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

方寿成站在廊下,目光又沉又暗地望着东海方向。照这个时辰,萧祜已经抵达东海军营,他像是能听见那海域上传来的不间断的厮杀怒吼,阵阵战鼓在海风中擂动,大片大片的血融进海水里,分不清是混沌军的,还是他母国的兵将。

这场战事来得太过可疑,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离开草原之前已经稳住了安达王的心,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他能顺利地借由美人香问到那个消息,那么东突鲁就如虎添翼,所向披靡,挥兵大豫,吞并九州七境,也是指日可待!

怎么会在这时候公然开战?!让他好不容易经营完善的计划被全盘打碎!

方寿成越想越恼火,怒极攻心,扬手扫过一旁,袖口**出猛烈的气劲,“砰砰”几声,廊外一片花草被翻打在地,根茎拔出拖着泥土,原本鲜嫩的花叶顷刻间燃作乌黑,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先生,小王爷回来了。”下属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那些枯焦的花草,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景儿?”方寿成冷冷一哼,“他还舍得回来!”

“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外人,说是……小王爷的朋友。”

方寿成无心过问这个成日在外游**的外甥,如今又是全城枕戈待旦的时候,睿王府都未必护得住他,谅他也不敢再跑出去惹麻烦。

刚要转身回房,忽而叫住下属:“等等,两个外人是何身份?”

“一个叫虞梦,是前些日子来汝州进货的通州女商客,另一个看模样打扮,应是她的家仆护卫。”

“虞梦……”方寿成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并没有丝毫印象,脚步未停,下属急忙快步跟上。

“她来进什么货?问谁进的货?”

“好像是同玲珑斋订了一批珠宝首饰,说是族中嫁女,过来置办嫁妆,”下属稍稍想了想,又道,“玉掌柜原本为讨这位大商客的欢心,找人组了击鞠队,在城外击鞠场表演,小王爷得知后,一时技痒,伙同几个酒肉朋友过去砸了人家的场子,想来正是这样不打不相识……”

“通州食粮丰富,精致玩意儿却不多,玲珑斋的珍品天下皆知,为了置办嫁妆专门从通州来汝州进货,听上去倒是顺理成章。”方寿成顿住,慢慢眯起那双阴沉的眼,“叫玉无眠过来见我。”

“是!”

……

“虞梦,你陪我住几天吧,我从小就一个人,没有兄弟没有姐妹,父王整日待在娘亲的屋中不出来,这么大的睿王府,谁也没能同我说话玩耍,我快要闷死了。”

萧怀景一直缠着阿虞住下来,此时还在厅中拉着阿虞的袖子不放,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像个撒娇无赖的小孩儿。

“你要是不肯住,我就、我就再去凌轩阁,反正你甩不掉我的,谁让你是第一个主动与我交好的朋友!”

阿虞低头看着他紧攥着自己衣衫的手,闻言笑道:“没记错的话,小王爷当日击鞠时与朋友配合极好,频频进球,风采十足呢。”

“他们……”萧怀景语声一哽,眼神瞬时黯淡了些,“他们都是父王派来陪我的,我知道他们暗地里早烦我了。”

阿虞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能想到堂堂一个小王爷,竟然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快活自由。

萧怀景又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抛出诱饵:“虞梦不也喜欢击鞠吗?我们王府后头就有击鞠场,虽没城外的大,但足够你我二人玩了。”

邱小风抱着剑站在两人身后,看了片刻觉得有些烦,这没断奶的小子还有完没完了?

不是说这丫头是盟主看中的女人?就这样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了?

他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眼不见为净地将头撇到了一边。

欲拒还迎,恰到好处就可以收手了,阿虞看时机成熟,这才缓缓抬起眼来,无奈摇头:“算了算了,反正我还要再在汝州住些时日,能住在王府里,自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太好了!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房间,就住我的院子里吧,离得近,我好随时找你……”萧怀景开怀不已,叫了人吩咐下去。

正好玉无眠也在这时被门房引进来,见到阿虞的时候,他并无诧异,脸上神情掩饰得极好,与阿虞匆匆点过头,对着萧怀景的方向行礼:“小王爷。”

“又来见我舅父?”萧怀景拍了拍椅背,闷闷不乐道,“舅父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总招你过去?你不是卖女人家的首饰的吗?”

玉无眠擦了把汗,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方先生自然也是与小的谈生意,小王爷千万不要多想,若无别的事,小的这就去见方先生了。”

说完像是生怕被问出点什么,一刻不停地就走远了。

阿虞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好个玉无眠,一招祸水东引,让萧怀景这种一根筋的人,也要开始怀疑方寿成的居心了。

待得玉无眠搪塞过方寿成,为阿虞瞒下身份后,阿虞也已经被下人带去了新住处,邱小风则被安排住在她的隔壁,以作近身保护。

阿虞换了衣裳,等在了园子里,对着那倒地的花草无声看着。

这等高深的内力世间罕有,出手便一击即中,且雄浑至极,能将草木化作灰烬,阿虞之前夜闯睿王府时,就险些吃了大亏,也不知道邱小风能不能制住他。

难怪那些江湖高手不敢随意来盗取美人香,怕是不仅吃过机关暗器的苦,连方寿成这关都足以叫他们望而却步。

如若阿虞当时没有听错的话,东突鲁潜入大豫的人,远不止一个方寿成,他们集结在汝州正是为了美人香。

阿虞细细思索着,美人香能叫活人与死人一解相思苦,徐掌门和夫人伉俪情深,讨要一株无可厚非,那么东突鲁这些人又要用美人香做什么呢?

莫非,他们想从某个死人嘴里获得什么重要线索?

而美人香为何偏偏只能留在睿王府,是因为这里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养护法子吗?就像当年白家丧尽天良地使用处子血养护雪灵芝一样?

“虞姑娘。”玉无眠不知何时到来,停在阿虞身边。

要想出得王府,这个园子是必经之路,是以他会出现在这里,并未惹得人怀疑。

阿虞依然蹲着,手指在地上的黑泥上画着圈,秀眉轻蹙,唇角微微抿着。

玉无眠知她在想事,静等着没有离开,他已如实交代自己与“虞梦”确有生意合作,此时相遇相谈也在情理之中。

阿虞画了三圈后,才扶着膝头站起来,朝外走去:“东西带来了?”

“都带来了,还有您要的蓝玉,也一并带来了。”两人折身走过假山,极快的一刹,玉无眠将袖中布包递来。

“方寿成怀疑我了?”阿虞将东西放好,盯着两人脚下被夕阳拉长的身影,“要是令你为难,你大可不必为我兜着,我能成功入府,自有自保的本事。”

“虞姑娘放心,我与方寿成往来已久,他那个人有勇无谋,易怒易躁,加上日夜沉迷炼丹炼药,除了美人香之外,他不会关心这等小事的。”玉无眠走到她身旁,几日不见,他圆润的身形似乎消瘦了几分,但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前所未有的胸有成竹。

阿虞侧头看着他,嗓音细细软软,听不出半分怒气:“所以你就想趁此机会除掉他?借萧怀景的手?”

玉无眠纵然被拆穿,也不卑不亢:“虞姑娘可知,我身上的蛊毒虽能被暂时压制,但方寿成每月都要逼我吃下一颗剧毒丹丸,会使我饱受腹胀之苦。”

他拍了拍肚皮,声音渐透着恨意:“如你所见,我今日刚吃下一颗。”

阿虞静默片刻,揉着眉骨低叹:“玉掌柜,凡事可急也可缓,方寿成是要除,但碧渊殿必须排在他前头。碧渊殿被东突鲁招安,如今在大豫之中的势力则是听方寿成差遣,你既然知道这点,就更该知道,他日要将碧渊殿连根拔起,方寿成还得留着供我们所用。”

玉无眠捏紧拳头,明知她说得很对,可还是有些不甘心。

阿虞在他离开前轻声道:“三日后,凌轩阁庭院矮墙左起第三棵七叶树下,有可以帮你缓解腹胀之苦的东西。”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丹丸应是菩提丸,产自缅疆六国之一的曜国,从前阿娘教她辨认尸首的死因,阿虞记得其中一具就是腹胀而死。

能缓解此症的药并不少见,但距此地最近的来回也要四五日,以师父的脚程,应当会快上许多。

“虞姑娘此言当真?”

玉无眠大惊,还要再问,阿虞已经与他擦身而过,往自己房中走去。

他呆了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揣着几分忐忑惊喜疾步离去。

阿虞走到廊下,果然看到邱小风不耐烦地抱着剑靠在拐角的墙上,容尘想来给了他不少钱,才能让接令榜第一的玄启堂堂主这般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仰头笑问:“邱堂主可否帮我给师父带句话?”

“让他给玉无眠偷药?”邱小风浓眉一横,俊脸更加冷漠,“周子留再不济也能留在外头接应,你把他调开,是觉得自己命大还是觉得睿王府是纸糊的灯笼,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阿虞缓走两步,在夕暮光影里站定,纤细的腰肢分明是个娇俏可怜的主儿,说出的话却让邱小风的身体为之一震:

“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本事,我也有。区区一段美人香,哪里需要这么多帮手,我要是连本该要行的解佩令都行不好,又如何配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