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突然刮起来的,从树林上方席卷而过,卸下的余力便穿过树梢缝隙,吹得地上碎石疾走,沙尘遮面。
幸好今夜星子澄明,月也高悬如灯,林子里非但不显阴暗,还十分亮堂。
春日的嫩草野花,都长得楚楚可怜,散散落落地躲在树旁的丛中,白日里瞧不明晰,夜里被星月照拂,却好似更盛烂了。
若约三五好友趁夜踏青,弹琴吟啸,对酒当歌,倒不失为一件快活美事。
然,美则美矣,眼下这情形,又实在叫人无心风花雪月。
只见地上横尸一片,血迹斑斑,提着灯笼的衙役正忙着四处巡视收尸。
“呕——”其中一个年轻衙役还是头一回处理这种事情,一见到那面目全非的尸体,立刻捂住口鼻,趴在树干上连连干呕,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没用的东西。”八溟从树上跳下,抄起手,神色不屑地哼了声。
到底是一群被供奉着的祖宗,看那没几两肉的身板,哪还有点堂堂惠州府衙出来的样子?
一年年的俸禄都喂了狗了。
“两位,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去?”惠州县丞赵蔺迎了过来,用袖子擦了把汗,面色有些不安,唯有目光熠熠。
“急什么?送死也得挑个好时辰。”八溟斜睨着眼,笑他不自量力。
“就凭你们几个还想进红云寨?”六爻人高马大,往矮瘦的赵蔺身前一站,像一堵坚实的土墙。虽然与八溟同是平头百姓,可他们两个在这些官员衙役面前,反而更像是发号施令的人。
比起赵蔺的自信,六爻和八溟都觉得他并不可靠,夹在顺远镖局和红云寨之间的一条狗,怎么可能转眼就摇身一变成了狼?
可公子在入寨之前,特意让左长风传信给他,如此安排,这个赵蔺必然是一颗极重要的棋子。
赵蔺看他们态度不佳,也没放在心上,他双手交握身前,朝东北方向恭敬作揖,这才回身正色道:“既然是上头的指示,我们自然要照办不误。”
八溟裂开嘴,笑得一脸嘲弄:“那这十来年,怎么没见你把上头放在眼里?”
“我……”赵蔺怔怔地看着他,望来的眼里慢慢泛起久远的深思。
曾几何时,他也是正儿八经通过考录的州级官员,寒窗十年一朝中,励精图治,抱负远大,端得是意气风发。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就因不慎得罪了权贵,被先帝大手一挥,分派到了脚下这片惠州城。
当年的惠州就已富硕天下,九州七境,人人都欲前来分一杯羹,可等真来了这里,才知其中管制非常混乱。
他那时还是骄傲的骨子,总想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他今后勤勉爱民,当一个清廉好官,早晚会有升迁回京的一日。
但自那之后,他却足足花了四五年,才恍然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想开渠围水,款项层层拨下,到手里连石头都买不齐。
他想造林修山,奏折传上去后,动土的批文却久久不达。
他的励精图治、远大抱负在一天天无望的等待中,成了无人问津的空谈!
他终于开始理解什么叫山高皇帝远,惠州的富贵民生叫天子蒙了眼,殊不知内里肮脏之事层出不穷,贩卖行货也是剑走偏锋,赚得越多,胆子越大,渐渐成了一方独肥之地!
于是,多少年来,他便只能红着眼急着,看着,一州县丞当得还不如他人厨间的老鼠来得温饱肥圆。
终于有一日,当他在院中的天井旁,看到被冷清穷苦的县丞府衙逼得面黄肌瘦的妻儿,才一狠心向两条地头蛇折下了腰杆。
这一折,就再也没能抬直过。
今夜,他匆匆披衣而起,带着歪瓜裂枣的这帮部下上山剿匪,心下慌乱归慌乱,冥冥中又觉得这几年的金银奢靡,好似一场终于要醒的大梦,而他这一觉睡得着实精疲力尽。
一切皆因京中来了一只送信飞鸽,腿上绑着一封官黄短笺。
赵蔺触到那纸时,妻子正起身为他倒了杯茶。
茶叶是睡前刚泡下的,外海的“踏春”茶,入口清爽,饮下唇齿残留淡淡的涩香,余味绵延无穷。
这茶从前只孟州白家有售,寻常人想买上一些还得多问问门路,后成了徽州容家底下的一桩小生意,就不再那般玄乎金贵,只要出得起价,都可购来品用。听说外海还有一整座茶山,每年都源源不断地为容家种茶出售。
“这么晚了,哪里来的飞鸽传书?”咕哝着,赵蔺将信笺打开,指腹在纸上细细摩挲,微倦的眼底刹那迸射出久违的激动,手上抖了又抖。
“把烛灯给我!”他抢过妻子手里的烛灯,映在纸页上头,用烟熏了片刻,又拿起桌上的茶水向上一泼!
等了小半刻,低头一看,瞬时便不争气地落了泪。
这纸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字迹方刚,矫若惊龙——
眩术通敌,敬彦当为国除之。
赵蔺读了一遍又一遍,掩着脸,呜咽着哭出声来。
敬彦,是他的表字。
时隔一十三载,统宰黎民的天子,他而今从未谋面的君王,竟还记得小小惠州城里,尚有一个他。
折戟沉沙铁未销,他自小饱读诗书,又熟通天象历法,一身的本事,折损至此,再难冲青天,原以为要碌碌无为了却残生,没想到临到现在居然还有为国效力的一天!
“大人,尸首都已经处理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部下前来汇报,眼角余光总止不住往六爻和八溟身上放。
这两人还真是奇怪,明明并非惠州人士,却对惠州风情如此知之甚深,连红云寨与顺远镖局之间的关系都一目了然,让他们这些吃黑心饭,都跟着不安起来,更奇怪的是赵大人怎么会对他们这么言听计从?
赵蔺收回心神,眼眶被山风吹得湿润:“找个空地烧了,火越大越好。”
部下感到不解:“大人,咱们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你错了,今晚这两条地头蛇,咱们本来就是要大张旗鼓地杀。”
赵蔺说着话,衣袂在风中猎猎摆动,部下第一次见到这样敛了谄媚神态,而显得更加正气浩然的赵大人,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咻——”谈话间,一道青霰冲天,倏地划破沉寂黑夜!
八溟和六爻齐齐朝这边喊:“进阵!”
……
若是有人能飞天鸟瞰,此时的惠州山像极了一截仰面朝上的树轮,南边紧密,北面稀疏,圈圈道道地围拢而来,上置一盘圆形大棋,棋子各司其职,为主为己而战。
北面山林,六爻、八溟以及赵蔺和衙门差役等人,成了一支最外围的奇兵。
当赵蔺口中念念有词,带着他们轻松踏上天枢星的方位时,六爻和八溟双双呆住,转头笑看着对方脸上来不及藏起的讪讪神色。
原来这才是公子重用赵蔺的原因——万万没想到,以为只是个贪图富贵的小人,竟然还是万里无一精通阵法的人才!
二人总算知晓为何容尘不惜伪造皇帝的笔迹,又让左长风特意选好时间,从京中飞鸽送出,一张短笺,力透纸背,字句托付着沉沉厚望,让多年来怀才不遇的赵蔺喜极而泣,以为终于得到了君王赏识委任,这番卖力,足以让他们事半功倍。
玉衡星方位,则是属于阿虞的棋格。
方才她在厅中给温行威下过毒后,就知道寨里已经拨不开心力管七星回衡阵的事了,飞身而出,在阵中小心游走,与温行威带来的两个布阵高手不断进行短促的过招缠斗,既是制止他们改变阵法原貌,也是为了能寻得机会脱身离去。
“这小丫头哪里来的?”
“不知道,她一直在搅局,没办法布阵了!”
先前问话的人阴测测地建议:“那就杀了她!”
另一人气道:“你先抓到她试试!”
阿虞根本就是一条滑溜的鱼儿,只要不困住她,世间少有人能追上她的速度。
她趁两人分神,手臂向上一甩,软剑凌空绷直,尾部又蓦然变软,精准地勾住一人的脖子,将他反手卷进来,阿虞认清方位,踩着他的肩背又是一跳,身姿灵活移动,往外大大出了一步!
“糟糕,她把玉衡的生门开了!”
两人一看不好,刚要去追,阿虞返身伸出手去,指下一弹,黑色浓烟从地上迅速升起!
“这什么东西!”视线里一片昏黑,追截的人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
阿虞摆脱了难缠的尾巴,提足了气,将轻功用上了十成十,远离地面阵法,在唯一的生门之上起落飞腾。
她内功不算上乘,这样飞出一段,胸中越发沉闷,阿虞险之又险地在力竭之际,堪堪跌落在一棵舒展的树顶,后背撞上树枝,疼得小脸一白。
缓过气后低头看去,见六爻等人带兵入阵,应该是来为容尘助力。
七星回衡阵,入阵容易出阵难。
阿虞坐在树枝上认真思量,她已经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了,还要不要再进去帮忙?
她摸摸脸上痒得厉害的红色斑点,小嘴一撇,兴许,容尘根本也看不上她的帮忙。
再往南的一处,就是红云寨的前厅,这里也已经喊杀激烈。
狄峰和温行威当着众人的面毒发,这仇怨算是彻底结下了,驼子正带着红云寨的人和顺远镖局的人斗得你死我活,刀剑无眼,这一方的棋格最是见血。
与前厅势均力敌的厮杀不同,后院里,十里和九苏背靠着背相互攻守,与老马带来的这帮会眩术的孩子们交斗不休。
老马只要吹起口哨,孩子们就会一起发出奇异的吟诵,眼睛里明灭更替,可乱人神智的眩术频频施展!
虽然他们的教化还未完全,但配上哨音足以抗敌。
九苏和十里两人武功都不弱,对孩子们却下不了手,只能处处忍让后退。
突然,十里不慎与其中一个孩子撞上视线,顿时脑内眩晕,举着剑竟要向九苏刺去——
“十里!”九苏反应更快,狠狠掐了她一把,十里才猛地清醒,而她手里的剑离九苏的心口只有不到一寸!
十里被激怒了,气得也从腰上摘下一枚哨子,放在嘴边吹出一记清亮哨音!
“呵呵,黄毛丫头难道以为我这是普通的哨子吗?”老马得意地大笑,笑着笑着,笑声乍然一收!
“叽叽啾啾——”后院侧旁的花径里跳出几只飞虫,呼朋引伴地加进了战局,它们在孩子们的脚上扑来蹦去,叫声欢快得紧,翅膀一拍,又高高飞起,像和人玩捉迷藏!
“虫、虫……”这些本就是孩子,心中纯澈明净,被一打扰,都高兴地拍着手去抓飞虫,
老马脸色丕变,连声大叫:“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脖颈上遽然发凉。
九苏紧了紧手上的剑,反手一击将他敲晕了过去。
……
就这样,各司其职的棋子们都不负所望,每一个棋格都在加紧收战。
最南侧的石塔中,男人青衫肃洌,一人登高远望,负手而立,将全盘棋局尽收眼底。
当月色聚拢在眉上,容尘若有所觉,眯细了长眸,果然见到与他相对的北面山脚,遥遥奔来一支长队。
等了一整天,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