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厅中灯火通明。
檐上雨水如帘布挂垂下来,几个仆人正在往里头搬运那些不堪骤雨的盆植,动作很轻,谁也没敢发出任何声响,皆因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息叫他们心中惶惶。
方寿成坐在下首,手中持着的羽扇上灰下白,扇柄衔着一块八卦太极玉璧,那成色不凡,乃是少见的缅疆蓝玉。
“容公子这话不过是一面之词,景儿好动贪玩,想来也就是少年心性未定,约了友朋出城几日,断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非要将这点小事往我突鲁族人头上扣,未免有些居心不轨啊。”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如恻恻阴风吹过。
萧祜听了皱眉:“先生,容公子也是好意为我们提供景儿的线索……”
“王爷,您当王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地还如此天真?”方寿成毫无尊卑地截断萧祜的话,黄豆般眼睛里精光乍现,“这位容公子与我们无亲无故的,大半夜冒雨前来提供线索,还叫我突鲁族担下绑走小王爷的罪名,您也听得下去?”
萧祜见他总在和容尘过不去,一张嘴里就是不肯说出点可用的话来,倏地肃了脸色:“先生大可告诉本王,近日可有突鲁王族进出我汝州城?若是有,有又什么法子与他们获得联系,景儿要真在他们手里,我们又该如何营救。”
方寿成眼神一冷:“王爷这是何意?是当真信了这人的话,怀疑是我突鲁族人绑走了景儿?”
“景儿已经离家多日,本王派遣的部下也死伤不明,今日城外悬索桥又被人蓄意提早收起,等再派人追截,已经失了踪迹。先生也瞧见了,外头雨下得这么大,马车留下的车辙印也会被冲洗干净,眼下人海茫茫无处寻觅,容公子能特意前来指点方向,本王自然要赌上一回。”
“王爷!我是景儿的舅父!我怎么可能加害于他!”方寿成将羽扇一收,身上衣袂无风自起,脚下地面隐隐震动,显是被萧祜质疑的语气激怒。
“本王从未说过是先生绑走景儿,先生何必动怒。”萧祜衣袖一甩,同样不悦反问,“难道是做贼心虚么?”
方寿成牙关紧咬:“王爷!”
容尘将纳凉的茶水呷在唇间,面上笑而不语,偶尔抬眸望来,就将二人相互诘问的争锋之态尽收眼底。
这便是他此次前来想得到的结果。
不求彻底打破他们之间的关系,只需埋下一粒怀疑猜忌的种子,待得今夜大雨过后,就能破土而出,一日一日,长成一堵最厚实的隔阂高墙。
可惜了,容尘眼睫垂下,盏中茶叶漂浮,仍有几片贴壁不离。
他无声惋惜,要是此时再来一记助力,自当最好不过了。
只是时间太仓促,他还未能周全部署,如今酉时已过,怕是晚了些。
然而,就在萧祜与方寿成怒目相向,谁也不肯退让半分时,外头门房神色慌乱地将一人迎进门。
容尘望去一眼,深黑的眸底泛起微讶,这是……
来人外披蓑衣,内穿盔甲,长靴蹬蹬踩过积攒的雨水,带着漫天水汽奔到檐下,单膝跪地行了标准的军礼:“将军!”
萧祜认出跪着的是他镇守东海的混沌军,心头蓦然闪过一丝不祥,沉声问:“何事?”
那人吐出一口雨水,声中悲愤交加:“东海水军遇敌!乃是突鲁族进攻我大豫国境!属下赶来前,已有两艘战船被敌方蓄意毁坏!”
“什么?!”
方寿成也惊愕不已:“不可能!”
萧祜当即目光冷厉地瞪向方寿成:“先生还有何话说?突鲁族先是绑走景儿,现在又兵袭东海,先生就不怕本王气急之下将美人香一毁了之吗?!”
方寿成也不知道怎么会起了战事,莫非他不在族中的时候,有人故意生事吗?
他百口莫辩,颓然无力地解释道:“王爷,此事太过巧合……”
萧祜再也不看他,大步朝内屋走去:“来人!将本王的九紫长云枪取来,本王倒要看看,突鲁族能嚣张到几时!”
“王爷,您不能出战,您不能出战啊……”方寿成一听萧祜要披甲迎敌,顿时慌了阵脚,扑上前要拦下他,“您要是出事,美人香也活不成了,我们等了这么多年,难道就要功亏一篑吗,我姐姐她都还没告诉我……”
“闭嘴!”萧祜脸色难看,两道浓眉像是要被冲天的怒火点燃,“方寿成,你没有资格提你姐姐,她这一生最不该护着的,就是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弟弟!”
“王爷!”
方寿成知道现在不能和萧祜硬碰硬,逼着自己强行冷静,正要再劝解几句,一道温润嗓音慢悠悠插进来:
“王爷。”
容尘神色淡静,施施然起身作揖:“容某要带的话已然带到,既然王爷有要事要忙,那便不打扰了。”
方寿成这才想起正是这人的挑唆,才让自己落得如此田地,阴狠的眼神死死盯住他:“容、尘!”
他背手在后,掌间蓄起内劲,刚想一不做二不休,将这笑意和煦的男子一掌打死,以泄心头之恨——
门房又一次脚步匆匆地进了门来:
“王爷,容公子的家仆来接他回府了。”
时间掐得如此精准,世上果真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萧祜立在屏风后,闻言,总算嗅出一点不对劲来。
但战事紧迫,耽误不得,萧祜最后只深深沉沉地与容尘对看一眼,缓了声道:“拿把伞,护着容公子出去。”
“是,王爷!”
眼看着那一袭青衫长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方寿成气得将羽扇上镶着的蓝玉碾成了齑粉!
在他反复试图压下烦乱,想再设法阻止萧祜出征时,原本守在柴房的下属,突然捂着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踉跄着倒在他脚边:
“先生……刚才来了两个高手,将周子留……劫、劫走了!”
……
“公子怎么还不出来?”
六爻望眼欲穿地等在睿王府门口,手里的油纸伞举得太高,伞下的阿虞非但没能被遮掩,反被伞沿滴下的雨水打湿了半幅身子。
他们从玲珑斋出来时,才是申时三刻,如今已是酉时一刻,阿虞就算对容尘的智谋再有信心,也不得不忌惮武功深不可测的方寿成会对他暗下毒手。
是以,她让九苏回凌轩阁疗伤后,就一刻不歇地带了六爻在此等候。
门房进去通报过后,里头始终没有人声脚步,如此一来,不止六爻急在脸上,她也渐渐在心里发急。
悬索桥被提前收起的消息被压了小半个时辰,是为了制造“萧怀景已经出城,追截不及”的假象,但东海水军的急报却是他们特意放行的,且快马加鞭了,那么容尘的离间计理应在这时候起了效用,方寿成与萧祜还有未清算的账,不该有机会当着萧祜的面伤害容尘。
“滴答,滴答……”
肩头雨水将衣裳浸得透湿,肌肤上蹿起一层冷意。
阿虞眉峰忽地一蹙,声音狠狠往下压:“六爻,撞门。”
“好!”六爻早就等不住了,退开两步待要上前把门撞开。
“吱呀——”
门,终于开了。
撑着伞的青衫男子,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他的身后是大片被雨水清洗过而发糊的灯火,几盆绿植在门边怯生生地缩着,他立在雨帘之外,好似从未踏进过这场急雨。
阿虞忽然觉得,短短半日未见,她再次见到他,像是隔了千年万年。
“公子!”六爻惊喜地叫了起来,一开口才发现喉间哽咽。
“莫慌,我回来了。”容尘凝着阿虞,她也愣愣地看着他,因为当机立断而遽然绷紧的小脸,甚至还未缓过神来。
容尘将伞移到她头顶,注意到她身上被雨水打湿,复又把伞丢给六爻,自己脱了外衫为阿虞披上,俯身揉揉她冰凉的脸颊,唇畔笑意徐徐漾开:“阿虞,我很开怀。”
阿虞仰着脸问:“公子为何开怀?”
“阿虞从前最不喜筹谋算计,今夜却肯为我筹谋,为我算计,我如何能不开怀?”容尘重新接过伞来,亲自为她撑起,拥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缓缓踱步迈入雨中。
阿虞靠在他怀里,走出一段路后,又抬头问道:“那公子可知,如果你今晚在睿王府出了事,我会怎么做?”
“愿闻其详。”带笑的嗓音被雨声浸润得格外温柔。
阿虞停了下来,容尘眉梢一挑,也随着停下。
路上积水已深,两人一直沿着檐下慢走,此时正停在一间商铺前,她在台阶之上,比平常高了一些,伸出双手娇娇地搂在他的颈后,将他轻轻拉向自己。
忙碌许久,阿虞身上早已乏力,唇色浅淡,那眼儿却明亮湛湛,语声一出,净是杀气:
“流弹一颗,炸了这睿王府,为公子殉葬。”
细软的声线里,是从未示人的狠绝。
容尘敛了笑意,拢着眉间雪,垂眼静望着她。
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境呢?
惊异乎?比惊异更多了几分久违的喜色。
诧然乎?比诧然更添了些许陌生的动容。
他以为这个小姑娘始终未曾真心爱自己,只一味地躲着避着藏着,近日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妥协着。
唯有今夜这场大雨,叫他突然间摘去了障目之叶,看见她认真爱自己时的模样。
可爱至极,令他心悦至极。
“嘭——”
阿虞被他按在了身后的门板上,头顶雨伞歪到一旁,挡去六爻好奇的视线。
“公子……唔……”
刚一张嘴,唇舌不经意被堵,她眼底一软,提了半日的心却一下子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