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是一片清爽的林子,树顶高高擎起茂密的枝叶,遮掩了月华光辉,照明所用,便取了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拿白色的丝网罩着,挂在枝上莹亮一片。
树下辟出一块平地,铺了矮几软榻,榻上半倚着的人,正漫不经心地侧身煮茶。
煮茶工序极是繁复,也最能沉淀心性,容尘素来是个讲究平和的人,倒是许久不曾需要凭此稳定心绪了。
此时的铜炉里还烧着水,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夜里清晰可闻,交织着树上蝉鸣,颇有几分闲适野趣。
烧水亦是要有耐心的,一沸出鱼目,二沸如涌泉,三沸波浪翻,再往上,水便老了,不宜饮用。
周子留是在二沸时出现的。
“公子。”他一得了消息就飞马赶来找阿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的汗臭狼狈,但精神矍铄,年近古稀仍是顽童一个。
容尘微微颔首:“坐。”
周子留咧嘴嘿嘿笑:“还是不了,小阿虞受伤了,我得先去瞧瞧她。”
容尘没说话,也没抬头看他,舀出一瓢水来,放在一旁备用,又用竹夹在水中搅动,待得漩涡出现,挑拣着细碎茶末投入其中。等了片刻,水里滚滚大开,再将原先那瓢水重又加进去,茶上浮沫便就此留了下来。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沫浡,终究还是留下来了。
扬汤止沸,他本也没想釜底抽薪。
容尘不放话,周子留也走不得,在原地干等着没劲儿,磨蹭着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见案上茶盏齐备,炉上白烟泛泛,与周遭静谧相得益彰。
“老周,”容尘浓卷的眼睫上似是落了点点星芒,在扬眸看来时,那星芒扑簌簌坠下,一并散进了幽深的眼底,“今夜我与你相谈,无关接令行令,也无关乾坤盟生计。”
周子留是多少年从江湖风雨里过来的,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要谈隐蔽事,他沉肃点头:“公子请讲。”
容尘起身作揖:“您是阿虞的师父,我也尊您一声前辈,周老,有礼了。”
“哎,使不得,使不得……”周子留这点本分还是有的,急忙摇手推辞,心下不由敲起了大鼓,惴惴不知所以然。
难道,他不在的这些天里,他那小徒弟莫不是犯了傻,把好端端的公子气下山不说,还特意跟来汝州盯梢?
否则,怎会不许他见人,反而先叫过来相谈?
再看这阵仗,黑灯瞎火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周子留长了心眼,脚底开始生风,一副随时要遁逃,最好再扛上伤重的小徒弟一并逃走的架势。
“不是旁的,”容尘莞尔轻笑,眉眼间有温泽清润的风华,谈及心上人时,那目色绻蜷生动,“是我与阿虞的婚事。”
“婚、婚事?!”周子留惊得直咽口水,夸张地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上了年纪,听错了话。
容尘笑意渐深,不疾不徐地重复道:“嗯,我心悦她,她亦有情于我,只是她常日奔波在外,与我聚少离多,才从未提及婚事。”
“这这这……”
也不管周子留尚在震惊中,容尘三言两语就开始安排事项:“阿虞身世单薄,只你一个师父,周公既来了汝州,也请多留些时日,待阿虞伤愈,好随我们回趟徽州,做我和阿虞的主婚人。”
在拿捏阿虞一事上,他先前还担心自己操之过急,却在方才的一瞬,蓦然想通了。
心中位份高低暂且不论,明面上若成了他的人,纵使阿虞族中亲眷阻挠,也未必能立时立刻割舍掉这段明媒正娶的姻亲。
他最擅人心,只需再多给些时间,总会如愿叫阿虞将心送上。
他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包括人,更何况还是他放在心尖上在意着的人。
周子留察言观色,慢慢静了下来,看来是真的了,容尘这样的性子,说出的话十有八九是可信的,忍不住感慨窃喜:好徒弟,真是好徒弟,几日没见,竟长了这等本事,叫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都拜倒在石榴裙下。
还让他平白占了便宜,有生之年能与徽州老太爷平起平坐,当一回正儿八经的主婚人,想想都觉得眉毛胡须尽是光彩。
容尘心知目的已经达到,垂首开始酌茶,这是最后一步了。
一则茶末出三碗茶,茶汤才最是色缃馨香,如今只有他与周子留二人,三碗足矣。
他推盏移至周子留面前,请客品茗。
周子留受宠若惊地小心捧起,吹了吹热气,一口饮下,口中甘苦皆有,眉头皱了又皱,实在也不是会喝茶的人。
容尘朝暗处唤了一声:“六爻。”
“是,公子。”
“请周老去偏房歇息,明日起,叫八溟日夜陪着,带着去汝州城里多逛逛,至于银钱开支,自然是叫财大气粗的小王爷出。”
六爻忍了笑,他说呢,小王爷硬生生来叨扰公子与阿虞,怎么能自在地在隔壁好端端住着?照八溟那花钱的本事,定有办法叫他钱囊空空!
哼,憋屈了这么两天,好歹是找了个能出气的了。
他揉了揉还在发疼的后臀,也觉得好似痊愈了。
周子留稀里糊涂被六爻架走,走出后院石门时,才恍然忆起,自己本是来见阿虞的,怎么就要被带去逛汝州城了?
左右一想,反正他的小徒弟还没醒来,那消息如若是真,阿虞的娘亲也尚无危险,他就在此多留几日玩耍玩耍,不亏不亏。
……
阿虞在第三日的晌午醒来,觉得身上乏得厉害,但好在神思已清明,动了动手指试了气力,按着床板缓缓坐起。
她背靠着软枕,先是定定地望着一处发怔,脑中尚有未理顺的诸多事情在汹涌冲撞。
她提了口气,勉力撑过了那番冲撞,等平息过后,才睁眼打量四处,第一眼便看到了容尘。
他今日没有束发,穿着白色的寝衣,披上一袭青色外衫,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左手握着一卷书看着,眉目寂静恬然,右手则执了笔,在摊着的纸页上偶尔书写。
案头点了熏香,腾腾直直地燃起烟气,外间日头亮堂,明晃晃地团在他身后,煦煦暖暖,似一场春秋大梦。
她看入了神,分不清是在自己的梦中见了他,还是她走岔路,无意进了他的梦。
忽而,她见他薄唇勾起,低醇笑道:“一醒来便只顾着看我,阿虞委实对我心悦至极了。”
两颊飞霞,阿虞抿着小嘴下了床来,光脚向他走近:“公子在做什么?”
她脚步轻盈,踩在地上几乎闻不见一丝响动,却像是一下一下,紧踩着他的心。
容尘搁下笔,将她拦腰抱过,放在自己腿上,从身后环住她,下巴埋在她香软的颈窝:“十里在厨间了,你醒得迟,饭菜还要再做一回。”
阿虞按了按干瘪的肚子:“唔,还能忍会儿。”
容尘见她乖巧,在她小巧的耳垂上亲了亲。
“阿虞现在可要作画?”他裹着她的小手,握上一旁的笔,重拿了一张干净的纸铺在桌上。
阿虞细眉微蹙:“有些生疏了。”
画舆图路段,机关构造倒不难,难的是那些花花草草,高山矮树,她自小就少几分这方面的天赋。
容尘温声道:“不怕,跟着我。”
二人齐心协力作了一幅花鸟图,花开鸟绕飞,缠绵不可得,写意墨染,甚是大气。
阿虞其实也只帮着提了笔,这画里,还是容尘功劳最多。
“公子真厉害。”阿虞自愧不如,容尘揉揉她的发顶,将画放到一旁晾晒,携了她前去洗手。
将她细白的小手放在掌中细致地清洗,凝视着水里两双交叠的手,他倏尔俯身,在她耳边吟道:“卿卿当许心,脉脉不相离。”
他在索要她的心。
阿虞浑身一僵,飞快垂下眼,将眼中霎时掠起的惊讶一并遮了去。
如果是在今日之前,阿虞兴许会因动容而心软,可偏偏是在现在。
在她听到他要将周子留关起来,阻断她与阿娘来往的现在。
容尘不知道,阿虞自小体质特殊,每每昏厥之后,意识总还清醒,上一回就知晓周子留为救她,还向容尘下跪磕头,是以这一次,依然也能听清他与六爻的对话。
阿虞想,这个男人,无论是行事还是谈情,他总是高高在上的,哪怕偶有屈尊之态,也是为达目的而设的局,他宠爱她,包容她,事事念想着她,也愿为她发怒,更舍得替她受伤,一切,只因为要得到她。
得到她的心,让她如何也不会背叛他,这份爱,本也可以真挚,可却陆陆续续掺杂太多令她不喜的算计,如此一来,又怎能叫她全然纯粹地奉上一颗心呢?
她的公子,总归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
阿虞含糊应了声,再也没有说话。
她才醒来,的确逼不得,容尘把她抱回**,又柔声嘱咐了几句,这才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十里端了饭菜过来,见阿虞坐在床边拧眉发呆,以为是在想公子了,特意替刚离开的容尘说话:“公子来汝州也是有事要处理的,你昏迷这三日,他一直衣不解带地陪着,你要是身体好了,想跟公子一起,当然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的。”
阿虞伸手放在心口处,仰头望着她,圆溜溜的眼中,装了些许她自己也不曾发现的迷茫:“十里,我有点难受。”
“啊?”十里吓得差点没端稳,把托盘往桌上一放,几步走了过来,“哪里不舒服?我叫七羽过来!”
“不是……”阿虞轻轻拉住她,很快便摇头道,“只是饿了。”
一定是肠胃饿着了,所以心口也疼了。
十里松了口气,笑骂:“吃吧吃吧,也就是你还会吃我做的东西的,咦,不对,那个睿王府的小王爷也喜欢。”
“萧怀景?”阿虞喝汤的动作停下。
“对啊,他最近也挺可怜的,公子让八溟带周子留玩,请客的却是萧怀景,八溟净挑那些最贵的地方逛,小王爷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威胁,都咬着牙掏钱,哈哈,你要是见了他,一定也会为他流两滴同情泪。”
十里手舞足蹈地说着,阿虞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碗汤,假装不知情,细声问:“我师父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他不曾将周子留关起来,只是看管起来而已。
也许是喝了暖汤,阿虞觉得,心口并没有那么难受了。
“就前夜里……”
十里刚说完,八溟突然飞了进来。
他原是来找容尘的,以为阿虞还没醒,也没顾忌着她,一口气就将话说了出来:“公子,周子留被碧渊殿的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