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尘是午后出发的,暗奴隐卫都带走了。
守城的侍卫只听得悬索桥忽然下放的声响,惊得掉了魂儿,扒着城墙对那急速奔远的马车连声大吼:“回来!这、这谁家的马车啊!快回来!”
驾车的黑奴如有神力,驭着马车直冲而过,转眼就没了踪迹。
“他们定是突鲁族的奸细!”被六爻打晕过的侍卫认出他来,神色骇然,“快!快禀报睿王府!”
城墙脚下,行乞的老汉捧着空****的破碗,仰头望着从远处飘来的团团黑云,浑浊的眼里漫起无边的恐惧,颤抖着喃喃自语:“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这架马车此行一去,能为汝州城的百姓除去多大的隐患,又能给大豫带来多大的好处。
几人一走,偌大的凌轩阁一下子就变得空寂了,仿佛晨间的吵嚷喧闹都只是阿虞长梦未醒的错觉。
唯有院中刚做好的这架秋千提醒着她,她和容尘的又一次分别。
从前她心系接令赚钱早登接令榜,五年里满江湖寻找打听阿娘的下落,与人分别,早已不再令她心伤,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也不过是身量的拔高,和心性的成长。
而容尘之于她,是雪夜里那个孤傲冷静的十五岁少年,是南屏窄巷里教她习文弄武,亦师亦友的公子,是海上运筹帷幄让她心悦臣服的乾坤盟盟主……其余妄想,她从不敢想。
直到五年之后的再相遇,阿虞才知道,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究竟哪里不一样呢?阿虞一时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原来雪夜里孤傲冷静的少年,就是阿娘要她万般提防的那类人;原来南屏窄巷里教她习文弄武的公子,他若肯待你好,世上女子无不趋之若鹜;原来海上运筹帷幄的乾坤盟盟主是最精于算计的商人,他要的从来不是蝇头小利,而是一网打尽。
原来,他早在最初就吸引了她。
因而,他之后对她施展的步步为营,讨取真心,也并非多么难以忍受了。
只是他到底是最擅此道的,成功逼得阿虞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只能乖乖投他怀,任他爱,一颗心摇坠落地,赴了此生最大的赌局。
她想,就是输了也无妨,阿娘不也输过么?
到时候,她自然不会像阿娘一样委屈了自己,藏躲一生还不得其好,她若要走要舍,江湖之大,自有她能逍遥容身之所。
既如此,他将将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开始念想他了——也实属人之常情吧。
阿虞说服了自己,弯起眼儿抿唇微笑,足下一蹬,坐在秋千上骋风晃**。
乌黑的长发被吹至身后,一张素白清美的小脸飒然自信,笑声轻盈如铃,让墙外听见的人也会不禁愉悦起来。
邱小风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看她玩得痛快,也没有出声打扰。
阿虞一直到秋千失了力,慢慢停下不再晃动,才轻巧地从上面跳下,一扬眸发现不远处站着的人。
黑亮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邱小风这个名字,阿虞见过几回,都是在江湖传阅的接令榜上,他如今已是排名第一的接令人,与阿虞之间隔了十一个排位。
原以为一个总接乾坤令的人,必然是煞气萦绕的粗犷长相,却没想到邱小风长得非常秀净,唇红齿白,比七羽还像个文士,难怪几步之遥,她也丝毫嗅不出半分异样。
这样的人,若刻意亲近,无疑最叫人防不胜防。
听闻此人武功甚高,容尘将他留下,说是助她行令,其实更像是贴身保护。
“邱堂主。”
“什么时候去睿王府?”邱小风一开口,阿虞才知道这人果然还是常杀人的,那声音像碎冰里捞出来似的,平白让她觉得刚玩出的热汗成了刺骨冷汗。
阿虞心神一转,笑得和气:“不急,邱堂主若是对汝州城的景致有兴趣,我师父正闷得厉害,他可以带你四处转转。”
她指了指隔壁宅院:“再过个把时辰,小王爷该被送回来了,届时叫他出钱便是。”
东海战事未平,汝州城里早不复从前热闹,王府大小主子都不在,防守护卫也松懈了不少,那些蛰伏王府之外的江湖高手也知晓,这是入府行盗的绝佳机会。
阿虞无意在此时与他们硬碰硬,智取往往比强夺更能彰显本事。
“我没时间,”邱小风在石桌前坐下,提起上面放着的茶壶,空的,脸色忽地更冷了,“盟主只叫我助你七日,多一刻我都要另算钱。”
阿虞有些摸透了他的脾气,拿钱办事,且奉行速战速决。
她一派无辜地歪了歪头:“那我让你白白赚钱,难道不好吗?”
邱小风总算认真看她一眼:“你内力受损,独闯睿王府也只一个死字。”
“邱堂主高看我了,我不会独闯。”阿虞拢住被风吹乱的长发,梳理好垂在一旁,细软的嗓音漫不经心地道出一句话来,“我要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去。”
“就你?”邱小风上下打量她单薄的身形,语气并无嘲讽,只面无表情地点醒她,“梧苍派的四君子、万壑门的青云老祖、封丘的闲散人、无涯宗的笠蓑行,红绡宫的丽娘……这些每一个吐口口水,你都得淹死。”
他能和八溟趁夜把周子留救出来,是因为那些人都认得他,知道他只接乾坤令,只杀令上要杀的人,从不碰多余的东西,又是雷雨交加,萧祜也还在厅中待客,自然要顺利许多,但就算如此,他们也在返程时与几个交过手。
那美人香想来另有玄妙之处,竟出动各大门派顶尖的高手,日夜盯梢之余,也曾试图硬闯,可至今谁都没能成功。屡屡失败之下,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早就不耐心烦了,眼下又是府中防备最松的时候,他要所料不差,也就这两日,他们定会有大动作。
这丫头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想从正门进去,真是天真可笑。
阿虞眼神清澈,答得认真:“嗯,所以我才更要从正门进去。”
说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茶壶是空,但她袖里有吃的,两块包好的枣泥糖,她好歹是这里的主人家,客人来了连点茶水都没有,是有些说不过去,犹豫了一下,忍痛递过去一颗:“吃吗?”
怎么回事?不就是一个本事不足,偏要逞能接令的丫头么?他难得好声好气与她说话的时候,怎么像是浑然听不懂似的,还左右与他瞎扯些不切实际的话,难不成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邱小风盯着她掌间小小的糖糕,半透明的糊纸,枣红色的底,瞧着是挺可口的,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儿,哪里需要吃这种东西!
额上青筋根根暴起,要不是为了尽快存钱,让陆娇娇那死女人别再出去勾三搭四,他又岂会在这里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浪费时间?
阿虞见他迟迟不拿,喜上眉梢地收了回来,拆开咬下一口,甜腻的滋味在唇齿间漾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在他死气沉沉的注视下,三两口把两颗都吃完了,拍拍手站了起来:“邱堂主要是不想逛,那就早点休息吧。”
“等等!”邱小风叫住她,压低着声音问,“你在玩我?”
阿虞对上他猩红的眼,一点也不害怕,但也知道不能真把他惹怒了。适可而止地故弄玄虚,恰到好处地镇定从容,让他知晓她还不至于废物到要容尘花大价钱雇他保护自己,这于接下来的合作,最是有益。否则他要是半途不听使唤,那还不如她单枪匹马行事。
“邱堂主误会了,我只是在等人。”
“什么人?”
“一个能将我顺利带进王府的人。”阿虞侧耳听风,旁边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蓦然笑道,“他来了。”
……
浑身是泥,被周子留倒提着抖下一摊泥水的萧怀景,远远地见到“虞梦”朝自己走来时,险些失声哭出来。
他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以前他也不是没有离家出走过,可每回都是轻松自在的,不仅人人都给他面子,连寻常的小贼都不曾近过身。
这回难得铁了心要与家中断了联系,特意来投奔这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前后花出去几百两银钱也就罢了,为了救她的祖父,追出去几十里地,在山中迷了路,走了两日才走到城门口,途中还掉进泥潭,惹得一身狼狈。
呜呜,堂堂睿王府的小王爷,何时这般凄苦过?
现在总算见到熟悉的人了,萧怀景泪眼朦胧地瞧着,终于没忍住,眼泪倒挂下来,混着泥水格外可怜。
周子留嫌弃地捂住鼻子:“行了行了,大老爷们别哭了。”
“我就哭,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才不会……”
“小王爷。”易容过的阿虞穿着一件嫩黄裙衫,翩翩如蝴蝶飞至,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指小心地在他脸上碰了碰,细眉轻轻蹙起,“你受委屈了。”
十八岁的少年郎放声大哭:“呜呜……我要回家,虞梦,你快送我回家!”
“好好,”阿虞像个温柔的姐姐,摸摸他额头,柔声劝道,“你先去屋里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衫,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睡过一觉,我就亲自送你回王府,可好?”
邱小风站在阿虞身后,这会儿才明白她存的什么心思,看着她的目光悄然有了几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