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斜照,山头云翳渐深,寥寥几颗星子悄然爬上空中,已是长夜临近的光景。

温行威站在正门前,一件深蓝短打束得身直腰壮,影子被拖曳在地,像凭空而来的鬼魅。

这是一个长相方正的男人,四平八稳地立着,颇有几分侠之大者的风范,不怒自威的面上,一条从左眉延至下颌的疤痕硬生生坏了敦厚表象。

他没有进门,对着空无一人的正厅打量,眼里闪过一丝戒备。

怎么回事?这寨门口竟无一把守?自己来了快半刻了,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往日的热闹更不见一丝踪影。

除了地上一滩来不及清洗的血迹之外,偌大的寨子倒像是被一扫而空了似的。

难道红云寨提早得了消息,周遭莫不是有了埋伏?

踌躇间,身后倏然响起一道细软的嗓音:“温老爷,您先进去坐,我们二当家在外头受伤了,回来就吐了好多血,大家关心则乱,这时候都在后院守着,剩下的也没闲着,在忙卸货搬货,如果招呼不周,您多担待。”

红云寨是山匪窝,向来是没什么礼节可言,这丫鬟看着面生,倒挺会说话,一边说,一边领着他跨过门槛。

温行威虽有怀疑,却也明白此时还不宜声张。

他迟疑了片刻,想到外头的部署,自己又另有法子全身而退,这一趟自然是有恃无恐的,便也大方跟随,也不管是主是客,旁若无人地坐在了上首。

“请用茶。”安静的厅中,丫鬟低眉顺眼地将托盘上的茶盏放到桌上。

温行威不由再看她一眼,是个从没见过的小姑娘,长得倒还不错,只是脸上红红点点的几颗,破了好好的一块美玉。

温行威哪里知道,这丫鬟其实是阿虞。

她轻功高,速度也快,加上驼子等人因为狄峰突然吐血晕厥,都乱了阵脚,就算知道要迎敌,也得先把四落的人手都集结起来,而她已经快他们一步先来见了温行威。

没有继续扮成廖红儿,也是想着温行威这趟敢来,一定是知道红云寨内里出了乱子,才逮着机会上门再添一把火,她要继续扮成廖红儿,岂不是让温行威抓个正着?

所以阿虞刚才在路上就摘了易容假面,时间匆忙,不曾着手上药,脸上浮着斑斑红点,除了有些麻痒之外,并不妨事,正好叫他人一时辨不清她的真实样貌。

温行威伸手接过茶,温和有礼地点点头,还特地同她道谢:“多谢姑娘。”

阿虞便又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才走出两步,就见驼子一行气势汹汹从远处向这边走来,大环刀凛凛威风,还真有些山匪屠城的阵仗。

她轻抿了抿唇,折身向一旁的花径走去,抬头看着屋顶。

坚固的飞檐离地甚远,她看了会儿,手上一翻,将托盘向上掷去,人随之腾空而起,脚底往托盘上连踩了两下,借力使力,一跃便上了高耸的屋顶。

那托盘往下掉去,咕噜一下滚进了草丛,不曾发出多余声响。

阿虞登高望远,眯起眼,仔细俯瞰整个惠州山头。

红云寨依托山势,南北纵向错致排列,靠近山门的屋宅矮小而结实,紧紧环拥着脚下这处宽敞院落。院后则挨着一截平坡,上面架起一座四面石塔,那塔身的高度掌得极好,被寨子外头的古树林遮得一分不差,却能日夜派瞭兵巡逻,对外间的动向未雨绸缪。

正厅用于接货待客,白日大敞,对着寨门口,犹如一头张嘴猎食的恶狼,前肢高抬,后腿蹬跳,露出令人胆颤的尖锐獠牙,俨然一副随时扑咬的架势。

平日里,谁敢不要命地朝这里头闯?更别说红云寨常年立在七星回衡阵后,院门四处都有一触即发的瘴毒和机关,没有点本事的,兴许连寨门都还未摸到就要命丧当场。

惠州县丞年年声势浩大地上山剿匪,都只在外头走个过场就草草离去,这戏是做给无知无觉的老百姓看的,但该拿的好处也是一分不差地往回捞。

皆因顺远镖局就坐落在山下,与红云寨尚有利益瓜葛,只要捅不破这层关系,惠州也算是被顺远镖局和红云寨一同罩着的。

只是今日过后,一切都未可知了。

阿虞记下了寨中布局,翻身下了房顶,从后院寻了条狭窄的小路,返回厅中,隔着屏风再次向上掠去,像一只敛了气息的猫儿,双臂伸长,掌心贴着梁栋,整个人无声趴伏在侧梁上。

她圆眼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从严阵以待的红云寨众人身上望过,最后将沉思的目光定在下首的温行威脸上。

“各位,温某不过是来做客的,这话都还没说上两句,怎么都拿起刀来了?”温行威声音洪亮,笑声更是爽朗大气,乍一看的确不像是奸邪之人。

驼子哪里会吃他这套,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温行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顺远镖局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你明明早就想独吞了我们的生意,又怕一口吃不下被活活噎死,才会千方百计给我们找不痛快!”

他向前一步,眉眼凶悍冷凝:

“以前那些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我们懒得跟你计较,这次你居然舍得卖女求荣,和木府联手对付我们?就不怕京中那位不买账,到时候还不是鸡飞蛋打?!”

寨子里,驼子是顺数第三把手,但因为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与众人打成一片,大家一向和他没大没小。

现在廖红儿和狄峰都不在,驼子成了大家的主心骨,此时又能站出来独当一面,一番话振振有词,让身后的山匪们都义愤填膺,个个沉着脸,对温行威挥刀大吼:“温行威!滚出去!”

“对!立刻滚出去!”

温行威闯**江湖多年,顺远镖局在他的打理下,独霸陆路镖运,经验之老辣,做人之诡辩,当然不是驼子这种毛头小儿能唬得住的。

更何况,这次,他可并不理屈。

温行威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装作听不懂驼子的话中真意,还有些困惑地皱起浓眉:“驼子兄弟,你也知道,今天是我那不争气的徒弟押镖回来的日子,这阳数镖,往年都是你们大当家亲自押送的,还从没出过事。”

驼子一愣,才想起林子里发生的事,他们把刘问给杀了,这事横竖就不占理,现在狄哥倒下了,他一想到要和温行威这只老狐狸打太极,心下有些发憷。

驼子狠狠咬了咬牙,没敢继续说,免得说多错多。

温行威见他已经露了怯,叹道:“刘问那傻小子头一回押阳数镖,路上哪里要打点,哪里要避让,我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怕他行差走错,失了顺远镖局的威信事小,把贵寨的镖给丢了就麻烦了。万幸万幸,可算是叫他命大,还真就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话锋一转,逼问在前:“谁知温某在家中等了一整日,都不见他的踪影,就想来问问贵寨,是不是看天色晚了,就留人吃饭了?”

“刘问他已经……”嘴快的人被温行威左一句右一句给绕糊涂了,刚要开口回答,驼子狠狠扭头一瞪,吓得赶紧吞了回去。

阿虞有些想笑,红云寨这群山匪,倒是比外头那些所谓仗义的江湖人单纯傻气多了。

难怪整个寨子都只能仰仗廖红儿和狄峰。

“唉,”温行威捶了捶肩头,又是一声叹息,“你们瞧,我也一把老骨头了,上山一趟累得手脚都有些脱力,刚问贵寨的丫头讨一杯茶喝,就见你们怒冲冲地进来,还东扯西扯,扯这么一通有的没的,实在叫人心寒。驼子兄弟,咱们都这么多年交情了,难不成温某还不能喝这口茶了?”

无辜的神色,失落的语气,连阿虞看着都替他冤屈,可她也瞧得仔细,温行威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里把玩着两颗坚硬的小球,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是贺兰堡的东西,砸到地上会升起漫天迷雾,惑敌逃遁的上等好物。

“丫鬟?”有人听出了端倪,和同伴小声低语,“咱们寨子里哪还有什么丫鬟?”

自从有一回,红儿姐见一个妙龄丫鬟竟敢给狄哥暗送秋波,一气之下把寨中丫鬟全给杀了,那之后可就没再卖进新丫鬟了!

温行威真是说谎也不带眨眼的,驼子哥没说错,这老狐狸就是有备而来的!

“你要真的只是来问刘问的事情,做什么带了这么多人?!”

驼子也不信温行威这番鬼话,刚才出寨的时候他没有看错,黑泱泱的一大片人,个顶个的高大威猛!温行威竟然敢说只是来讨茶喝?当他年纪小好糊弄吗?

“驼子兄弟,我是正好带镖局里的愣头小子们上山练练手脚,你都给想哪里去了?”

外间的阵法是当年请了不少布阵高手一起设下的,现在要破局而出,不仅要先入阵,还得费些时候将阵法重新来过,等行剿匪之事的时候,这阵法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温行威现在,使的正是拖延之策。

“呸!这么昧着良心的话,脸都没见你红一下,看来是真皮厚!巧了,小爷我今天也手痒,就拿这大环刀刮一刮……”

“驼子……咳咳!不得无礼!”门口突地响起严厉的喝止声,大家齐齐看去,狄峰面色苍白,扶着门框向温行威颔首,“温镖头。”

温行威诧异:“狄二当家?”

“狄哥!你怎么过来了!”驼子一见他,就奔了过去,狄峰按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头:“来者是客,怎么能这么和温镖头说话?咳咳……驼子,还不快向他奉茶赔礼?”

这话听着有意思,缓兵之计么?

阿虞笑看着他,一见,唇角不觉抿得更紧了些。

出乎意料,狄峰显然不是受伤而已,印堂黑蒙蒙的一片,根本就是中毒之兆。

难道……

阿虞心思回转,复又盯着温行威看,手指在梁上慢慢画着圈,画到第三圈的时候,温行威站了起来,还未对狄峰展露虚伪的笑容,豁然瞪大了眼,脚下一软,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坐了下去。

“噗——”一口黑血吐到了地上,恰好叠着那一滩未干的血迹,使得上头的色泽更深了些。

阿虞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毒发的恰是时候。

两虎相斗,未战则伤,眼下只需再来一个帮手,就能分出胜负。

容尘等的,正是那位京中贵客。

阿虞想着想着,指下又画了一个圈,不轻不重地抠着梁上的一块凸起,眼儿忽而弯出两道笑弧。

她还是第一次和他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