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药香味在布局雅致的屋内飘散,**悬着的帐幔被卷起,软净的床榻也立时开阔了不少。西墙上垂着一幅山水画,笔墨浓稠,挥洒落拓,收势又极稳,可见画者心思深远,为人处世更是拿放自如。

窗外风大了起来,十里先行把窗子关好,再和九苏一道进了里屋,开始准备等会沐浴用的热水。

倚着床头的男人已经完全清醒,虽脸色苍白,唇角也因为躺了数日而脱了皮,但神色平和,眸色寂静,即使未置一词,却难掩一身的风华清隽。

他微偏过头,听八溟汇报自他昏迷以来外间发生的事,正听到王复被阿虞带走,眼底掠过一丝诧然,眉间轻拧:“阿虞现在何处?”

许久不曾开口,容尘的嗓音很是沙哑,从喉间跃出,像炙烫的砂砾在心上滚过。

林烟岚一进来便听见了,心疼道:“容哥哥,你没事吧?”

“无妨,劳林小姐挂心。”容尘没想到先进来的会是林烟岚,淡看她一眼,面上并无波澜起伏。

林烟岚追问:“容哥哥,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烟岚?”

总是“林小姐”、“林小姐”的叫,和叫街头的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

容尘没有说话,林烟岚神情苦楚,强忍着泪,一扭头留下骄傲的侧脸。

他总是有法子叫她难堪,纵然一言不发,光是这样清清冷冷的模样,就足以让她满腹热忱被兜头凉水浸了个透。

“尘儿!你可算醒过来了!你二舅母每天都在房里为你诵经,听得我耳里都要长茧子了!”容扬一把大嗓门,人未到声先到。

容尘转头看他,脸色稍霁:“二舅舅。”

容彻也步履匆匆紧跟其后:“尘儿可还有大碍?”

“舅舅放心,没事了,已然好多了。”容尘只挑了中听的话说,脸上笑意未减,不知情的,真看不出他曾身受重伤。

“没事就好,你这一病,把爹给吓坏了,老人家天天都盼着抱曾孙,你倒好,三不五时地病上一回……”

容彻出门叫了两个小厮,让他们去通知容烈和容萝,这一去,等再返归,怕是又要带回一堆人。

许是一睁眼并未见到真正想见的,加上屋内吵乱,容尘心头烦闷,半阖着长眸,手指在床沿上几不可闻地敲了两下。

七羽站得近,自然也看到了容尘的不耐,他心领神会,秉持着医者的本分,及时挡在床前,对容彻和容扬颔首:“二位老爷,公子才刚醒来,需进食滋补,等身体康健一些,各位再来探望吧。”

住的是自家屋,且是自家人,“探望”这个词听上去未免太过生分,可容家上下都知道,容尘与其余自家人是不同的。

论谋略论算计,举世少有能胜他者,他离了谁都能活得极好,便也无需仰仗于谁。

因而,哪怕容尘看着脾性温润,事实上从未为任何人改变过既定的主意。

作为长辈,怜他少年失恃,另一位又老死不相往来,容家是他唯一的归所,这些年早已习惯将他当成孩子疼爱;可若以男人的角度来看,容尘的强悍自制有目共睹,忧心关怀对眼下的他而言,并无多少助益。

何况七羽这话说得也对,大病初愈的人哪受得了这般吵嚷,容彻和容扬不是不识大体的人,远远地看向容尘,见他精神尚可,还能同自己谈笑,也就不再逗留,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林烟岚却非要凑前和容尘说话,七羽拦不下她,往六爻处递了个眼神,后者顾不上人家是容府的客人,又是公子自幼相识的青梅,二话不说就把人提到了外头。

关门之前,还有模有样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公子醒了,还有要事处理,两位老爷都走了,林小姐一个外人,就更没有必要留下来了,您尽管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公子的。”

林烟岚气得想挥鞭子:“你个大黑驴,是你通知的我们,这会儿又把我们赶走,有你这样当奴仆的吗?!”

“公子需要休息,谁也不能见了。”六爻答得分外正直响亮。

然而下一瞬,屋内遥遥传来一声咳嗽,伴着容尘徐徐缓缓的吩咐:“六爻。”

“是!”

“让阿虞来见我。”

……

阿虞被带进门的时候,屋里并没有人,昏暗的烛光将房中的摆设罩住,仿佛偌大的混沌被劈裂开去,阿虞伸出手,掌间便握了一点细微的光。

暗奴隐卫都退下了,阿虞将剩下的一颗枣子摆在桌上,在桌边等了片刻,隐约听见屏风后传来水声,似是有人在沐浴。

她舔了舔唇,试探地开口:“公子?”

“进来。”水声大了些,容尘不知哪儿来的稚气,踢了一下浴桶,双臂落在浴桶边缘,人则往后靠去,透过屏风上的一枝青竹,见阿虞呆愣着不动,不由低声诱哄,“我在沐浴,起身不便,又刚病愈醒来,身上无多少气力。”

他渐渐柔了眉眼:“阿虞走近些,我才好说话。”

正如容彻想的那样,他长到这个年岁,无论身陷何种境地,都从未真正对人低过头,更遑论做事之前费时费力特意与人解释一番。

人人都道容小公子是天上下来的仙人儿,殊不知他的狂妄自负悉数藏在这副清绝冠玉的皮囊之下。

唯独阿虞待他不同,她敬他远他,也嫌他烦他,可偶尔一次为他心焦彷徨,又让他贪恋不已。

是以在红云寨必胜的布局里,他看她辗转思虑,倏尔心念一动,不惜以命换她心甘情愿的留守陪伴。

单单地,只是为了陪他而留下。

“公子有什么话可以等洗完澡再说。”

阿虞盯着桌上的那颗枣子,这是她摘的最大最圆的一颗,她没舍得吃,一直揣到了现在。

是他种的枣树,理应让他先尝,她一越矩,别人就觉得她不识大体。

可她行的就是偷儿的事,又要怎么识大体呢?

里间很久没有回应,阿虞想了想,打算坐下等,却听容尘又唤她:“水凉了,阿虞可否帮我提些热水进来?”

其实都是无事找事,容尘清楚,他只是喜欢逗弄她,能将小木头人儿逗出点别样的情绪来,是他为数不多的欢喜事。

他撩起几滴水,反手其上,掌下拨着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漾开,波纹接壤,像漩涡陷阱似的嚣张。

垂眸,看见水下的人有一双同样泛着涟漪的眼,恍惚一刹,容尘竟觉得这样工于心计的自己,对阿虞着实有几分残忍。

可如何是好呢?

他终于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了,这让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活在这世上,也可以无比有趣。

“好。”这要求倒也不过分,阿虞犹豫了一下,还是出门提水去了。

原本想在路上叫个小厮帮忙,可外头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她一路走着,最后凭着记忆摸去了厨间,巧的是,里面的热水刚烧好,另有两只木桶放在灶旁,一切都像是一早就为她备好了。

兑了两回凉水,水温正好,阿虞左右手各提了一桶,眼也不眨地送去容尘的房间,在屏风外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眼一闭,侧身钻了进去。

“水来了。”阿虞一直埋着头,却还是能感觉到容尘趴在浴桶上,若有似无地笑望着她。

“公子过去一些。”她将木桶举高,见他还是赖着不动,刚要挪到另一边再倒,腕上一紧,连人带桶被拽了过去!

“啊……”阿虞轻呼,脑中飞转,生怕这一桶下去没得把容尘给砸伤了,急忙将木桶往外头丢去,自己却来不及挣扎,歪歪扭扭地被他扣进了怀里。

陡然多了一个人,浴桶里的水四溅了出来,霎时,整个寝居被大团的水汽弥漫包围。

暗处。

六爻不满:“怎么连桶水都提不好?”

七羽惊讶:“公子居然会用邀云指?”

八溟夸赞:“无师自通,啧啧,不愧是公子!”

九苏冷脸:“你们真不怕死?

十里呢喃:“就算死也值得了……”

“嗖——”

五人齐齐飞开,再看原先的地方,赫然发现直直插着一支飞箭,那力道,那准头,要不是躲得快,不死也得瞎!

心有戚戚,哪还敢窥视,哗地一下散开,躲得更远了些。

屋内,容尘放下阿虞的手,将她戴在腕间的箭囊细致地合上,动作优雅,仿佛刚才那凌厉无情的一箭与他浑然无关。

“阿虞怎地如此不小心?”低醇的声线贴着她的耳廓,吐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怪责。

阿虞明知这前后都是他的手笔,可一想到这人才为了自己受了伤,脸色变了几变,撑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地上太滑了,那里还有一桶,我去提进来。”

谁知才要出去,又被容尘握着腰往后拉下。

阿虞总算来了脾气,重重一拍水面,水花飞迸:“容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叫,把两人都给叫住了。

阿虞甩甩发上的水,暗咬舌尖,懊悔自己又越矩了。

容尘凝着她因气怒而水润亮泽的眼,乌溜溜,圆滚滚,涨红的小脸似一朵盛开的桃花,小嘴吐着嫩嫩的蕊,勾得他心下发痒。

发乎情止乎礼,这是他从小习得的教诲。

但对着阿虞时,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一只凶悍的野兽,无时不刻都在往外冲。

这可……真是糟糕啊。

他长指翻着,为她束好松散的腰带,云淡风轻地笑了:“我想做什么,聪明如阿虞,真会不知?”

他的占有太明显,阿虞觉得身上一阵寒凉,嘴角颤了颤。

“嘭——”

对峙间,门外忽地闯进一个人:“容哥哥!我有话要问你,爹爹说你当初拒婚的时候说……”

“出去!”容尘反应极快,一把将浑身湿透,玲珑身段若隐若现的阿虞护在怀中,看来的目色遽然冷锐逼人,“六爻!”

“是!公子!”

林烟岚还没动,面前蓦地一黑——

“咚!”

双腿离地,屁股着地,三两下又被丢了出去。

林烟岚翻身坐起,不敢置信地瞪着上了闩的门板。

一想到方才亲亲热热抱在一起的一对,她捂着涩然发胀的心口,苦笑不已:“爹爹说,你告诉他,此生绝不谈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