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马上人手握缰绳,陡然提马直立,竖起手指向后一挥:“慢!”
“哒!”身后的长队训练有素,一声即停,数百人动作齐发,形同一人。
从山脚至山顶,这支趁夜赶来的人马,与幽暗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
那人在马上坐了会儿,仰头看向林中冲天的火势,心上闪过一丝不祥之感,利落翻身下马,健步如飞,高筒靴裹着结实的小腿,踩过地上的石子,发出蹬蹬响音。
他站在马车前,朝里头的人躬身抱拳:“大人,前面有火光。”
火舌已经跃上了树顶,借风乘势,熊熊燃动,烧得这么旺,竟然也不怕惊醒山下百姓,赵蔺的胆子看来真是大了不少。
车内静了一瞬,从帘后忽然丢出一样东西来,暗金色的令牌,重重砸在外头人的胸膛上,他躲也不躲,只将东西快速接住。
“去告诉赵蔺,惠州还轮不到他做主!”车内人声音沉如闷雷,裹挟着夜风的冷厉。
这是一枚家府令牌,象征的正是车内这位的身份。
外头人浑身一震,立刻应了声“是”,调转马头,策马先行,很快没入林中。
主将不在,副将代为率队,他移至车旁低声询问,得到车内人的回复后,抬手指挥队伍:“走。”
“哒哒!”
这一支长队重整脚步继续行进,身上的衣料颜色很深,要不是今晚星月过分明朗,这些人乍一看和林中树木无甚分别。
树上一直屏息静气的阿虞极慢地转了一下眼珠,神思还有些紊乱。
怎么回事?这些居然是西南梼杌军?
她刚才居高临下,除了看到远处空地上毁尸纵火之外,自然也早早望见了这支长队,声息极小,在山下的时候为了提速,都在一路小跑,可阵型竟也不曾乱过,上了山后则立即步伐一收,马蹄上包了布,他们行走如风,山道上几乎不再有任何声响。
若不是她眼力好,未必能发现这些人的行踪。
阿虞从小就对行军打仗兴趣不大,来了大豫后,只知道九州七境里有四支赫赫有名的军队,分别以兽名代称,如路钧的獬豸军,以及今晚出现的这支梼杌军。
按理说,梼杌军此时应该镇守西南,怎么会独独派遣了一支到惠州来?
黑眸映出地上的月光,阿虞脑中忽地一转,难道这就是容尘一直在等的京中来客?
思及此,她镇静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举目望向来时的方向,轻咬下唇,心下多了几分躁烦。
容尘和六爻他们都还在寨中。
纵然暗奴和隐卫个个武功不凡,可只凭他们几个,真的对付得了梼杌军吗?更何况容尘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会,就算是她,也只是能自保而已。
她越想越难以平静,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一旁的树皮,先前还觉得事不关己,一时间又开始动摇了。
在外人看来,她与容尘就是主仆关系,临危时刻前去救主本是应该的。
但在今晚的安排中,她分内事已了,再贸然插手,容尘若早有考量,怕会坏他的事。到时候,她要是再不慎身陷险境,五年之后的他还会和当年在海上一样孤身前来救自己吗?
即使是五年前的营救,一切也在他的计划之内,而她当时没有想过容尘会来,事后得知他也并非特意相救,反倒松了口气。
可现在……她既不想赌自己的命,也不想赌容尘的命,更不想与他之间总牵扯不清,一张小脸愁得叫人也忍不住跟着皱眉。
夜里山风瑟瑟,树顶倏尔摇晃了一下,斜地里冒出一颗头来,花白胡须上还沾着几根草片,来人吐出一口碎叶,冲她咧嘴一笑:“我的小阿虞,谁惹你烦心啊?”
阿虞眼儿遽然一亮,对着来人惊喜道:“师父!”
周子留感动极了,这丫头还是头一回对自己这么热情,不等他热泪盈眶地唠叨两句,阿虞已经拉着他急急说:“我现在要进红云寨偷一样东西,您能在外头等着我吗?如果一炷香后我没有回来,您得救我。”
比起容尘那样心思诡谲的男人,周子留对自己才是毫无保留的好,阿虞对他的信任远超过世上任何人。
周子留也意识到她的严肃着急,摸摸她的脑袋:“去吧,师父就在这里。”
“谢谢师父!”阿虞在周子留面前就变回了孩子模样,有周子留在,她也不怕自己会出事了,不由露出一抹笑容来,贝齿洁白,眼底璨亮。
她很少笑,可每次笑的时候,总让人心生欢喜。
周子留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挠了挠头,眼神尴尬地四处乱飘:“去吧去吧,早点去早点回。”
其实,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真这般凑巧,也根本受不起阿虞这份真心实意的感谢和依赖。
前夜里,他接到了乾坤盟火漆红印的密信,这是凤音山落雪轩独有的密信。
换句话说,其实是公子让他来的。
周子留那会儿从滇南游玩到孟州,得知阿虞已经接令成功,也就不再挂心,跑去和刘员外吃香的喝辣的,前脚刚从酒馆醉晕晕地回了客栈,后脚就被这封密信吓出一身冷汗。
当下也没耽搁,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就见自己一向遇事沉着冷静的小徒弟,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蹲在树上发愁,心下那个羞愧啊。
自家徒弟的事儿,居然还得让公子提醒他,他这个师父当得也忒不像话!
咦?周子留目送阿虞离开的身影,慢慢回过味来。
他们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这几年好像对他的小徒弟很是关心啊?
周子留站在树头,捋着胡须迎风感慨,年轻人的心思,真是古里古怪。
……
阿虞这趟返程确实有要偷的东西,正是那枚从马车上丢出来的家府令牌。
既是车中人的身份所持之物,对容尘接下来的反扑算计定是有用的。
她对七星回衡阵的入阵之法已经记得十分清楚,加上调息过后,轻功速度也快,没一会儿功夫就见到前头还在行进的队伍,没有标识,也没有盔甲,像远道而来的商队,不足以令人生出防范。
阿虞缓了口气,在快追上他们的时候,脚下特意落后一步,捡了一块石子击向那辆被护在中间的马车。
“谁!”两柄长剑破窗而出,阿虞眉梢一扬,果然是高手护在了车内。
她侧身藏在树后,悄然看过去一眼,见是一对双生子跳出马车,一人一边守着马车,左右巡查几遍,又神色如常地回到车内,队伍行进依然不疾不徐。
但阿虞注意到,就在刚才,队伍里另有三人也在身旁四周谨慎地看了一圈,她虚眼细看,那三人的容貌与车上两人极为相似。
她稍稍思索,认出了这五人的身份。
碧渊殿的五鬼,一母同胞的五兄弟,先天不足,后天又练的是极阴损的武学心法,五个人的身体长势停滞不前,是以阿虞虽然只听周子留提过,还是能一一对上号。
五鬼单独一人不足为惧,若是五人一起,便犹如小鬼缠身,并不好对付。
阿虞细眉拧紧,看来是暗中行事,才只带了亲信兵卒,而将生死安危交付给拿钱办事的江湖中人。
只是为什么又是碧渊殿?
自从五年前海寇被剿杀,碧渊殿损失惨重,也就此销声匿迹了许久。
乾坤盟不与宵小之徒一般计较,那之后也从未发力为难,但碧渊殿应该也知晓了周子留是乾坤盟的人,便也极少再来找麻烦。
今夜碧渊殿的人忽然在此出现,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瞒天过海地在红云寨里养出一批又一批会眩术的孩子,又陆陆续续送去了哪里?
然而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阿虞身形一闪,借着树丛遮掩,绕到了他们前头,远远地见一马当先的那个主将,刚到了天玑星的方位。
阿虞秉着呼吸骋风疾行,抽出腰间软剑朝前甩出!
马上主将刚觉有异,还没回头,腰带上似被什么不明之物勾住!
他眼底暴戾骤起,伸手就握住那根黑色软剑,欲把阿虞抓过来!
可阿虞身段灵活,宛若游鱼,几个回摆反而将他拽下了马,自己纵身飞掠跳上马背,双腿夹紧马肚,先冲向了红云寨!
火光在身后燃烧,映出一道瘦削的身影夺马离去,主将从地上翻滚爬起,整张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阿虞是在后山的石塔上找到容尘的。
一夜将尽,底下战局已歇,八溟和一个看起来个子不高的男人一起,对着寨门口商量着什么,瞧那一身官服,应该就是惠州的县丞,她想过容尘会找帮手,但是如果只是小小的一个县丞,对上梼杌军时恐怕并无多少用处。
十里和九苏则在安抚那群孩子,他们都睡着了,安静乖巧得很,可身上青紫遍布的伤,却能猜测得出先前受过怎样的折磨,才练了一身不属于自己的本事。
六爻力气大,与一群衙役将战得两败俱伤的红云寨和顺远镖局等人捆绑起来,没轻没重地丢到了院中,驼子原本还愤愤不平,被六爻一拳捶晕了过去。
看似乱中有序的休整善后,却大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焦灼感。
阿虞站在容尘身后,他很高,她好像只到他肩头过,他的影子恰好能将她全部包住,仿佛一道永远也无法匹敌挣脱的枷锁。
眼睫在暗色里颤了几下,阿虞将手中东西递了过去:“太尉府的令牌,红云寨背后的贵人是太尉王复。”
“阿虞为何还要回来?”容尘缓缓转回身,没有看那枚令牌,而是低下眼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阿虞的错觉,他现在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炽热执拗。
阿虞不卑不亢:“因为公子是乾坤盟的主子。”
容尘笑:“你又何时把我当成主子了?”
阿虞语塞,半天没出声。
容尘向她走近,身影被拉得更远,只有那炽热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阿虞不由伸手挡着脸,她记起自己此时的模样了,脸上还有斑斑红点,一定很丑。
“阿虞可知,我方才站在这石塔上,都想了些什么?”容尘倏尔俯下身来,微微屈膝,像逗弄一头心爱的兽儿,修长的手指在她下巴上轻抚。
阿虞张开手掌,从指缝间望进他专注的眼里,歪头问:“公子不是想着怎么对付梼杌军吗?”
站在这座塔上能看得很远,梼杌军一上山,他应该就发现了。
“不是这个。”
容尘又凑得近了些,阿虞觉得他的呼吸太灼热,让她心口都变得滞涨难当,刚要向后退离,腰肢被他单手环住,男人清冽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柔软:
“我在想,如此惜命的姑娘,竟愿意为我去而复返……今后,我怕是不能只将她当成一个属下而已了。”
唇与尾字一同落下,压在她因为不解其意,而微微张开的小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