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豫历》记载:“……坤祈八年孟春,滇南木府勾结惠州顺远镖局押送稚龄幼童,经陆路走镖送入红云寨,三线合并,一夜事发,獬豸军直捣虎穴,共缉拿涉案者三百一十九人,太尉王复亦在其列。帝怒,亲临惠州,兵摄西南,木府削除爵位,编白丁,长子回京受审,其余众者押解归案,唯王复月前被救,不知所踪……”
热闹的茶楼上,说书先生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赢得满堂喝彩,底下忽有一垂髫小童高举起手来,颇有些得色地糯声反驳:“王复才不是被人救了呢,他现在就在我……唔!”
一只素白的手从旁伸来,轻轻捂住他的嘴,茶客们往那一看,只见与小童同座的蓝衣少女神色从容,单手拎起小童的后领,像提着一颗路边买来的大瓜,面不改色地掏出茶钱放在桌上,转眼就下了楼去。
小童仍有不服,抱着双臂哭闹叫嚷:“放我下来!呜呜,好阿虞,我不多话了,我还没听够呢,呜呜,你放我下来嘛!”
阿虞被他吵得心烦,在阶上停住,垂眼看他:“你昨晚偷吃了十里三盒枣泥糕。”
顿了顿,她又不轻不重地强调:“三盒。”
容飞煜立即就蔫了,揪着衣角再也不吭声,由着阿虞将自己提走,胖嘟嘟的小脸上万般委屈,扁着嘴硬是没有哭出来。
他那个只对着娘亲和颜悦色的臭爹爹,打他一出生就看他不顺眼,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往娘亲面前送,在娘亲面前温顺如牛羊,在他面前就凶恶似虎狼,连他被人拐了都不当回事,亏得翁翁伯伯姑姑还有表哥对他疼爱有加,不然他早就离家出走了,哼!
他真想再去落雪轩啊,那里管他温饱,照料又贴心,一回徽州就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连出来玩儿都要看在阿虞的面子上,他一定是混得最不光彩的容家人!
容飞煜吸吸鼻子,闻了一路的酥饼糖糕,嘴里泛满口水,止不住地扭头往摊子上瞧。
阿虞将他重又扯回来,很是认真地说道:“你牙都倒了两颗,再吃下去,容二老爷要和二夫人再生一个听话的了。”
“阿虞!你真是个坏女人!”容飞煜被踩中了要穴,毛都气炸了,挥起小拳头就要和阿虞大战一场,却因为泪汪汪的双眼,看上去毫无威慑力。
阿虞也不在意,顺势点点头:“嗯,我是。”
“你——”容飞煜猛地想起阿虞是怎么每日把王复从死牢里提出来,眼也不眨地狠揍上一顿的,见她应下了这份坏,瑟缩着肩膀没敢顶嘴,耷拉着脑袋认命了。
“嘿,咱们徽州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儿?不言不笑都这般好看!也不知美人喜欢什么,我得前去打听打听,好知道怎么才能博美人一笑……”
说话的茶客趴在窗边,伸长了脖子往下探,没一会儿,就见那蓝衣少女提着小童径直出了茶楼,穿过前头的巷子,步子缓缓地走远了。
“别看了,谁不知道这大美人是容家新来的娇客,再给你一百个胆子,你敢和容小公子叫板吗?”
“是啊,醒醒吧,容公子看上的姑娘,岂是我等能觊觎的?”
还没生出点子丑寅卯的心思,友人们就一盆凉水浇下,那人顿时泄了气,左右反驳不得,只好埋头咕嘟嘟喝了半壶茶水。
“你们刚刚说什么?什么容府的娇客?什么容公子看上的姑娘?”
一道尤带质疑的语声传来,人也随之奔近,只见来人俏脸上飞着两抹怒气,手中鞭子一抬一落,“嘭——”地将茶桌一分为二,碎盏茶水洒了一地,端得是泼辣蛮横!
那女子收了鞭子,叉着腰呵斥:“青天白日都开始说胡话了?谁允许你们这样说容公子的!”
“林、林小姐……”几人原还在想是谁这么嚣张,见了来人,立刻吓得血色全无,暗自打着眼色想法子逃过一劫。
林烟岚更来气了,又是一鞭挥去,却被人中途拦了下来,沉稳的声音响起:“烟岚,够了。”
“林少爷!”
一见到林圣庭出面,几人都放了心。要说林烟岚是出了名的骄横跋扈,那她的兄长林圣庭则是出了名的和善好说话。
比起容小公子的清贵无双,林圣庭不爱经商也不喜读书,常年游历四野,交友甚广,在徽州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实在对不住,这桌算我账上,几位如果还要听书,让小二给你们换个位置。”林圣庭训斥了胞妹,又向受惊的几人诚心致歉,一派君子风范,叫人心服口服。
“不必了,林小姐天真可爱,只是拿我们练练鞭子罢了。”几人僵笑着客气,也不多待,结了帐自行匆匆逃离。
“哥哥,他们嘴巴这么脏,都往容哥哥身上泼脏水了,你还放他们走?”林烟岚前几月都在孟州滞留,一回来就听说容尘有了心上人,哪能不着急不气恼,刚才那一鞭子真该甩他们身上!
“你要是真有能耐,就让容老太爷允了两家的婚事,否则你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容尘的事?”林圣庭拉下脸来,本就是沉肃的长相,这么一来更显慑人。
林烟岚美目一红:“可是容老太爷明明那么喜欢我……”
“但容尘不喜欢你。”林圣庭毫不留情地指出问题所在。
“反正不关你的事!”林烟岚说不过他,娇嗔地跺跺脚,蹬蹬瞪往楼下跑。
林圣庭摇摇头也跟了上去,果然见她使了轻功,没几下就跑到了容府门前,拍着门板就要进去。
这丫头自小就爱慕容尘,且又心高气傲,一及笄就撺掇爹爹去容府提亲,被容尘拒绝后,放不下脸面,一怒之下就跟随林圣庭出去闯**江湖。
林家父母为此操碎了心,林圣庭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每隔个把月,就把人从外头带回来,好让爹娘了却牵挂,也不忘托好友物色妹婿。
这几年来,林圣庭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妹妹到底在念想着谁,可感情本就不是你来我往的交易,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如何也强求不得。
“开门!”
林烟岚粗鲁地拍了两下门,竟不见人来,诧异地退出两步抬头确认,门匾上容府二字清清楚楚,便又要上前拍门,恰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请问找谁?”
阿虞手里还拿着一颗吃了一半的枣子,乌黑的长发飘逸在身后,俏生生地立在里头。
一阵微风从院中卷过,将她的蓝裙下摆吹得起起落落,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唇色红润,肤白若雪,像从画里头跳出来一般娇美动人。
林圣庭只看过去一眼,就感到胸腔重重一颤,止不住的欢喜在心头弥漫,急忙别过眼,生怕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情来。
林烟岚也呆住了。
她本来不信那几个碎嘴的话,可乍一看到阿虞,就有些信了。
美人儿是真的美人儿,也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住在了容家……
一阵酸涩拥堵在嗓子眼里,林烟岚下意识将长鞭藏在了身后。
她和娇滴滴的美人儿一比,活像个凶神恶煞的母老虎。
阿虞见外头站着的两个人都不说话,干脆把剩下的半颗枣子也吃完了。
容飞煜嘴馋得很,非要上树摘枣子,她把人轰进屋后,在院子里枯坐着打发时辰。
阿虞其实很不喜欢这种清闲得找不到目标和方向的生活。
容尘自从那日受伤后,至今还没有醒来,她为此在徽州耽搁了小半个月,再不出门接令,怕是要掉出接令榜二十名开外了。
听周子留说,近日,地和堂擅长媚杀的陆娇娇接令频繁,惹得玄启堂堂主邱小风醋味横生,玄启堂的下属不得不加快接令速度,连沈弄所在的黄栖堂都人才济济,唯有天风堂没了她,又成了堂会上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想得深了,不经意抬头,看那枣子长得又大又圆,一扫烦闷心绪,飞身上去采了一兜,吃着吃着就听见门响。
阿虞本是不打算理会的,在容家,她只是一个随时会离去的过客,容府里的大小事都轮不到她管,要不是容飞煜死缠着她不放,她根本不会住进来。
阿虞想,她现在最大的乐趣,兴许就是去死牢把王复打上一顿吧。
只因他始终没有说出,到底是从哪里得知眩术的由来,而那,可能跟她的阿娘有关。
三人谁都没有开口,阿虞已经当着林烟岚的面吃完了第三颗枣子,林烟岚嫌恶地蹙眉,难道容哥哥喜欢胃口大的?
“圣庭?”最后还是从外头回来的容彻和容扬打破了这厢的沉默。
兄妹俩都跟着松了口气,齐声叫人:“容大伯伯,容二伯伯。”
“怎么在这里站着,进去坐吧。”
容彻将林家兄妹迎进门去,回头深深看了眼阿虞,看到她裙上还兜着几颗枣子,眼里流露几分古怪:“这枣树是尘儿种下的,没得他允许,大家谁都没敢动,你……”
刚咬下一口枣子的阿虞闻言,手上一僵,茫然极了:“我不知道,树上没写他的名字。”
她甚至还捏紧了衣摆,将枣子护得更严实了些。
容扬听了大笑,拍拍容彻的肩膀调侃:“大哥,你就甭担心了,这小姑娘根本不怕咱们尘儿。”
早前收到七羽来信,容家的确是翘首祈盼阿虞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一起回来的容尘却受了险些要命的伤,提心吊胆了好几日,也就渐渐没了那份心思。
容彻看她坦坦****,似乎做惯了这种和容尘平起平坐的事。
他又把阿虞打量了一遍。
阿虞是个独来独往的姑娘,住进来后几乎也不怎么与人说话,连房门都少出,只有飞煜那孩子总爱同她玩耍,看她这身打扮,想来也是刚带着飞煜从外间回来。
“阿虞姑娘如果不嫌弃,也进来坐坐,你来了有些时日了,大家还不曾好好与你认识……”
话没说完,六爻突然从房中奔出,惊喜万分地冲他们喊:“容大老爷,容二老爷,公子醒了!”
众人还未回神,却是林烟岚速度最快,一掠飞去,一边拉着六爻问:“容哥哥是旧疾复发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情?醒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把传信的六爻问得发蒙,林烟岚看他呆头呆脑的,暗骂一声,干脆自己率先推门而入。
容彻和容扬也脸上一喜,大步走了过去。
阿虞凝视林烟岚消失在门后的身影,站在院中慢吞吞地又咬了一口枣子。
唔,味道好像没有那么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