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山水色,一夜瓢泼,第二日,整个汝州便放晴了。云层薄薄地在空中浮掠,风从头顶拂过,蝉鸣也叫得更欢了。仲夏日头长,到了午后也多了暑气,谁都不愿在外头走动。

街边店铺本该趁着晨间凉爽开门迎客,今日却都关着门窗,城中少有人出没,皆在家中翘首以盼,更有男丁整装待发,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不知谁将消息传开了去,大家昨夜里枕着雷雨入睡,醒来才知东海战事突起,睿亲王连夜出海与突鲁族大战,更有人说,小王爷昨日也被突鲁族人掳走,充作人质,战前叫阵,让王爷进退两难,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睿亲王守着汝州这些年,虽极少与百姓亲近,但镇得一方长治久安,为护着城中老小,悬索桥今晨就未曾放下,汝州就此成了独城一座,天险护城,就算东海失守,汝州也暂时容不得践踏!

而他们的王爷,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为他们驱逐外敌,巩固太平!

萧祜究竟是否担得起爱戴,百姓们心中自有衡量,如今危难当前,众儿郎但凡有些血气,也是决然不肯当逃兵的。

是以,城中自日出之时起就极是安静,街上萧条肃穆,满城风雨欲来。

倒是一向冷清的城北比平日里热闹许多。

只听凌轩阁中笑语不断,偶有挤兑吵骂之声,又有飞掠斗武之声,乃是几人砍了木头在院中做秋千,意见不合,相互打闹起来。

这本是六爻的活儿,他一早得了自家公子的吩咐,在林中挑了木材,要在午时之前给阿虞做架秋千悬在院中,供她解闷玩趣所用。

六爻习惯了一人干活,谁也没惊动,哪知昨天刚搅得大家伙为之东奔西走的周子留,在萧怀景空出来的屋中美美睡过一觉后,醒来就开始给他找不痛快。

“小黑兄弟,你这手法不行,这板子得磨平些,否则扎着我小徒弟,还有你这绳子,哎……你别走哇,老道我说的句句都是……哎哟!”周子留疾步后退,躲过六爻带风的拳头,嘻嘻一笑,立在井边直拍胸脯,“小黑兄弟,你这又是在生哪门子气?”

“秋千我会做,你别打扰我。”六爻抱起地上的东西想要走远些。

他一见到周子留,就会想起从前的屈辱,昨日因着他,公子还险些在睿王府出事,可最后又是阿虞布局精妙,为公子谋得生路。六爻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生这对师徒俩的气,但听周子留在旁啰啰嗦嗦,他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周子留也是穷极无聊,要是往常,他招了碧渊殿的追杀,也该四处飘**去了,难得有一回这般清闲,天色刚亮就再也睡不着了,见这黑小子在院中忙活,这不是也想同他说说话嘛。

“我说小黑兄弟啊,你也别这么躲着我,你我皆是乾坤盟中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加上我家小阿虞这都快跟你们家公子成亲了,日后也算半个乾坤盟的主子……”他挺了挺腰,越说越是得意,“我嘛,区区不才,正巧是阿虞的师父,你对我不敬倒也没啥,可也别老拿我当仇人吧?”

“什么成亲?”

周子留刚说完,暗处隐卫们齐齐飞了出来,十里甚至还在漱口,嘴里包着一口清水,来不及吐出,哇地一下吞了进去,掐着六爻的胳膊一顿咳嗽。

六爻将她轻飘飘拨开,提前得知一手消息的他,比这四个眼神发亮的隐卫要冷静许多,粗声粗气地接了话:“公子是有打算要与阿虞小姐成亲。”

七羽一拍脑门:“不得了不得了,我这就给徽州传信!”

八溟仰望天际:“没想到公子的速度如此之快。”

九苏脸色微妙:“到头来还是她,真是孽缘……”

十里兴高采烈:“那以后阿虞就能经常与我们一起了,我的糕点终于有常客了!”

这几人的反应千奇百怪,周子留挠了挠头,又抓了抓没打理而结成一团的胡须,目光往旁边一扫,对上房门口俏生生立着的人儿,顿时吓得差点掉进井里头去,腆着脸讪讪打了招呼:“阿、阿虞啊……”

糟糕,公子说要成亲的事,可曾与阿虞商量过?要是准备留作惊喜的话,他这张碎嘴就这么给说出来,会不会把公子的好事给搅黄了?

“师父,您没事就好。”

阿虞是被吵醒的。

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又都围在她的院中,再香甜的好梦也做不下去了,心里又惦记着周子留的安危,想到玉无眠说今日午后会送来消息,干脆起身洗漱换了衣裳,谁知一推门,不仅见他已安然归来,居然还听到这个消息。

容尘,竟要娶她?

她自然想过,相爱的两人总是要连理比翼的。

但阿虞从没想过他会娶她。

纵然不再当那身份尊贵的皇子,徽州容家也并非小门小户,祖上与皇室交情甚深不说,如今家大业大,又是一方商贾龙头,依着老太爷对容尘的溺宠信任,日后整个容家都是要落他手里的。

一手握着乾坤盟牵引江湖,一手掌着容家日进斗金,这样的人,就是纳一个侍妾也要千挑万选,何况是要明媒正娶一个妻子。

阿虞自认自己不过是一个身世不明的接令人,实在不足以胜任容家未来当家主母的职责,浑浑噩噩想着事儿,脚步一转去寻了容尘。

容尘比阿虞起得早,昨夜两人都淋了雨,容尘怕过了寒气给她,便没再赖着不走,后半夜自己去偏房睡去了。

早起喝过热汤,又洗过澡,总算一身清爽,此时正在收拾好的书房里对着舆图沉思,想着接下去该如何兵不血刃地拿下碧渊殿的势力。

耳听得脚步临近,一抬头,就见小姑娘攀着门板细声问他:“公子当真要娶我?”

她显是刚醒,一脸的倦怠,眸子蒙着迷离糊涂,脚下踩着一双木屐吧嗒响,许是出门急,没顾上穿袜,颇有些随性地露出光洁的小趾。整个人半挂在门上,探了身子进来,那灵动的脚趾还在后头晃了晃。

像只懒怠撩人的小猫儿。

容尘倏尔暗了目色,声线变得喑哑:“进来说话,外头快起风了。”

阿虞提起裙角,步子虚浮地朝他走去,摇摇晃晃似喝醉了酒,殊不知只是猫儿还在恍恍睡梦中。

容尘见她实在可爱,不禁莞尔,起身将她抱了过来,低头与她鼻尖相对,笑问:“没睡饱?”

“唔,太吵了。”阿虞睡得不足,的确容易脑子混乱,被他一问就问走了注意。

“六爻在给你搭秋千,应是动作大了点。”

阿虞揉了揉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怎么要做秋千了?”

容尘在她眼上亲了亲,徐声道:“阿虞,我要离开几日。”

阿虞瞬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公子是要一人对付碧渊殿?”

“不光是碧渊殿。”

容尘带着她走到桌后,那幅舆图正打开立在架上,上面细细密密地分布了山川河海,州城郡县,汝州一带被他特意圈画出来,隔海相望的突鲁族,才是他这次最大的目标。

“阿虞有所不知,突鲁族乃是阴阳两派,一正一邪,如今你我对上的正是东突鲁。”

阿虞聪颖,一点就明:“族中分裂,两派相争?”

“正是。”容尘负手立在舆图前,声音里夹着冷冽,“东突鲁阴险狡诈,这些年惹是生非,都叫西突鲁成了替死鬼。我原也不曾想过利用这点,还是阿虞这次剑走偏锋的部署提醒了我。”

容尘回身迎上她不解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煦暖笑意:“阿虞飞鸽传信要阿曼努迦以突鲁族的名义佯攻东海,是想让方寿成与萧祜庭前失和,让我得以脱险,没想到那阿曼努迦就是东突鲁的旧部,得了吩咐自然要做得彻底。”

“你啊……”他在她额上点了一下,无奈中带着揶揄,“如今东海战事成了真,阿虞你可干了件大事。”

阿虞被他说得两颊发热,小心瞪他一眼:“四军之中,就数混沌军无所事事已久,要说突鲁族从前动作频频,近些年如此安分本就透着古怪。”

她抿了抿小嘴,振振有词:“想来,不是大豫之中有人制住了他们的软肋,就是他们一直在静等更好的时机,如今猝不及防打上一仗,既叫混沌军练练手,又能打破这不知何时会被反咬一口的平衡……”

她笑了起来:“阿虞认为,这是干了一件好事呢。”

容尘最爱她这幅模样,机灵乖巧,又胸有丘壑。

“嗯,阿虞最是厉害。”他温声夸赞,揉了揉她的发顶,弯腰同她对视,“那接下来的一切就叫为夫来操心。你不用随行,可继续留在汝州盗取美人香,行你的解佩令。睿王府中仍有机关阵法候着你,方寿成也时时不离。萧怀景可用,但也要慎用,我将邱小风留下助你,你且小心行事。”

阿虞先是被他自然而然的一声“为夫”逗弄得心神一晃,很快就听出他言下之意来,浑身一震,眉头尖锐地蹙起:“公子莫非要前去突鲁族?”

“不行,”她飞快摇着脑袋反对,嗓音渐渐发紧,“此乃国事,多的是位高权重的人去做,混沌军底子总还在,阿曼努迦也还是自己人,公子何必……”

阿虞其实猜到了,容尘是不想留下后患,碧渊殿要除,那么与之息息相关的东突鲁也不能再留了。

可是,这还是太危险了。

那毕竟是千里之外,是她鞭长莫及的地方。

“阿虞,”容尘俯身抱住她,耐心地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着起伏不定的气息,“等我回来,就风光娶你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