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舒缓的琴声响起的时候,疾行中的梼杌军并未多想,他们弯身快跑,跺地飞奔,一列前锋已经踏进了玉衡星的方位。
三三队列是梼杌军在野地出行最常用的阵型,横向并排,速度一致,前可攻后可守。
黎明的光亮尚未普照大地,只在远处的山头洒下一层盐巴似的白色,主将从中锋走出,脚掌在坚实的地面上来回踩了两趟,点点头:“继续走!”
“哒哒——”
脚步声整齐划一,在最后一排都聚拢在玉衡方位之际,一直不紧不慢徐徐婉转的琴音蓦然拔高,紧接着一道悠扬清亮的笛声穿插进来,琴音笛声相辅相成,一高一低,一长一短,起伏错落,绵长不绝。
平寂的山间异象骤生!
明明是没有任何障碍的空地,刹那间仿佛耸起了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使得方才还身手矫健的梼杌军顿时寸步难行!
主将终于反应过来,遽然大惊:“退后!”
但仅仅只退出了三行七人小队,那琴音和笛声霎时又有了变化——
由商入徵,琴音化作山谷里回响的泉水,淙淙涓涓,遇卵石则盖,遇飞虫则淹,积小流而成江海;
上滑飞指,笛声化作山峦外攒动的雾霭,渺渺茫茫,见群树则藏,见独兽则吞,汇大气而成白练。
江海狂若虎啸,白练翻如龙腾,两者和鸣成趣,外人听来只觉得悦耳跫然,诗酒雅味配以琴笛助兴,多少风流才子都愿与之同往。
只是这声音落在梼杌军的耳中,却堪比世间最厉害的兵器!能杀人于无形!
七星回衡阵并非难以攻破的的阵法,他们更不是初出茅庐的沙场牛犊,征战多年,见识过多少诡谲兵法,他们也都不曾放在眼里。
可眼下,山是惠州用作天险的山,阵是红云寨用以退敌的阵,配上这两相默契如影随形的琴笛,硬生生让一切成了一个死局!
玉衡生门近在咫尺,红云寨寨门也依稀可见,但无论这些壮猛兵将如何奔赴,身体气力却在一分分被抽空,脑中只剩迷乱眩晕——
“咚——”前锋列中的有人轰然倒地,身子抽搐不停,副将当场扬刀,一刀毙命!
其余众人神思一凛,逐一回过神来!
阵法困身,琴笛乱心,只要两者皆中,将身死心碎,与其任其痛苦不堪,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但他们……谁也不想死!
都不是天真的年轻小子了,一想到家中尚有老母妻儿,梼杌军哪里还敢懈怠!主将抬手挥手,两道军令齐下,梼杌军高喊一声,重振旗鼓,队列随之变动,成了前一后十中四的三角阵型!十五一队,七八支小队相靠着并进!
为了阻止声音入耳,他们纷纷抬手按下帽盔遮住耳朵,三角阵如新摘下的刚锐箭头,尖的一断对着寨门,宽的一侧护在身后,只要有倒下者,即刻便有补上的,短短一里地,梼杌军冲势猛烈,转眼已经走出了半里!
“不好!公子,他们……”
寨子里能上得了台面的人太少了,他们四个就算都拼了命,对上骁勇善战的梼杌军时也没法游刃有余,因此这一战除了智取别无他法,现在眼看着人要冲破阵法进寨了,十里不由心焦起来。
一旁的九苏压住她的手:“别慌。”
十里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有些紧张地看着阿虞。
她当然知道只要有公子在,事情总会顺利,但直到此时她才想起,阿虞当年其实只跟着自己学了三日,现在能吹成这样实属不易,梼杌军反击之后,她心底便更加不安了。
“阿虞可愿与我再奏一回《一枝归》?”
琴音徐徐回转,容尘长指按在弦上,忍下喉间腥甜,倏尔笑着发出邀约。
阿虞眉头微蹙,额上渗出细细薄汗:“《一枝归》?”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合奏的曲子,调子太疲软,力度稍显不足,并不适用于临阵对敌。
她看向容尘,见他因没有内力护体,面色渐显了苍白,尤显得深邃长眸如古井幽潭。
十里和九苏上前为他擦汗整理衣襟,八溟见状,也怜香惜玉地抬起袖子准备给阿虞擦擦汗,容尘只扫去一眼,他就不敢再动了。
倒是九苏重新取了巾帕,帮八溟做了想做的事,末了轻声告知阿虞:“正因为《一枝归》是你熟悉的,可以让公子少费些心力。”
这一点,连九苏都知道,阿虞又如何会不懂?
阿虞想的是,容尘在石塔上不管不顾地吻了她,而今再来吹奏这首情人间的缠绵春曲,究竟是势在必行,还是寻机逗弄?
她捏着笛身上的竹节,细声问:“公子当真觉得《一枝归》可行?”
“《一枝归》本是春楼娘子为挽留恩客所作,曲中有不舍哀怨之意。这些兵将常年出征打仗,少有时间回家看望妻子,这样的曲子是他们此时最不愿意听的,也是我们最能拿来御敌的,自然也是最可行的。”
容尘说完,又是莞尔一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笑在阿虞看来,只觉得促狭而温柔,“这番解释,阿虞可还满意?”
唔,原是她多想了?
阿虞摸了摸耳垂,那里正发红发烫。
她匆忙低下头,将笛子贴在唇下,先行吹出了一记起调。
然而这次,容尘却没有跟上,只偏首静听着,如醉于曲调之中,手指懒懒搭在弦上,甚至于慢慢收回膝头。
十里拉着九苏问:“公子怎么不接着弹了?阿虞一个人能行吗?”
“这……”九苏也不明就里,拍拍她的手背安抚,“再不济我们拼死也把公子送出去。”
十里定了定神,几人都望着梼杌军的方向。琴笛合奏短短歇停间,这支在曦光中勇猛直进的奇兵,竟已快到寨门口!只剩了后方几行横队在收尾,虽被阵法和琴笛之声伤了元气,可一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梼杌军在数量上仍有绝对的胜算!
这下,不止十里,连六爻和八溟也沉不住气了,赵蔺等人更是惊诧出声:“他们要进来了!”
“叮——”
就在阿虞苦苦支撑险些难以招架之际,容尘盯着梼杌军最后一个踏出阵法的人,唇边掠起一抹淡笑,长指一拨,眉眼陡然染上罕见的厉色,指下疾风高起,琴音便像长剑利刃,怒拔而出!
笛声低低软软,琴声凌峰兀立!
如果说阿虞遵着《一枝归》的调子,诉尽了家中娘子盼夫归来的殷殷眷恋,那么容尘这一段合奏便是将士们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慷慨激昂,一柔一刚,一缓一急,一和一衬!
这哪里还只是困人身形而已,分明是直冲着心思里最薄弱且最不愿与人知晓的一处来的!
抽筋剥皮挫骨扬灰都不过如此!
“咚——”
一名梼杌兵跪倒在地,往脸上一抹,竟已泪流满面!
“呜呜——”
接二连三地有梼杌兵停在了寨门前,先是低泣,也不知谁放声大哭,几行队列哭得震耳欲聋!
他们弱冠出征,而立成婚,一晃三五年,极少回家探望,都是人血肉身,哪能真是冷铁一块?
一旦披上战甲,入了军营,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何况梼杌军军令如山,动情牵挂是为死,念家忧思是为罪,却没想到,这样一首曲子就让他们苦练多年的忍耐都尽数崩溃!
外头嚎啕一片,寨中也是寂静无声。
众人皆知,这俨然是一支不战而败的敌军了,哪怕主将和副将愤怒之下,又杀了几个痛哭不止的兵卒,然大势已去,他们已经溃不成军。
六爻等人对看彼此,不由笑了起来。
他们的公子终究赢到了最后。
“噗——”
还未喜上眉梢,身后传来异动,阿虞心惊回头,入眼便是容尘一口鲜血喷在了琴弦上!
阿虞脸色煞白如纸,他竟还对她笑了笑,唇色鲜红,不等她说话,他半撑着琴面,刚要站起,倏然倒了下去!
“公子!”
“公子!”
大家群涌而上,阿虞抬起的脚步放了下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头。
看他被六爻背起,看八溟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内力,看九苏和十里赶赴院内准备马车,看赵蔺带着衙役去寨门口捉拿梼杌军……
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只有她握着一支干干净净无半分血迹的竹笛,大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容尘受伤了。
阿虞满脑子都在想这个。
而她除了身子疲累了些,安然无恙。
因为,这个男人,在最紧要的关头,将阵法的反噬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不会武功,没有丝毫内力,他……到底在逞什么英雄?!
——“阿虞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容尘在石塔上说的这句话,猝不及防在她耳畔响起。
这个问题,不久前她还能义正言辞地答得头头是道,现在若让她再回答一次,她忽地感到胸口窒闷得厉害,几次张嘴都浑然说不出话来。
阿娘,我该怎么办?
有一个人,他要给我真心,我到底……该不该要?
天色彻底亮了,温暖的阳光稀稀疏疏地从叶缝里洒下,阿虞抱着双肩竭力遏制不自觉的颤抖。
惠州的山里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