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岚是红着眼奔出容府的,不偏不倚被迎面而来的六爻瞧了个正着。
他一向愚钝又不解风情,对着黯然神伤的姑娘家,自然是说不出什么窝心话的,可叫林烟岚来气的是,六爻对着自己盯了半晌,还火上浇了一瓢新油:“里头那位不是旁人,正是公子寻了多年的。我见过公子待她亲密的模样,那是真把人放心上了,你还是识相些,别掺和了,省得自讨没趣。”
一字一句,说得是真心实意,却让林烟岚眼眶红得更厉害了。
“你——要你多嘴!臭黑驴!”恶狠狠瞪他一眼,一串细碎的哭音随着颤抖的身影渐行渐远。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公子本来就待阿虞姑娘不同一般……”六爻纳闷地挠了挠头,突然眼神一变,迅速向四周扫去,立即捕捉住几道来不及收回的热烈视线。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那夜被灌了酒在七羽等人面前说漏了嘴,今日,好像又因话多做错事了。
那些侧目的皆是府中下人,洒扫的,栽花的,喂鸟的……无不兴致勃勃地探头瞧来,听了一耳朵后,笑得见牙不见眼,交头接耳之余,还朝容尘院子的方向投去暧昧的眼神,更有热心的,已经商量着如何在此事上不经意帮上一把了。
听听,听听,原来那不爱说话的小姑娘竟是公子久寻而归的心上人!他们吃容府的食量粮,拿容府的月俸,理当为主子解忧消愁不是?
因此,是夜,阿虞方要睡下,听得门上传来异响,她屏息飞掠到梁上,借着皎洁月光,见外头偷偷摸摸藏了三四人,正你推我让地不敢再上前一步,她不由一愣。
这几个,不是容府的下人么?
怎么大晚上不睡觉跑她屋外来了?
侧耳细听之下,阿虞脸上的那抹怔愣渐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很快,又变作了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这些人……竟然……是想趁夜敲晕了自己,好送到容尘房中,好生米煮成……
想到白日里衣衫尽湿的肌肤相贴,阿虞暗咬下唇,忽地翻窗飞离,夜空中纤细身形一闪而过,外间立时乱作一团:“不好!公子的心上人跑了!”
这么一叫,隐在暗处的九苏和十里也瞌睡全无,急忙一前一后地追了上去!
公子嘱她们盯着阿虞,防的就是她不告而别!
这一夜,容府上下闹剧一场,待阿虞因辨错方向,不甘不愿地被对府中熟门熟路的两个隐卫送回来时,天边已是鱼肚泛白。
阖府下人跪在院中吹风反省,他们矜贵清雅的公子则披着青色外衫,在檐下无声立着。
温和的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是在听得隔墙重重甩门声后,眉心倏尔轻绽:“散了吧。”
……
红墙飞檐琉璃瓦,铺首衔环朱漆门。
李德收紧下颌,在冗长的宫道上走着。他的速度很快,但步子却不大,手里的拂尘一前一后地晃着,直到脚步一停,站在了景仁殿前。
景仁殿从前是兵御所,兵造厂每回铸造了什么新兵器,都会送一批来此,通常是皇子们在把玩历练。先帝爷常说,治国先训兵,安邦才能富民,因而,自先帝爷往下,每个皇子都曾带过兵打过仗,陛下就是当年最出色的一个。
后陛下登临九鼎,便将此处推了重建,成了今日的景仁殿。
李德记得,也曾有臣下谏言,此地戾气重,不宜修身养性,却也正是因为这份戾气,最能震住昭昭人心,遑遑国务。
陛下日理万机,若政事繁忙,也就在此歇下了,李德奉命出宫归来,一路寻到了门口,这会儿到了门外,反而踯躅不前。
“李德!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还不给朕滚进来!”萧祯放下笔,对着门口不悦道。
这段时间因为贩童眩术案,萧祯已经在景仁殿宿了好些天,吃睡不继,又风热不下,早没了人前的好脾气。
帝王生了怒,整个大豫皇宫都像是压在了一朵乌云下,人人都怕他狂风扫**,连慈安宫那位都遣人过问了近况,只是母子俩向来不连心,无非是表面功夫,做给旁人看的。
外头越乱,他这个当皇帝的越压不住,后宫就越有了参政辅佐的借口。
听出萧祯的不耐烦,李德急忙迈进去,还险些被门槛绊了脚,跌撞着站稳后又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响头:“陛下恕罪!”
萧祯高扬的眉骨倏地一跳,沉声问:“他说了什么?”
“请陛下恕罪!”李德不回话,又是一声哀哀告罪。
这是他多年来最擅长的小手段,不必探得君王的根底,只要抓得住这个度,恭敬之余,又有几分相识多年的顽皮,最能叫萧祯无可奈何。
果然,萧祯被他磕头磕得自己也头疼了,挥挥手先赐了免死金牌:“照实说,那孩子是什么德性,我清楚得很。”
“老奴不敢。”
“你再不说,朕先拧了你的脑袋!”
“回禀陛下!”李德提着的心慢慢往下放,脖子却是绷直了,架住摇摇欲坠的脑袋,“六皇子说,您有的是千军万马,何必再要那些稚幼小童,难道是要娃娃们上战场哭闹打滚,把敌军吓跑吗?”
他未添一字,也未落一字,真真是原封不动地带到,就是因为这每一个字凑在一起,足以让他掉一千次脑袋,李德才这样谨慎小心,路上思了又思,想了又想,观察了许久才敢进门回话。
座上静了片刻,死一般的静。
李德盯着地上的方砖,额头冷汗细密:“六皇子还说……”
“他还敢说?!”
面上忽地扫来一样物什,李德闭上眼,任由那御笔带着座上人的怒火砸中自己的眼皮。
萧祯按着扶手,压了几回涌上来的气血,见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奴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右眼一片红肿,心下余怒半消,冷着脸哼了哼:“说吧,一口气都说完了,朕好把脾气都撒你身上。”
李德一听,知道今日算是过去了,头一低,倒谷子似的全吐了出来:
“六皇子还说,红云寨的狄峰和老马给您留着,您要不怕伤天害理,也可以效仿教化孩童,反正您是皇帝,谁也不敢说您的不是。至于木府的家产他根本看不上,您要手头紧了,可以拿去慢慢花。不过,顺远镖局的陆路走镖,他觉得新鲜,您暂时就别想取回来了……而王复的下落,他也不知情,他还认为咱们的天牢该跟兵御所一样推了重建,这么大一个人都关不住,是棉花捏的吗?”
“李德啊。”
“陛下,老奴在。”
萧祯声如寒冰:“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奴才,还没学会传话要传点好听的吗?”
李德顿时哭笑不得,这一次是实打实地往地上砸头:“陛下,是您要老奴照实说的啊!”
“他最爱往朕的心口上插刀,你也照实说?”
李德胆子大了:“陛下,您这样就没道理了不是?”
萧祯笑了出来:“有道理没道理不就是朕说了算?”
“是,陛下您都是对的。”李德如往常一样哄着萧祯,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也是君臣意见相左时,最好的收场。
李德有时候也在想,陛下和六皇子怕是世间最匪夷所思的一对父子了,一个镇宇,一个游外,一个是天下君王,一个是江湖公子,看着是八竿子打不着,可又有谁知道,这二人每次联手,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萧祯往李德身上撒了气,整个人便松弛了下来,朝后靠在龙椅上,抬头望着顶上藻井。
繁复多样的纹案簇拥着金色的盘卧巨龙,天子为龙,万民为纹,拥着他,也困着他,倒不如他那早早逃出宫门的儿子,在外头驰骋逍遥。
“李德,”萧祯觉得眼睛被那鲜亮的颜色刺痛,闭上眼,忽然开口问,“你说,我这个儿子,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张龙椅,这个江山,他都不要,但又大张旗鼓地折腾这么些事儿,叫我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拾好处,是想侮辱我不成?侮辱我这个当父皇的,他就能舒坦解气了?”
这话里的份量极重,可萧祯语声轻淡,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老友道一道家常,身为父亲,却如何也看不透儿子的想法,难免感到挫败。
李德将御笔捡起,躬身送还到桌上,又取过墨锭开始研磨。
萧祯也不催促,这个老奴才是个人精,心里必是有答案,这是在琢磨怎么说才不会触他逆鳞。
砚中墨汁浓郁,李德才放下拂尘,一拜拜到底:“陛下,六皇子这是在与您比试呢。”
“哦?”萧祯来了兴致。
“江山也好,社稷也罢,只要您与六皇子心是向着一处的,力也向着一处,到头来不还是殊途同归?不过是做儿子的受了委屈,负气不肯归家,在外头闯**一番,想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已。这比试不论输赢,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家事,关起门来,总能把话说明说白。六皇子如今年轻气傲,不知您的苦心,也不懂您的考量,日后定会想通的。”
话里话外,滴水不漏,别说是触逆鳞了,这是把龙须都给捋顺了。
萧祯盯着他,幽幽道:“李德啊,你这么多年奴才真是没白当。”
……
徽州,容府。
容尘负手站在院中树下,见树顶的苍穹阴暗,像是要下雨。
这树是他十五岁那年种下的,如今一晃八年,树早已比人高,七羽那时还用药粉掺水,往树根上洒了几回,这枣树便结果得早,才是五月初,已经沉甸甸垂了大半。
若是看得细致,还能发现东面的一小处被摘了个光秃,可见那偷枣的人儿有多贪吃馋嘴。
想着,容尘眉间折出一道淡痕。
他似乎把那个贪吃馋嘴的人儿给逗弄狠了,加上府中另有好事者从旁“协助”,自那天起,阿虞竟再也不露面,白日里早早出去,夜里再悄悄回来。
他也不是不能将人堵住,可又怕她一气之下再次一走了之,就算还是乾坤盟的接令人,江湖如此之大,她要不让他寻着,自然也会藏得够严实。
他从未遇见过这么棘手的事,强也不得,哄也不得,天下女子千千万,怎么叫他碰上阿虞这样的姑娘。
雨飘了下来,细细绵绵扰人忧思。
他按按眉心,极轻地叹了口气,听得暗处的隐卫们都挠了挠头——睿智如公子,原来也有这样一筹莫展的时候。
容彻忙完商铺里的事,赶回来用午饭,看容尘在院中站着,肩头还沾了细雨,显是站了有些时辰了。
“尘儿。”
“舅舅。”
“进来坐,你才刚好,别再着了凉,爹先前被友人留住,算算这几日也快回徽州了,你要再倒下,我们几个皮都要被扒了。”
容彻成婚之后,不仅爱笑,连话也多了,是因为娶了欢喜之人吗?
容尘跟着他回到堂前,若有所思。
下人很快上了茶水点心,两人落座后没再谈话,只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等着外间雨渐渐下大,将天井里的大缸蓄满。
“尘儿是有心事?”容彻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因为阿虞姑娘?”
容尘点着茶盖,从氤氲的水汽里抬起眼:“舅舅是否也觉得,是我操之过急了?”
“咳咳——”容彻呛得脸都红了,还是容尘伸手为他拍着后背顺过了气。
容彻缓过劲儿,侧身与他面对而坐,极是严肃地问:“你当真喜欢阿虞姑娘?”
“有何不可?”容尘笑了笑,眸底染了几分不自知的柔软,“她新趣可爱,性子也稳,我喜欢她,是世间大多数男子都会做的事。”
容彻觉得他答非所问,又问了一句:“那如果不是阿虞,另有一女子,她也新趣可爱性子稳,尘儿可还会喜欢?”
这一次,容尘没有立即开口,他见那茶叶在沸水中转悠,宛若一艘艘小船,茫茫然不知航向,在水中浮浮沉沉,像他近日来的心,总落不着实地。
他终是摇了摇头:“不知。”
“舅舅,我不知道。”
容彻呆住了,他这个外甥天资聪颖,才智过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也有解不开的题,答不了的问。
情爱如局,局局新,当局者迷,旁者清。
容彻还要再开导点拨几句,就见容尘忽地站了起来,目之所向,院门旁立着一抹纤瘦的身影。
他清雅的面色难得一紧:“阿虞!”
“公子既然已经身体无恙,那我今日便可辞行。”阿虞扬起手中黑红色的令牌,下方的流苏被雨水打湿,一双黑亮的瞳仁却暗得彻底,“崇山派徐掌门购了一枚解佩令,公子若无要事吩咐,阿虞这就行令去了。”
阿虞说完,回身推门便走。
这一路雨洒心头,叫她清醒得很。
呐,他果真是个无情的人,逗着她,戏着她,到头来还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
幸好她没有……幸好还没有……
“六爻!”身后陡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隐约压着一丝强忍的愠怒。
门口立刻被高壮黑奴挡得风雨难进,阿虞板着小脸,转过身来:“公子也是行商之人,总不至于叫我放着钱不赚吧?”
阿虞不懂,合该是她生气的事,为什么反而他看上去更恼火?
容尘被她无辜的眼看着,方才那一瞬不安一扫而空,定了定神,缓缓露出一抹温润浅笑:“接令不急在一时,阿虞初来徽州,我都还没带你出去好生游玩,委实有失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