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虞搅了温行威的局,制止阵法被破坏,再顺利出寨,到现在又返身回来,容尘始终都看在眼里。
他是一个心思谋算缜密到可怕的人,今晚惠州山上即将出现的每一种可能,都在他的预料内,包括周子留的及时出现,也在他一手操控之中。
唯有此时此刻这个原本只想点到即止的浅吻,让他不仅失了算计,反而更有种继续深入索要的打算。
兴许是小姑娘的唇太甜美了。
是清晨尤带露珠的花瓣,颤抖怯懦,却如何也掩不住花心里的甘霖,一触之下,尽数润在他的舌尖上,而后迅速延伸到四肢百骸,竟叫他素来沉定的心神也开始旌摇生乱。
容尘并不噬甜,他胃口清淡,平日里的菜式也都只是常吃的几样,在吃这一点上,似乎阿虞更挑拣些,十里的厨艺成了她愿意呆在他身边的最大原因之一。
可现在,他终于知道阿虞为何爱吃甜食了,因为她自己就是这般香甜可口的。
他从不是一个会忍辱将就的人,心动了便去做,是以当他意识到光是浅吻并不能满足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渴望时,手下猛然用力,一把扣紧阿虞的腰,将她更密实地按向自己,深幽的眸光暗得几不见光。
他细细回忆着什么,瞳仁深处倏地掀起一抹狂狷邪肆,压着难耐,逐渐加深这个吻。
先是温柔衔住她粉嫩的下唇,接着慢慢舔舐形状完美的唇锋,最后抬高她小巧的下颌,试图从两瓣诱人的红唇间闯入。
一气呵成的动作,却是生涩而笨拙的。
但只一瞬,微微闭合的长眸蓦地睁开。
低头望去,阿虞纤白的手指不偏不倚地定在了他的心口处。
仍是那时候在客栈里的位置,不同的是,她不再窘迫慌张,而是沉着一张素白小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腕上的箭囊蓄势待发。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再进一步,顷刻间就是死尸一具。
“公子中了眩术,一切并非出于真心,阿虞今后会自重。”她一板一眼,如是说道。
给彼此一个显而易见的台阶,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是她作为“下属”的让步和屈服。
容尘面色淡了下来,静默无声地凝视他。
阿虞的眼睛还是这样圆溜黑亮,眼中一片早慧清明,比之他险些失控的情生意动,她倒像个没心没肺的小木头人儿。
他喑哑着嗓音低笑:“阿虞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温热的指腹在她脸上不舍流连,不知为何,分明都是瘆人的红色斑点,可因着这双眼,阿虞的脸在他看来美得不像话。
“公子没有真心。”阿虞认真想了片刻,真给出始料未及的答案,“公子有震慑天下的雄心,有侵吞河山的野心,却没有放下身段的真心。”
阿娘说过,男人如果爱你,他便不会舍得折磨你,更不会看轻你,他会将你捧在心头,事事顾着你,日日念着你。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置你于险地,高兴时对你又哄又逗,必要时又能干脆舍离。
再者说,她亦不是人人艳羡的公主千金,矜贵如容尘这样的人物,何必纡尊降贵地看上她?阿虞想,兴许容尘连公主都是看不上的。
阿虞说完后,感到在她脸上游移的手指慢慢顿住,男人收了手,低看来的眼里再无飘渺的深情,只剩下熟悉的冰凉寂静。
她心下一松,很轻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容尘在这时退开一步,阿虞得以喘息,刚要低眉退下,他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塔后的山群:“阿虞说得对,我的确中过眩术。”
能勾起人心底藏得最深的那抹欲望,才是眩术用得最出神入化的地方。
可廖红儿何德何能,与他也从不相识,又能勾起他什么呢?
真正让他当时猝不及防中招的,分明是许多年前,在雪夜驰奔的马车上,那道灵活的小身子,以一种他不曾料想的方式,狠狠闯入他的命里。
一垂眸,一抬头,乌亮圆溜的眼睛,映出他来不及遮掩的脆弱。
自那时起,他纵横天下的心只要一想到她,就会软下几分。
阿虞说他没有真心,可她是见过他最真心的模样的,不是吗?
唇角抿出清浅的嘲弄,容尘不再开口,视线里,即将破晓的天色将山峦笼出薄薄的云雾,待得天光乍明,也该出口郁气了。
不然,他只觉得心窝疼。
既然阿虞不刺他,他就去刺别人吧。
“公子,东西备好了,可以布阵了。”
六爻站在下首,头也没敢动,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样就不用去思考为什么公子会躲在这里悄悄亲阿虞姑娘。
唔,反正他每次都想不到答案,省得徒增烦恼。
后来有一回,六爻遇着欢喜事,喝多了酒,一时没把住嘴,将今天见到的事儿说了出来,不仅让隐卫们震惊好几天,徽州那边也得了消息,容家外公舅舅姨母蜂窝出动,连洒扫的下人也按捺不住了,差点合力把阿虞就地一裹,直接弄进容尘的房里去。
吓得阿虞连夜遁逃,一群人又被容尘的滔天怒气摄得噤若寒蝉。
……
阿虞下了石塔,见清理干净的地上摆着一张琴,古朴纯正的琴身,黑漆面,有断纹,形而饱满,印文却剥落隐晦,她一时不能辨认这琴的来历。
容尘坐下来调试琴弦,清音顺着指下滑出,令人心肺舒畅。
院里其余人都退到一边,或站着或靠着,只有阿虞突兀地立在他面前,她回过神来,脚下正要挪动,十里忽然拉了她一下,递来一支碧色晶莹的竹笛。
“去吧,阿虞,我们相信你。”十里冲她眨眨眼,话里净是兴奋。
阿虞愣了愣:“你们要我和公子一起布阵?”
琴与笛相配,在阵法开启时能加注不少筹码,运用得当,足以迷乱阵中人的心智,其效果可大可小,只是反噬力也不可估量。
阿虞很惜命,倒也不至于畏手畏脚,她只担心自己学艺不精,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候,反而平白拖累了容尘。
“阿虞,过来。”容尘将身旁位置让出一些,目光专注在琴上,没有看她。
“梼杌军最是擅长奇进奇攻,七星回衡阵对他们来说并不难,需外力助加困住他们的阵型,六爻才好带人入阵歼敌。”
他像是忘记了塔上发生过的事情,此时已是一副全然为正事部署的口吻。
阿虞也不是矫情的人,有一说一道:“我怕跟不上公子。”
容尘的琴艺高超,那些自小学琴的琴师都未必有他这样广阔遨游的境界,更不是她这种门外汉可媲美比肩的。
他停下弹拨,扬眸将她略有些忐忑的神情揽入眼底,勾唇一笑:“不怕,我带着你。”
他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可任谁也看不穿几分真假,这让阿虞有时候会觉得心动,有时候又觉得心寒。
她的公子,一直都是她最想亲近,也最想逃离的存在啊。
阿虞思虑万千,双手交握着竹笛,半晌没有动,手指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虞”字,发现这原是她当年在南屏窄巷用的那支,后来匆匆出海,并没有带在身边,一晃五年,竟然又回到了她手里。
她长大了,笛子却从未变过。
阿虞细声说:“好。”
……
徐行的车马在开阳方位停下,再行出一段就可入红云寨。
主将一挥手,车马原地休整,与副将小声商议过后,由副将前来汇报:“大人,寨中太安静了,提防有诈。”
如果他们已经迟了一步,红云寨早就被人制住,那么此时再进去,极有可能自投罗网,虽走的是追截西庭奸细的名目,但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这一趟出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太得不偿失了。
“我只要三个人,廖红儿、狄峰和那个叫老马的人。”车内的声音阴冷残酷,“剩下的人,当然只有死的份,否则又怎么解释我们是出来捉拿奸细的呢?”
“那、那以后那些孩子……”
王复撩开车帘,不耐烦地哼道:“只要有钱,谁会怕死?想替本官做事的,这世上多的是人。”
“大人说的是。”副将连连点头,后背却冷汗直冒。
“奸细”混入了红云寨,他们是单独挑了一支出来追缉奸细疑犯的,正好发现惠州山上原来还有如此兴风作浪的山匪窝,就一鼓作气为民除害了。
至于今后这条线,当然是叫其余不怕死的贪财鬼来接了。
“等天一亮,军中怕是有人要参本官一本,你们抓紧时间,别误了本官的大事。”王复看向五鬼,“你们,现在带人把地方清出来。”
这话的意思是,真正冒死上前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兵卒,而他是要在寨子外边看着了。
主将和副将对看一眼,心下纵有不满,却也不得不为之,毕竟这趟浑水,当初既然已经蹚了,如今还想脱身,可比登天还难。
咬了咬牙,重整队伍:“前七后八中六,三三成型,入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