睛更亮了,马上见缝插针,说那还要你家老二今后多多关照提携了呢。事后讲起来,马梓筠父亲是依稀记得他同学是有这么个弟弟的,比他们这一波要小个四五岁,小时候老是拖油瓶一般跟在他们这些大孩子后面,还老是被他们嫌弃的。只是一直耳边飘过传言,听说他在省城混的还不错,哪里想到居然会这么巧,正好是自己儿子同一系统的大领导呢。马梓筠父亲的同学马上拨通了弟弟的电话,在电话中把马梓筠这个情况告诉了他,又说是你马哥的儿子,一定要当成亲侄子一样好好照顾啊。马梓筠父亲尖竖起耳朵,充分发挥当年在地质队野外连队找矿时养成的出众的听觉优势,听到同学弟弟在电话中说自己和北关监狱几个领导还是蛮熟的,心中有数了,对方随后又再次仔细询问了马梓筠的名字和目前的工作岗位。马父虽然大大咧咧,脑筋却不笨,尤其是为了妻儿的事也是特别豁得出去。同学手中的电话还没来得及从耳边挪开,刚准备问他马梓筠的姓名和岗位。他就见缝插针,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瘸着腿蹦跶了过去,连忙将电话抢了过来。他操着地道的慈镇方言,先是将马梓筠的个人信息详细地告诉给了对方,再趁热打铁地和同学弟弟攀起了交情。从幼时一起下河捞鱼说到中学时一起爬山打架,从隔壁顽皮阿三的英年早逝又扯到校花阿英的坎坷情史。他们越聊越熟,越聊越开心,居然一口气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通过将家乡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的诸多温馨情景的巧妙代入,接连呼唤起了对方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又不失时机地恭维起了对方仅靠着白手起家,拼搏出如今地位的成就,感叹自己家庭搬迁回来这几年的磕磕绊绊。他的语气带着讨好,可是更带着亲近,恰到好处地将对方举抬到了一个强者兼长辈的高位,引使着对方无论出于乡谊还是亲情都不得不应承下照顾既为下属更为晚辈的马梓筠的重责。副处长在电话中表示自己知道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能帮的忙一定会帮的。等会他就和北关监狱一位交好的领导联系,让他先关注下马梓筠。年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先把他换个岗位,从一线脱身出来。马梓筠父亲在电话中是千恩万谢,又猛拍了对方一顿马屁,直到话筒筒身火热,才依依惜别。
想想马梓筠父亲这一生,也实属不易。他的父亲早逝,一个寡母基本都是他一人赡养的。那时候地质队的工资相比慈镇的普通镇民确实是要丰厚很多,即便如此,他父亲也是按时守规地将每个月一半多的工资都寄回给家里,自己手头所剩的也就寥寥无几了。由于路途遥远,假期有限,他一年只能乘坐跨省的长途绿皮火车回慈镇一两次,经常都是只能在拥挤的车厢过道里站上七八个小时。返乡的路途再辛劳,那也是归心似箭的,只因心中实在是牵挂这个老母。虽然知道母亲特别简朴节约,还是多给她钱伴身。自己则是能省则省,吃穿用度都是最低标准。当年他父亲留给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经常看到这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海魂衫的大胡子在地质队的食堂里每餐专门打最便宜的青菜萝卜豆腐等素菜吃,偏偏就是这一点却也成为了马梓筠父亲能够从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最终娶到他母亲的根本原因。她母亲是地质队正式编制的护士,在男多女少、阴阳比例相对监狱还要失衡的地质队,女护士可是比马梓筠所在北关监狱中女警察还要宝贵的婚姻资源。当年有多少来自一线大城市的本科以上学历的拥有行政职务的地质队机关干部对她有意,但是都败于马梓筠父亲这名来自宁城郊区的车间工人的拳拳孝心之上。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一个对自己母亲这么孝顺的男人,良心一定是不会差到哪去的。果然婚后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具有极强的家庭责任感,他永远奉行的是双重标准:对于马梓筠和老婆是很舍得花销的,但是对于自己却是异常节省。马梓筠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从小到大,家里饭桌上只要有鸡鸭鱼肉等好菜,大腿胸脯部位的好肉都是自己承包,颈部脚部翅膀的部位基本都是母亲的,那些肥乎乎的赘肉、带着眼珠的头部、油不拉几的屁股尖等才是父亲的专利。所以他特别喜欢钓鱼,一是可以节约家中的开支,二是能够陶冶情趣,三是只有吃鱼时他才能吃到完整的一条鱼。马梓筠家返回慈镇后只能在老街的破旧四合院中购置一间老宅,在有钱人家看来是无能,其实已经是耗尽了父母一生节衣缩食辛苦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了。这也是多数我国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的共同无奈,你勤勤恳恳、老实本分,却换不来应得的尊重,更换不来应得的财富。相反,那些油滑钻营、胆大妄为之徒却经常能钻空子过上锦衣玉食、受人敬仰的安逸生活。
马梓筠父亲在儿子的前程问题上可谓已经是穷尽了脑筋,用尽了全力。他几乎透支了人脉卡中所有能用的人际资源,一趟趟腆着老脸领着儿子往同学、街坊、亲戚家里带,给他们介绍他的专业,发动他们动用自己的各种人际关系。那些看似不怎么样的带着些零工性质的保险推销员、贸易公司文员、旅行社员工、律师事务所律师助理等职场身份,却也是他的父亲求爹爹告奶奶,豁出去一张老面孔,四处奔走才好不容易求来的。马梓筠自己在宁城的人才市场去过一次,就基本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了。这里招人的公司是多,可求职的人员更多,稍微待遇好点的基本都是只招那些名校本科以上热门专业的。一些小公司的低端岗位倒是将录用门槛放低到了专科,可摊子前也挤满了和他一样学历低下、慌不择食的难兄难弟们。有些对于学历要求不高的,却又提出了相应的行业资历要求,能也是专门给那些识途老马预备着的。真的是知识,不,应该说是考试改变命运啊。同样一个摊点上,不慌不忙、成竹在胸地慢慢掏出个人简历的,都是一些考试精英,考场上的巨无霸,纵横考海深水区的深海怪兽,站在考试链条峰顶的男女。他们昂首阔步,谈笑风生,那些中英文并用,甚至还带着日文、韩文、德文、拉丁文、阿拉伯文,以及不知道哪国文字的气势非凡成色十足的厚重毕业证书和各色花花绿绿的专业证书一在招聘台上亮相,就不由得引起招聘台后的用人单位代表以及周围群众心底的一片暗叹与暗羡。而那些羞羞答答,极不自信,连个学校专业名字都说不响亮的主则多半是和马梓筠相似的,他们那毫无分量的轻飘飘的个人简历随意就被埋没在厚厚一叠纸张之中,张口结舌缺乏底气的自我口头推荐更不会给单位人事部的人员留下任何良好深刻的印象。在这里学历就是底气,证书就是胆气,学霸才能牛气,名校就是硬气。马梓筠光看见那些大公司摊子后正襟端坐着的衣着光鲜、撇着嘴挺着个肚子、满脸八个不服七个不愤的工作人员就暗自发怵了,一看到周围游弋着的头发闪亮、眼镜片后同样闪亮、嘴角得意地露出的白牙依然闪亮的就业大鳄们就更加发虚了。在他(她)们面前他简直就如水面上的一条小鱼,不,只是一只水黾,在这里只能产生一些类似神经末梢**般微颤的声响。大鳄们撒开花一个猛子,就得制造出多大的声势,掀泛起多大的声浪。他们寒窗苦读,漂泊海外,等待的就是此时此地的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这里才是他们争强逞能、开心撒野的专属领地。
一次总共持续两天,消耗掉人的生命不超过十个小时的考试竟然就可以在多达千万计的庞大人群中间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分野,更是直接决定了绝大多数参考人余下所有的长达两万天五十万小时左右的人生岁月的生活形态和生存品质,更间接影响了他(她)的所有子孙后代的生活形态和生存品质,当代高考的威力确实远远超过了我国封建社会传承了两千年的科举考试。对于人类文明、尤其是当代东亚文明史的发展确实不容小觑,甚至在一定意义上也左右了若干个国家的国运和若干个民族的族运。因为高考选拔而出的尖子将来日后都成为了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精英,主宰主导主配了整个国家的治理发展走势。模具的设置精巧得当,则造出的器具自然天生精致耐用;反之如果设计上失之毫厘,打造出的器物必然也是谬之千里了。什么样的择材观也就决定了什么样的用人观,表面看不过只是考生个人简单的水笔纸张的案文考试,其实汇总起来也就是一个国家无声的人力智库的国力的角逐。而对于像他马梓筠这样既无钱又无势的平民家庭子弟,读书成绩一般,本身也就没有什么宏伟的人生追求,只盼能上个好专业,毕业后能找份好工作的,高考委实就更是人生的第二次投胎了,完全左右了他这辈子的人生轨迹。假使马梓筠有先见之明,能够看得清楚自己在高二叛逆期反抗的不是这个他自认为带着敌意的世界,而是他自己本可平坦顺利的人生;折磨煎熬的最大对象其实不是现在的他本人,而是将来他无辜饱受连累的父母双亲时,他还能这么稳当地在别的同学都在教室中勤学苦练时自己一个人在那片荒地的中央无所事事地沉思和漫步吗?他还能平静地目睹自己的年纪排名直坠而下时还能保持一颗毫无波澜的淡然之心吗?按照他当时的眼光,他之所以选中了那块荒地作为放逐自己肉身的场地,关键就在于这块略带着些起伏的表面都为红色碎岩的土地很有些类似火星。他的自我厌恶和极欲逃离已经跨越了很多个常有的阶段,比如因对于某人、某地、某时的特别的厌烦而心生遁意,直接上升到了心理上对于地球引力的对抗。潜意识里他甚至妄想摆脱万有引力的束缚,逃离这个让他感到不适的星球。这种叛逆的强度应该仅仅是低于厌倦人世意图遁入空门和了解自己的两大极限了,只不过叛逆的方式有些另类小众罢了。
至今他还清晰铭记着自己参加高考的第一天的情景。母亲虽然心中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很难考上理想的学校的,可还是尽其所能提早在位于鹰城市区的考场外包了一间舒适的酒店房间,供他中午休憩,为他提供最舒适的应考环境。那天风和日丽的,天气也没有炎热到需要在考场中摆放冰块的程度,还是很适合于考生发挥的。他那天起得蛮早,反正也是睡不着。距离高考专车的出发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索性多上几趟厕所,省得等会考场上内急。七月份的天亮得很早,他低着头慢慢朝向新区的公用厕所走去。在门口他遇到了住在他们家这一排排首的学霸的父亲,他的儿子已被国内最好的清华大学特招,不过今天还是坚持要参加高考。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自己能得到多少分,能在赣省排到第几名。你看,学霸就是任性。人家在明确了自己北上广起步的人生坦途之后,还捎带着要打击下那些为了一碗饭还要拼命的学渣们。他的父亲当然今天是全中国内心最不焦灼的考生家长之一了,他肥厚的脸上带着一种似同情又似炫耀的怪异表情,对着马梓筠打了个招呼,马梓筠礼貌地回了声。他和他儿子在初中时一度关系很好,初中毕业后上了不同的高中,彼此就逐渐疏远了。其实高中的分离和青春叛逆期的人际关系重整都只是表因,导致马梓筠真正疏远他们的,还在于他初中毕业时受过的一次羞辱。那时他的父母不知何故,突然不再希望儿子继续读高中、考大学,而是希望他能早点考上本系统内的一所中专,三年后就能直接就业。马梓筠当时在班上的成绩是除了对于学霸望尘莫及,其余的人都能掰掰手腕子。报考志愿一公布,他就确认了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某名同学,当然自己肯定也是被他视为最大对手的。他们的成绩一向就在伯仲之间,当时的形势实际上就是二选一,就看两人的临场发挥了。结果考试结束,将要公布成绩的时候,有一天马梓筠似乎也是要去上厕所,正走到学霸前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学霸和那个马的竞争对手,还有另外一名同学三个人的说笑声。他们看见马梓筠,彼此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叫他进来。马梓筠根本没多想,以为他们只是想和他聊天,就走进学霸家的院子。他们就说成绩快公布了,如果马梓筠上线了,是不是该好好请请客啊。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挤眉弄眼,神色怪异,马梓筠还是没有察觉出异端。大家都是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密友,他哪里会有什么防备啊。他还一本正经地许诺到如果自己考上了一定让自己的父母好好买几样菜请他们都来吃饭,那三个人听了只是呵呵一笑。结果当天中午马梓筠看到下班后推门而入的母亲愁眉不展的表情,就心知不妙。果然成绩其实昨晚就出来了,机关那一小片早就传遍了,马梓筠数学考砸了,没能考过那个竞争对手。
“怎么?他们昨天就知道考试结果了?”
马梓筠睁大眼睛望着母亲。
“当然,分数确实是临近中午才送到的学校。可他们爸妈都是机关科室办公人员,局里都有内部渠道的,昨晚就提前知道消息了。”
母亲唉声叹气到。马梓筠脑门一热,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冒上了他的心头。那也就是说,刚才那三人是在明知道马梓筠未能考取的情况下有意隐瞒着他,还装腔作势地要他起誓发愿假若考上了如何如何请客,这不简直是拿自己当猴子耍吗?亏得学霸之前还是经常来马梓筠家蹭饭吃的,有次他的额角中间长了个巨大的脓包,也是马梓筠母亲从头到尾给他消炎、切除、挤脓、消毒、敷药的。自己还曾经被这学霸当成枪使唤,他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偷偷摸摸跑去在人家门口放了个玩具,事后怕被人揪出,居然让马梓筠去背锅。老实的马梓筠看他急的上蹿下跳的,竟然也会一口答应。可他就是这样回报自己的?当着竞争者的面,如果稍稍顾忌马梓筠的脸面,怎么着也不会是刚才那种语气和腔调啊?这就好比马拉松比赛的先达标者,已经领走了奖杯、奖金和鲜花,还要恶意地围观着他这个不知情的还在跑道上挣扎的失败者,哄骗他说比赛还没结束,要他继续努力加油。结果等他拼死熬到了终点,才发现比赛早已结束,这时身边强力压抑着不发出笑声的恶作剧者们才大声地集体扮着鬼脸发出了哄笑。这何必呢?又何苦呢?已经竞争胜出了,何至于还要在人家失败者本已受伤的心灵上再狠狠地踩踏上几脚以示羞辱呢?更何况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无仇无怨的发小,至于如此吗?
马梓筠和铁路中学的婚姻一开始就不是你情我愿的,无意中也注定了将来并不美好的结局。他原本盼望考上的石头城中专未能如愿,鹰城最好的第一中学他虽然上了线,可是又因为没有填报该校的志愿,按照政策规定不能收他,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铁中。这也可以说是他在读书一事上遭遇到的人生第一场沉重的打击,可是仔细想来,如果他当年考上了石头城中专,三年后就能工作;或者一开始报考得就是鹰城第一中学,他还会经历其后那段如此让人痛苦的叛逆时光吗?如果每个人注定一生都得经历一次对于现实的反抗、对于现状的不认命、对于身在现场的腻烦,也许在铁路中学的叛逆反而又是上天在折磨他的同时对于他的心智的一种磨砺,更加是一种带着恩宠的包藏着未来回报的修炼?在石头城中专和鹰城第一中学长期旷课必然导致比在铁路中学更为严重的后果,被开除学籍那是一定的。在石头城那样红灯绿酒的大城市中,当年心智还十分幼稚又远离父母监督的他会不会因为思乡早恋而迎来更加猛烈和怪异的青春期的反叛了呢?还是会被什么人引诱进不良青少年团伙堕入犯罪的深渊?这样,他就很有可能会背负着极为难听的名声从学校辍学,一辈子顶着“精神病”的身份和履历不良的失败者的标识混迹于社会的最底层,甚至很有可能都由于抑郁无法在正常的人类世界立足。可铁路中学里面注定有一个他的伯乐和恩人骆老师,矮矮胖胖、待人和蔼、心底无私的骆老师不仅赏识他的过人的聪慧,也包容他的非典型的叛逆。鹰城虽然铁路运输繁忙,相比石头城毕竟还算是个小城。社会风气可能带些粗俗,却也还不是十分浑杂。加上学校距离地质队也不算遥远,尚在家庭的庇护范围之内。虽然由于年纪上的悬殊,思想上的隔阂,即便是骆老师也并不能算是马梓筠的知音,更不能说是懂马梓筠的。他们当面的沟通从未成效,他的关切只是让马梓筠感觉到被人关心的感动,但是却无法打动消融马梓筠当时冰冻封印的心灵。但是不管马梓筠如何执意而为,骆老师凭着先天的慈悲宽容也却从未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在有别的教师提出应该劝退马梓筠时坚持保留了马梓筠的学籍,给马梓筠未来的人生翻本留下了一线希望。他最大的遗憾乃是在于本来可能可以培养出一位上名校的本科高材生,如今只能降格为普通院校的专科生。这倒不是因为他为自己流失的高考升学考核奖金心痛,而切切实实是为了马梓筠本人的前途心疼,为了祖国少了一棵参天栋梁而惋惜,也为了马梓筠母亲这般呕心沥血的付出却未能如愿见效而痛心。
学霸父亲遏制不住的优越感也未能搅乱马梓筠的考前心绪,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尽可能地将肚中多余的屎尿排泄干净,以免待会影响他的答题。虽然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次考试最后的结局为何了。班车上基本都是一位家长陪着一位考生坐着,地质队老一辈的平均学历很高,很有几位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北大和清华的高级工程师,他的子弟中学的师兄师姐们中间也先后冒出了好几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并先后留学海外的高材生。鹰城全市的考场就设在鹰城第一中学,该校也是赣省久负盛名的省级重点高中。鹰城规模不大,城市发展在赣省位居中游,身为铁路交通枢纽的名气远远大过历史文化经济等其他领域。马梓筠幼年时每个周末基本都要母亲带自己坐车来鹰城游玩,游玩的固定流程就是先去那座临江的公园里观赏小动物,消磨掉一上午,再找家小饭店吃个中饭,下午再去体育场对面的新华书店购买最新的小人书。所有的开销基本都是围绕着马梓筠的吃喝用度,偶尔母亲才会考虑给父亲买件新衣服,或者去给自己烫个头。马梓筠平静地走进考场,他关键时分的心态倒总是很好的,贯穿一生,他很少有慌乱怯场的、完全六神无主的时刻。两天考下来,拿手的语文和英语他成竹在胸,答题答得很快;不拿手的数学基本靠蒙靠猜,答题的速度也很快,平均下来每场要比别人早半个小时出来。考完试的最后一天坐在返回地质队的班车上,个别认真的同学相互之间还在交流答案,马梓筠只是耳听着他们的交谈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出神。人高腿长的学霸坐在最后一排,也是悠然自得地闭目养神。他的身上已经被罩上了清华的神圣光辉,走到哪都是让人仰视膜拜的,方圆几米内气场逼人。此时就如同部队中一时手痒,陪着一帮菜鸟大头兵练练手的全军特等射击冠军。其后马梓筠就很少见到他了,只是听说他去了清华之后一路顺风,迎娶了本校一对教授夫妻兼自己导师的宝贝女儿。本科后考研,继续读博,最后全家移民去了太平洋对岸的某超级大国并在该国以电影和高科技驰名世界的黄金西海岸立足扎根。比较蹊跷的就是虽然两人之间早已断了直接的联系,马梓筠却在大学一年级的寒假接到过学霸自清华发来的一张明信片。内容简明扼要,犹如学霸向来直奔靶心、利落高效的理科答题风格。包涵有两层意思,一是俗套如常人般地祝愿他在大学新环境中开心快乐;二是有些奇怪地提醒他莫要因为高考的失力沉沦,尤其要多多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争取将来人生能有所建树。马梓筠十多年读下来,最引以为豪的确实是自己的写作实力。他的文章长期以来都是语文老师读后拍掌击案的优秀好文,被当做范文在全班推荐的次数相比学霸只多不少。他的作文有几个显著特点:一是篇幅冗长,经常文思泉涌,言犹未尽,要在夹缝处加写或者另誊写在空白纸张上随附在考卷之后的;二是观点新奇,分析主题的思路方向常常出人意表,神鬼莫测,连老师事先都未能考虑到的;三是文辞精炼,对于词句的驾驭炉火纯青,行云流水,笔翰如流。也可能是他的某篇或某几篇范文曾经特别深刻地打动了学霸的内心,使得他虽从未当面赞许过马梓筠,却在内心颇为折服,多年后仍旧给他寄来了这封智者告诫般的怪异明信片。这说明与多数人相比,学霸还是“懂”马梓筠的。
学霸在情商上也是早熟,他并不需要接触马梓筠巧得的那本小册子,仅凭聪慧过人的天赋对于男女之事已是无师自通,而且理解得远比绝大多数同龄男生都要彻底全面。小小年纪就能跳出简单情爱的束缚,展开某些老成的带有明显成人理性色彩的泡妞行动,这种飞跃式的人生境界在那个年代里还是颇为罕见的。初二那年的他情窦初开,迷上了同班某位女同学。每晚写完作业后都会抽空摸到这女生的家门口探头探脑地偷窥个半天。后来居然想到偷赠礼物以博佳人之欢,只是他毕竟还是情场青头,缺乏经验。无头无脑地偷摸进女生家院落在人家石台上放上自己喜欢的旅游纪念品以示定情的行为仍是显得幼稚也莽撞,被这女生的母亲发现之后便第一时间加强了对于自己宝贝女儿的看管,还在外敲山震虎放风到要各家做大人的管教好自己家的儿子。念想破灭的学霸审时度势终止了进一步的行为,满腔蓬勃的情欲无处发泄,居然又掉转船头,盯上了马梓筠的暗恋对象许洁晖。好几次还怂恿着马梓筠一起去找矿队寻找许洁晖的家,放学后对于许洁晖的有预谋的尾随也是常事。他追求女人冷静有规划,理智有谋略,充分展现出和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恰似他远超常人的抽丝剥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般的高明的数理逻辑思维风格。这种聪明劲头适用到哪里又会不成功呢?这样聪明卓绝的人在哪里又不会获得成功呢?这也就是目前马梓筠和他一个在太平洋西海岸,一个在太平洋东海岸的原因所在,他们两当前的人生境界的差距不多不少,相互之间也就是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