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晚霞将天边涂红了大半,与另一头深静的靛青色泾渭分明。院里的七叶树正是开花的好时候,微卷的绒毛结在花枝上,从茂密的叶间钻出头来,歪着脑袋随风摇摆。
萧怀景敲过门后就坐在石桌旁等着,目光在院墙边的一草一木上慢慢扫过,自左侧扫到右侧,又从右侧回到左侧,等了快一炷香还不见虞梦出来,就再也坐不住了。
本就是少年性急,正要火急火燎地去拍门,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从侧门里迎了出来。
只见她手里捧着一副食盒架子,上面挂着四五个碟子,里间装了形状精致的糕点果子,喷香飘入鼻间,直吊人胃肠子。
萧怀景连午饭也没吃就逃出门了,见那糕点果子移近,不觉吞咽着口水,一直盯着十里将食盒放下。
“小王爷您先坐,我家小姐昨夜里清算账目太迟,这会儿还在午憩。”
十里笑得分外讨喜,将碟子拿出来,萧怀景急忙也帮着一起取,有些粗鲁地往嘴里塞了一块,一边抬头问:“那她什么时候会醒?”
“小王爷您先尝尝这些糕点,都热乎着呢,小姐睡觉时不让我们打扰,您要是兴致好,可以再多等等,若是等不住,怕是要明日再来了。”
十里答得恭敬,面上笑意不减,心下却暗自嘀咕。
萧怀景这个小王爷当得也挺不像个王爷,举止言行没多少架子,平日里街头晃**,常与人击鞠赛马也就算了,吃起东西来竟然也都这么大口大口的,还直往下窸窣掉渣。
难怪阿虞要从他下手,实在是个太好诱骗的的少年郎了。
萧怀景不疑有他,吃了几块垫了肚子后,擦了把嘴,道:“不急,左右她是要醒的,那我就先在隔壁住下吧。”
“什么?”十里吓得差点咬上舌头,皱着眉小心问了一遍,“小王爷……您方才是说要住在凌轩阁?”
好家伙,真是胆子肥得没边了,居然敢和他们家公子抢住处?
“你这丫鬟倒是稀奇,整个汝州城都是我父王在治理,小王我不过是要在这里住间房,有何好大惊小怪的?”
萧怀景拿腔拿调地说完,弯身从脚下提了一个包袱上来,十里定睛一看,终于恍然大悟——这位小王爷原是离家出走了?
“算了算了,我也不是街头恶霸,不就是钱么?”萧怀景在包袱里翻了翻,从几件换洗的衣裳里抽出一叠银票,往桌上豪气一拍,“找东家来拿钱,就说这住处小王我住定了!”
口气这般大,真是无知者无畏。
十里别过脸翻了翻白眼,还是笑吟吟地接了钱往屋里走:“哎,那您再坐会儿,我替您寻东家过来。”
她越走越快,走到拐角步子一转,直往容尘的院里奔去。
八溟和六爻揉着被彼此打肿的后臀,一瘸一拐地从檐下走出,见她健步如飞,不禁艳羡极了。
说来真是不公允。
七羽仗着医术傍身,要为阿虞疗伤,公子打不得,九苏才刚挨了两板子,萧怀景就上赶着过来了,最是便宜了十里,皮上半点花都没开,二人瞪着她,脸上怨念颇深。
十里权当没看见,往里头探了两眼:“公子呢?”
八溟扶着柱子往阶下走,疼得龇牙咧嘴:“给心上人磨刀呢。”
九苏也刚出门来,随口解释道:“说是看阿虞姑娘箭囊里的箭矢不够锋利,公子要亲手给她磨些好用的。”
“嘿嘿,保不齐这些刀啊箭的很快要派上用场了。”十里高深莫测地眯起眼,八溟和九苏皆看向她:“怎么说?”
十里招招手,将他们唤过来些,六爻却哼了哼,不仅没过去,还使劲挪开一段距离。
就是因为这几人,他才又被灌醉又被打,也不知道昨夜里有没有说了别的不该说的话。
“大家都是挨过打的,何必这么生分,来吧傻六爻,这种事情你早晚是要经历的。”肩上一沉,六爻被八溟一把拐了过去。
四人凑在一起面面相觑,就听十里低声说:“萧怀景要住进来了,十两银子赌一回,咱们公子会不会让?”
六爻第一个摇头:“不让!他是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咱们公子把屋子让出来?”
话声方落地,里间遥遥传来容尘慢条斯理的吩咐:“六爻。”
“是!”
“进来将行李收拾了,我搬过去与阿虞同住。”
……
任谁也想不到,萧怀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凌轩阁,且是容尘主动让出来的。
屋外,六爻将捏了一路的三十两银子,百般不舍地放到摊在跟前的三只手里,本就是一张沉沉黑脸,此时更是被怨气熏得活像烧焦的木炭。
“傻六爻,下次开赌前先观摩观摩,别再急着下注了,嘻嘻。”八溟白白拿了钱,屁股也不疼了,一跃飞到梁上倒挂着吹晚风。
九苏和十里将银子揣好,也一前一后进屋伺候容尘洗漱,独独留下昨夜被灌了酒,今晨又挨了打,刚刚还输了钱的六爻在门外怅然叹气。
……
阿虞还未醒来,但身上烧热已退,至于受的内伤,还得将养三五日才能完全康复。
七羽生怕容尘记起自己也是祸首之一,稳着心神扎下最后一针,就提着药箱滚远了。
等容尘沐浴后换过寝衣进门来,小姑娘还卷着被褥睡得香甜。
她实在是个娇美的人儿,桃李春风都尽数落在她的眼眉之上,素白的一张小脸,枕着泼墨的长发,在灯下缩成一团,乖巧又可怜。
他忆起那时在船上见她第一次描眉施粉的模样,那一瞬的惊艳就无知不觉地在心间留存了许多年。
容尘不是没见过姿色出众的女人,多是他看惯了的风情。
偏是阿虞,最会选择时机,总在他未曾防范之下,冒冒失失地闯入眼帘。
与多年前的雪夜一样,她回回都能脱离他的掌控,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可又叫他尝上了瘾。
人生一场,若事事都如他所愿,又显得太过枯燥乏味,是以,一个千里万里送到他面前的阿虞,造就他此生少有的兴味盎然。
受伤的阿虞失了平日里的活泛,恹恹的甚是苍白,唇色也淡了些,但唇形极是好看,他坐在床边,指尖在她唇上静静摩挲了会儿,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忽而听她张嘴轻唤:“阿娘……”
容尘动作一滞,长眸敛了深思。
他倒是有些忘了,阿虞还有一个寻了多年的阿娘。
那个教会她不少本事,连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强塞给她的阿娘,仿似在这世间凭空消失了,他派遣出的乾坤盟暗部都不曾找到半分痕迹。
这几年,不止阿虞和他,容尘知道周子留也在四下寻找,那老头儿行令半生,暗线明线并不少于他。
可九州七境统共只这么大,一个人是死是活总会有蛛丝马迹,何以多年查找,仍是毫无下落?
除非……她们母女俩并非大豫人士。
“阿娘……”**的人儿被魇着了,不着边际地说着梦话,蓦地抓住容尘的手指,紧紧抱在胸前。
他难得怔住,喉间翻起一阵滚烫。
指下的柔软是他从未触碰过的,稍稍一动,仿佛还能沾染几分少女身子上撩人的馨香。
神思刚转出几分旖旎,阿虞就像个孩子一般,呜咽着哭了,断断续续的梦呓从唇间破碎而出:“阿娘……阿虞很听话……阿虞谁也没说……您为什么还不来找阿虞……”
阿虞极少在人前说起阿娘,守着一方秘密,憋在小小的心里,直把自己憋成了呆闷的小木头人儿,只有在这样不受控制的梦里才会悄悄发泄出来。
容尘反手将她从**抱起,温柔地按进怀里,空出的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一遍一遍耐心地哄着:“乖,好好睡,不做梦了,嗯?”
等阿虞再次乖恬地入睡后,容尘才低笑着在她唇边轻轻吻了一记,又捏捏她的鼻尖。
分明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没得一天到晚同他装老沉。
“咚咚——”
刚直起身,六爻忽然在外头敲门:“公子,周子留来了。
“不是在柳州?怎么这时候过来?”容尘并未在意,取了湿帕替阿虞拭去额上细汗。
六爻压低了声量:“他是来见阿虞小姐的,公子,我怀疑……他先我们一步找到阿虞小姐的娘了。”
“哦?”容尘静然一笑,“那就先关起来吧。”
六爻冷汗直下:“公子,阿虞小姐会……”
“她入我乾坤盟,最大的目的就是找她的娘,找不到就想着先上接令榜。六爻,你可知道,周子留今夜告知她娘亲的下落,她明日就能带着她的娘亲离了我?”
这段情爱,他才刚食髓知味,她就要收起,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
六爻有些听糊涂了,踌躇着问:“那公子有问过阿虞小姐的意思吗?六爻觉得,她既然进了乾坤盟,不该这么轻易就走的。”
六爻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睿智决断的公子,总是在阿虞小姐的事情上这么莽撞不安呢?以至于很多时候,总要急着先下手,反而次次惹阿虞小姐不快?
容尘唇畔淡淡的笑意倏尔凝固,竟真被问住了。
他的睿智决断是对着敌手的,长直二十三岁,他从来没有谈情说爱的经验,几乎是一路走一路凭着直觉在做。
他要阿虞,要她的爱,要她的笑,要她的关怀,也要她真真实实地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他知道阿虞心里有他,可那点份量,怕是连周子留都不如。
又如何能比得上,那个对她影响至深的阿娘呢?
六爻等了半天没等到新的吩咐,挠了挠头,准备下去将周子留关起来,刚走出两步,身后房门被打开。
“叫他来见我。”
月色与烛光交映下,男人眉间久积着的风雪,似有了融化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