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年前为了开渠引水而拓宽了河道,河段上窄下宽,河下净是尖锐沙石,稍有不慎就会被割破脚底。阿虞水性极好,但因受了伤,也不能游得太快,在水下调息片刻后,尽了全力往河岸另一头潜去。

河上有桥,是结实沉重的悬索桥,乃是汝州第一道天险,一旦入夜便会收起,不许随意进出,哪怕是非常时期,也需城门守卫合力放下锁链才可准人通行。

阿虞方才之所以敢往下跳,就是知道这个时辰的桥已经收了起来,王府里的人不能声张,只得守着一侧河岸找寻,就算下水来,也未必能游得过她。

可她毕竟受了伤,不怕躲不过,就怕拖延太久会体力不支。

倘若只是睿王府的追兵倒也罢了,府上如今并无损失,逮不住人也就打道回府了。阿虞忌惮的是那些专门守在睿王府外,等着分一杯羹的人,见王府这般大张旗鼓地追截,恐会误认为她已得手。

既是江湖高手,光是一个,阿虞就对付不过,要是都下水捉人,阿虞只有等死的份。

“给我搜!”

岸上一声令下,领头的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追捕,分派了三队从上游往下搜查。

夜深人静的城外,火光似焰焰长龙,映照在水面上,渐渐生出一丝灼热,王府里带出来的猎犬也是威猛凶悍,犬吠声不绝于耳,震得草中夏虫都胆战心惊。

阿虞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她没有往后看,脚下谨慎地踩过沙石往前游,正当要碰触到岸壁时,小腿倏地一阵**,她心中一沉,张嘴喝了一口水,险些直挺挺向下坠去!

幸好睿王府的人并未久留,搜不到人也真如阿虞猜测的那样整队回返,阿虞死死抓着壁上探出的一块石头,在水中又等了好一会儿,耳听着另一拨寻她的人也意识到美人香还未失窃,返身重入了城,才使了气力攀上岸来。

力竭仰躺在地上,衣衫还在淌着水,身下很快就湿了大片,风一吹,冷意席卷上来,冻得她微微发颤。

阿虞手指蜷缩着,指下两根无辜细草被她反复按下弹起,眼神定定地看着云层后若隐若现的星子,回忆起萧祜和那谋士的谈话。

她今夜才知晓,美人香养在睿王府,原来并非是萧祜想要,反是那个谋士口中所说的“我们”对美人香珍视至极,端看他清高姿态,与一身藏而不发的武功,绝非等闲之辈,和他一道的必然也不是寻常人。

会是一群什么人呢?竟能让睿亲王用这世间最后一段美人香当做回馈,叫他们甘愿俯首称臣,如此费尽心力地留住这样一群人,萧祜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阿虞撑着地面翻身爬起,找了个树丛坐下调息,内力运行过后,勉强恢复了些许气力,身上沾惹的铃兰香气也已经散尽。

她脱下夜行外衣丢入湍急的河流中,目送它远远飘走,清亮的眼里生出几分忧虑。

那一年的雪夜逃亡,阿虞陪在容尘左右,最清楚在痛失至亲之后,他对那座大豫皇宫是存着恨意的。但他的母亲求仁得仁,从未要他带着怨怼活着,连容家都不曾伺机报复,而是举家远离是非之地,他自知身份特殊,也就一直敬而远之。

再之后,容尘虽弃了荣华虚名,当起逍遥自在的江湖公子,可从几次解佩令牵引出的事端来看,他又对朝堂风云了如指掌,且在处置奸臣恶民上总是连盘布局层层推进,从来不曾失手过,更未曾手下留情过。

从李兆廷到王复,哪个不是大豫举足轻重的人物?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刀除去,连半分血腥都不曾染上身。

阿虞从不怀疑他有匡扶社稷,执掌江山的能力,他只是不屑那虚有其表的皇权宝座而已。

那么,如果他的皇伯当真利用美人香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容尘是否还会如前几次一般,手起刀落,为民除害?

那毕竟是皇族人,不是一个李兆廷,一个王复抵得上的。萧祜镇守汝州,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出过乱子,连萧怀景都深得太后疼爱,阿虞早年间就知道太后与扈帝也只面上和气,背地里向来不睦。

种种关系牵扯,这便不是一刀下去就能除得干净的,一旦累及其余势力,阿虞怕容家也会有灭顶之灾。

她懊恼地咬着唇,早知道就不该让他来汝州,这解佩令本是她的事情,没得让他也跟着殚精竭虑。

许是想多了事,胸口憋闷得厉害,她忽地喉间发痒,逸出一阵剧烈咳嗽,再抚上额头,唇边泛起苦笑。

真是不顶用,就这样烧上了。

……

城外悬索桥卯时才放下,未免太过醒目,阿虞又等了半个时辰,在日色大亮,百姓最多的时候混进城中,一直到辰时才拖着乏累的身子回了凌轩阁。

她受了内伤,身上还发着热,推门进去时便开始自行脱去衣裳,打算先泡泡热水去去风寒。

凌轩阁是两处接合的院落,阿虞买了一处,隔壁那间现下住着容尘。这一带僻静冷清,阿虞进门前查探过并无异样,也就不再戒备。

东家心细,凌轩阁里一切用度都备了齐全,两处房后皆有温泉水潺潺流动,引进屋中澡池,可供沐浴盥洗。

阿虞一夜未睡,此时已经倦极,松松解开腰带,衣衫顺着滑腻的肌肤落在地上,她刚要抬脚迈出去,身后忽地进来一人。

“谁!”她反手便要取下腰间软剑,才记起自己现下衣不蔽体,软剑也丢掷在地。

秀眉沾了杀意,高高挑起,指下贴着腕上箭囊,正要先发制人,却是容尘熟悉的清冽气息从背后贴近。

阿虞神情一怔,没敢转身,抱着双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他那时便说过,今后若是遭遇危险,应当试着多依赖他,可她昨晚那般单独行事,说到底还是将他推在了局外。

阿虞腰肢纤细,身段玲珑,窝在容尘的怀间娇小得不像话。

这样的姑娘家却能在睿王府和江湖高手的双重追截下,躲了一夜还平安归来。

是该说她胆大,还是命大?

容尘扶住她瘦削的肩头,让自己尽量温和些,免得又吓坏了她,可那嗓音落下时,仍是有些发紧:“回来了?”

“嗯。”阿虞应了声,飞快扯过他的衣袖护在身前,耳垂瞬时红得能滴血。

她自小在江湖野地里打滚,不似那些闺秀小姐们矜持端庄,却也不至于像春楼女子一样无惧袒胸露背,这样的光景下,她诚然是羞赧胜过忐忑的。

容尘垂眸看着她嫩白身子上的青紫伤痕,掌下肌肤更是炙烫一片,黑深眸底翻涌着凛冽暗色,见她娇娇地埋着头,那抹暗色却又被他按捺了下去。

他扯下披风圈住她,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地放在一旁的贵妃榻上。

“七羽。”

阿虞后背枕着榻上被褥,终于和他四目相对,这一看,便心虚得更加厉害。

男人脸上无丝毫笑意,那眉间雪仿佛又厚重了几分,清雅的面上只有风雨裹挟的寒霜,连推门进来的七羽都吓得不敢说话,审时度势之下,悄然退到门外候着。

容尘在生气,前所未有地生气,可他偏又怜惜她眼下禁不得怒气,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他到底是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着的。

阿虞眼底柔情浮动,在他起身时,伸手轻轻勾在他的脖颈上,容尘便只能屈起长腿半跪在榻上,将她困在了身下。

“嗯?”轻佻的一声,似笑非笑。

“公子,”小姑娘脸都烧红了,衬得眼睛亮湛如星辰,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甚是委屈地说,“我被人欺负了。”

如果说,在见到她一身是伤地偷偷回来,还瞒着不叫他发现的时候,容尘是真的怒不可遏的话,那么此时,她香软的身子贴着他,因烧热而滚烫的呼吸也炙烤着他,一双盈盈动人的眼专注地凝着他,而后全然依赖地告知于他,她昨夜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他想,只要她点头,就算是搅了这太平天下,也要为她出这口气。

容尘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哑着声问:“是谁?”

“睿亲王府的谋士,我记得他长相。”

阿虞说着,还扁了扁嘴,模样看着太过可人,他止不住又在她唇边亲了亲:“要杀还是要剐?”

阿虞倔强地摇头:“那也得我亲手来。”

“阿虞。”温润的声线里掩了淡淡不悦。

“公子,您就依了我吧,”阿虞将眼睛睁得圆圆的,维持着仅剩的神识,楚楚可怜地抓住他的衣襟,“阿虞可以手刃仇人的,您别抢阿虞的功劳。”

容尘深深看着她,分明即将晕厥,还固执地讨一句承诺,他运筹帷幄多年,少有人能叫他这般无可奈何,叫他如何也狠不下心让她失望。

“好,先睡,晚些再说这些。”

阿虞冲他笑了笑,终于泄了气力,彻底昏睡了过去。

“七羽。”

“在在在!”七羽赶紧抱着药箱进去,见被包裹严实的人儿脸红唇白,也知道这烧热加上内伤耽误不得,不等容尘吩咐,已经疾步奔了过去为她把脉。

容尘放下阿虞,指腹在她脸上停了停,蓦地收回手,冷冷地踏出房门。

“嘭——”房门被重重摔上,七羽惊得心口一缩,庆幸自己此时还有点用,否则就是六爻等人的下场。

谁让他们昨晚喝多了,让阿虞有机会出去夜闯睿王府,这下好了,人是回来了,命丢了半条,公子对阿虞发不了脾气,自然是要拿他们出气,他们有罪在先,死活也得担着不是?

七羽拿起银针,眯着眼暗想,要不干脆让阿虞再躺久些?这样他因着要给阿虞疗伤,还能在公子眼皮底下多活几天?

七羽没想到的是,当日午后,便有人巴巴地送上门来,替暗奴和隐卫们担下容尘隐忍未发的怒意。

此人正是特意从府里出来,依着阿虞先前说的住处,欢欢喜喜寻到凌轩阁,意欲邀请“虞梦”一同击鞠的小王爷,萧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