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车队已经走完西北半里地,即将折返东南,前往红云寨所处的真正方位。

阿虞听见外间传来驼子满是担忧的询问:“狄哥,你还好吧?”

“没事,咳咳……继续走,别声张,任何事情……咳咳,等进了寨子再从长计议。”

这一路都没有开口的狄峰,此时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气息并不平稳,比在林子里还要虚弱得多。

阿虞趴在箱板上辨认了会儿,心中生出一丝猜测:“公子,这支队伍里的七星之主是狄峰?如今他受伤了,难以压制阵法之力,这一路才会走得艰难?”

容尘不吝称赞:“阿虞果真是个一点就通的人。”

她刚刚才骂了他,他非但不恼不怒,还反过来夸她,两相比较,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阿虞面上有些讪讪,摸了摸脸,手上一顿,蓦地又想通了一些事:“那么红云寨与顺远镖局生意往来这么久,为表诚意,温行威身边也应该有参与过此阵的人,要想上门问责易如反掌,狄峰他们现在这么着急回寨,是打算重新布阵?”

容尘长眸轻睐:“红云寨里没有可主事的人,狄峰必须赶回去主持大局。”

阿虞捏着衣裳的一角,指甲都崩得发白:“那我刚才记下的都没有用了?”

她的脸上露出些许失望之色,容尘心下软了几分:“阿虞做得很好。”

好到让他越发舍不得了。

车轮滚滚而动,又走出一段距离,这支镖队的车速才开始变得缓慢。

暮色将迟,耳边人声渐渐多了起来,一句句“狄哥”透着敬意和惊喜,直到车身一震一顿,阿虞所在的箱子也彻底停止了晃动。

红云寨到了。

箱子被再次挪动,阿虞太瘦了,只能撑着箱壁防止身体滑动撞击,以免发出太大的声响。

两人一路说话,都是敛了声量的,加上车轮动静大,竟也瞒天过海,可一旦进了寨子,开箱验货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们需抢在红云寨的人察觉之前,先发制人。

阿虞思前想后,将自己这一路下来的盘算告知容尘:“狄峰现在重伤在身,要想重新布阵也不会是立时立刻。这寨子里,当属狄峰的武功是最高的,眼下已经是群龙无首,并不难对付,但要是寨中还有不少人也会眩术的话,恐怕要费些心力。”

“我会设法先去拖住他们暂时顾不上布阵,由着顺远镖局的人进来,公子则想办法把红云寨的入法告诉六爻和八溟,要是能带齐些人马,与我们里应外合,不如今日就剿了这寨子,拿下温行威,也算替天行道,功德一件。”

阿虞弯了唇:“公子此行也可大获全胜了。”

末了,她还特意强调道:“让九苏和十里一起护着您,我武功不行,怕拖累你们。”

她语速很快,可声音很是动听,像江南趣园里软糯的小曲儿。

容尘没有说话,只靠着车厢静然沉默,他似看着她,又好似并未在看她。车内太黑,阿虞目力再好,也并不能确定他究竟在看什么,只觉得他眼底浮着一层暗潮,里头有她不敢碰触的东西在冲撞叫嚣。

阿虞终究别了脸去。

容尘眼底那股暗潮便死寂般冷了下去。

五年的时间,当年还想为海寇的亲人家眷奏一支《往生渡》的孩子,现在也能三言两语就做出断人后路的杀伐决策。

她分明是要用眩术去对付红云寨,也并不怕在他面前显露这一点,可一旦他要逼问个来龙去脉,她总不肯坦诚相告。

她的心变大了,连手段都能举一反三了。

容尘并无意外地发现,她终究成了一把磨得极好的剑,只是那剑柄始终不肯安分落在他手里。

她是自由的剑,是随时可以借着乾坤盟之势一飞冲天的剑,也是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独自闲游,孤来孤往的剑。

这是世间人人皆有机会得到的剑,也是至今无人能驯服驾驭的剑。

容尘自小便是在学着往上走,除了头顶那片天,他再不曾与人分享过什么,就算有能被拿走的,也都是他不要的东西。

而他一旦想要什么,至今从未失手。

当年她再三拒绝他欲将她送走的好意,一脚踏进这百丈波澜的江湖,就该知道今后要付出什么代价——既已叫他生了独占的心思,她这一生,上天入地,也只能是他的剑。

否则,倒不如变回一块废铁,微风就可摧之,细雨就可锈之,连盈盈烛火都可烧之灼之。

“阿虞打算如何拖住他们?”容尘淡然一笑,仿佛不过是在问她,怀里的这盒莲叶酥凉了,味道可还好?

“公子何必明知故问。”阿虞不懂他为什么一直执着于让她开这个口,他这么睿智无双,多少事情,旁人还蒙在鼓里,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可阿虞却只能恪守着和母亲的约定,因为她赌不起母亲的性命。

到底是容尘最耐得住气,阿虞反复焦灼地数着时间,无奈任由外头人熟门熟路的搬运时,他还是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箱子被晃着**着抬起,又断断续续地颠簸了一阵,终于被放到了地上。

耳听着那些搬运的人前脚刚出去运新的,阿虞推了推容尘的手臂:“公子,我们该出去了。”

阿虞弓起身,想设法坏了箱锁,刚一动,手腕倏地被人扣住,身后传来绵长低唤:“阿虞。”

并无起伏的嗓音,却让箱内本不富余的地方显得更加拥挤。

阿虞细眉一侧尖锐地挑高,扭头死死瞪着他。

这人怎么会这般稚气!哪有人都落入狼窟虎穴了,还不紧不慢,气定神闲,执意在这种没有任何必要的小事上面争个高低的?

她不说,他就不肯出去,是想把大家都拖死吗?!

阿虞又急又气,转身扑了过去,两手用力捂住他的耳朵,在他身形僵住,目色微讶地望过来时,凑上前去,朝他无声开口。

本就是寻衅逗弄拖延时间,不曾想阿虞竟一反常态,还真就这样屈服了。

容尘先是愣住,视线往下,见她形状饱满的红唇在他面前快速地一张一合,妥协似的吐出两个早已知晓的字,那掩在眼底蠢蠢涌动的暗潮在顷刻间全部褪尽。

还算懂事,他不甚满意。

容尘心下算计着时辰,慢慢松了力道,阿虞一得到允可,就要挣开箱锁出去,可还是发现迟了一步——

“咚——”

最后一个箱子落地,扬起一层尘灰。

镖车上卸下来的十个箱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搬运的几人顺势取了墙上的钥匙,蹲在箱前对着锁扣一阵鼓弄。

“奇怪?怎么钥匙对不上?”那人嘀咕着。

看来是红云寨的钥匙有问题?阿虞正觉得庆幸,耳廓忽而一动,听见钥匙终于顺利插进锁孔的响动,她的眼瞳也随之骤然缩紧。

阿虞咬住牙关,右手按住腰侧的黑色软剑,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快!出事了!前厅出事了!”就在箱子刚被打开一条细缝,阿虞摘下软剑准备反手一击时,有人匆匆往里头大喊。

开锁的人动作一下子都定住了,纷纷回头问:“什么事啊?”

“狄哥受伤了!顺远镖局的人杀进来了!你们几个怎么还杵在这里啊?!快别管这些箱子了,都待了这么多天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地上蹲着正要开箱的人,都唰地站了起来。

阿虞察觉自己这口箱子上的钥匙也被拔了出去。

传话的人勉强镇定了些,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驼子刚带着弟兄出去给雀子他们料理后事,迎头就碰上了顺远镖局的人,还是温行威亲自过来的,驼子一看不对劲,就先回来通知大家伙儿。”

“什么?!温行威这狗娘养的!看我们寨子好欺负是不?!”

“可不是吗!这来得也太快了!保不齐就是有人吃里扒外,给顺远镖局通风报信了,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时候来!”

“好了,都别站着了,带上家伙,去前厅!”

“蹬蹬瞪——”一串串急促脚步接连远去。

一切只在刹那间,明晃晃逼至头顶的一把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转了刀向。

阿虞提着的一口气突然不知道是该放还是该收,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间,憋得她难受得紧。

容尘在这时低低缓缓地笑了,轻若浮云的嗓音,笑意却浓烈而愉悦:“阿虞怎么还不出去了?还想与我同箱共处?”

阿虞手上猛一用力,箱子被完全打开,外头闯进的光亮叫她有些不适地闭了闭眼,刚一站稳,身姿就急速飞出。

等容尘起身时,她已灵巧地跃上层层台阶,转眼就消失在门口。

四周静了下来,九苏和十里也从箱子里出来,一左一右候在外头:“公子。”

“嗯。”容尘抚着食盒上的花纹,这一路,她倒是忍着馋,什么都没顾得上吃。

“公子,前厅已经起乱,狄峰一进寨子就吐血了,现在还没醒。”十里虽然看出容尘和阿虞之间有些异样,但也没敢多问。

狄峰的毒来得这般及时,这自然也是容尘的手段,那潜在镖队里的人可不止蓄意挑起争端而已,还趁机在狄峰身上下了毒,都是沈弄种出来的好东西,不是一般人还没有这个福气。

存放镖箱的是寨子里的地窖暗仓,湿气重,又阴冷得厉害,只在墙壁上挂了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九苏请示了容尘,先行去探听外头的动静,也方便和阿虞一道行事。

十里见容尘穿得单薄,弯身将箱子里的衾被取出,翻叠了几下,成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急忙披在容尘身上。

“狄峰受伤昏迷,廖红儿生死不明,顺远镖局虎视眈眈,木府远在滇南自顾不暇……红云寨是存是亡,就看那位京中贵人会不会在这时候出手了。”

一石五鸟,他要做的生意,哪里会只是蝇头小利。

容尘踱步到门前,这门是建在台阶之上的,一束霞光浸透进来,在阶上铺出一层淡金。

遍地的金子,谁能不爱?

就怕红云寨有命拿,没命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