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了,笨驴。”
八溟每回见到六爻抓耳挠腮地冥思苦想,就觉得头大,当个空有蛮力无需谋算的傻小子多好,反正公子看中的不就是他这一点吗?
这世上能真正活得纯粹的又有几个?连阿虞那丫头,瞧着年纪不大,也都藏着满肚子的秘密。
八溟走到树下,抬手往树干上一拍,随即飞掠上去,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何时扯来的野草,双臂枕在脑后,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这些孩子里发病的不少,不能耽搁了,我这就带他们回别馆医治,接应公子就靠你们了。”七羽从车上下来,眉心紧皱,又不放心地问了句,“山下的人马备齐了吗?”
八溟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话都送过去了,要想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他们就是爬也得爬过来。”
“好,事不宜迟,分头行动。”
三人简单交谈过后,由七羽架着马车从另一侧拐进,顺着山道返下山。这些马都是一胎所生,自小养在一起,早有默契,见最前头的一匹开始跑动,剩下两匹不需人驭,紧跟其后。
六爻和八溟则都躲到了树丛暗处。
不到半刻,林中再无兵刃之声,两人掀开叶片看去,立时对容尘的未卜先知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如公子猜测的那样,这一场蓄意争端,双方虽人数悬殊,可最后还是势单力薄的红云寨技高一筹。
从狄峰往下,几个山匪个个刀法精湛,武功也是人上之辈,纵使事发时都是意气冲动,只要再冷静一些,必然知道得不偿失,却还是凭着草莽性子,为争一口气,以一当十将顺远镖局一行二十二人歼灭,又凶又狠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只见当头的狄峰一身煞气未退,一把大环刀被他拖在了地上,刀尖上滴着血,从林深处绵延游走,刀背上的铁环和着林中凌冽的风,呼啸如山鬼。
六爻和八溟对视一看,不禁忧心光是九苏和十里究竟能不能护公子安全。
“还有口气的,都手脚利索点,这批货但凡丢了一个,咱们这半年都白干了!”狄峰气怒未消,反手把刀插进树干,刀原是薄软的,却在内劲催动之下,如铁骨直直而入,力气之大,整棵树都跟着抖动起来。
树上的六爻倏地握紧了拳头。
重伤之下仍有这般气力,这个叫狄峰的男人,才是红云寨真正有资格当家做主的人!
光是能在如此惨境里带着手下们杀出重围就不容小觑,这样的本事,怎么会屈尊在小小一方山匪寨子里的?
树下的狄峰却心绪难平。
事情早显露了蹊跷,他却听任那个“红儿”差遣,究竟是昨夜里的鬼迷心窍,还是早些时候在船舱上就已经中了计?
这个时辰,本该前来接货的弟兄无一出现,才使得他们寡不敌众,厮杀过后,除了那个“红儿”,一同上山的十二人,如今只剩了六人。
“狄哥,死的弟兄们怎么办?”驼子搬着箱子望过来,喉间哽咽。
狄峰面无表情:“虎子是我杀的,别有居心者,红云寨这座小庙留不住他。”
不管有没有假红儿的出现,虎子那颗妄图上位的心却是真的。
在寨子外头杀了,也算图个清净。
“至于雀子他们,晚些时候找人运回去好生安葬。”狄峰转身把刀拔了出来,指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箱子,“此地不能久留,快把货箱都搬上车,走!”
“狄哥,咱们不验货了吗?”忙活这么一圈,却还是没有确定木锦程的下落,这不是瞎胡闹吗?
问话的豹子擦了把脸,糊了一手的血,他脑门上被人划了一刀,血流不止,模样十分狰狞。
“你们也知道是在瞎胡闹?!”狄峰一提这个就火大,“现在好了,把什么脸都撕破了,是不是都满意了?!”
驼子急忙劝道:“狄哥,您别着火,这……这也是一时情急……”
谁能知道会打成这样,人一个没留,顺远镖局那边没准儿等不到镖车,今天就要上门问罪了。
狄峰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再不回去,寨中没有红儿,又没有他,出点事谁也顶不住。
他忍下心头火气,冷声说:“钥匙都在顺远镖局的人身上,没时间翻找了,快,带上货先走!”
豹子还在犹豫:“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狄峰直直盯着他,“从头到尾这就是个圈套。”
“木锦程要是在,现在也该逃了,我们既然是找他来的,他怎么可能还会安分呆着?若是根本不在,我们杀了顺远镖局的人,传到温行威耳里,与窝藏木锦程有何区别?无非是换个名目罢了。”
狄峰锐利的视线在平寂的林子里急速扫过,树顶茂密,盖住了大半天光,重重树影落在脚下,看不出半分异样。
鼻间又都是血腥味儿,他也不能立时立刻察觉是否还有别人藏于附近,而早前引诱他们来此与顺远镖局起冲突的罪魁祸首,也早不知所踪。
想来这番搅局,就是为了打破红云寨与顺远镖局之间合作数年的平衡,她又是在滇南上的船……莫非那个假红儿其实是木府的人?!
“狄哥的意思是,红儿姐是假的?”驼子一听更想哭了,嘴巴一扁,“那咱们的红儿姐去哪里了?会不会已经……”
“闭嘴!”一声怒吼,狄峰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嗜人!
搬货的鹿子等人差点没拿稳,箱子左右摆了几下,躲在箱子里的阿虞只觉得容尘束在自己腰上的力道也更重了些。
她急急喘了口气,想挪开一点儿,容尘竟在这时低头咬住了她的耳垂:“别动。”
喑哑的嗓音听上去逼仄忍耐,是箱中太密合狭窄了吗?
嗯,她其实也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阿虞瓮声瓮气地叫他:“公子……”
这不叫还好,一叫,细而绵软的声线,如她窝在怀里的这具身子一样,看着瘦小,却玲珑凸翘,掌下肌肤更是嫩滑,透过布料都能感到那内里若有似无的香腻。
容尘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般狼狈。
他这二十三年来,除了少年记事有过几回冲动,但也懂得如何排遣,直至今日,都不曾在女色一事上失了分寸。
她就坐在他身上,身下一动,带着他衣襟下的一处也在动,无端端叫他脸色都红热起来。
阿虞是他的下属,他是她的主子,这份认知,将将是方才,他刚信誓旦旦地提醒过自己,竟转眼就对她起了旖旎心思,实则龌龊,实则下流。
可她偏不知深浅,一声“公子”叫得他勉力维持的一点理智几近崩溃。
他埋头苦笑:“妖儿。”
袖中无声滑出一枚纤薄的利刃,突地在掌间割出半指长的血痕,神思清明的当下,他半阖着眼,轻轻向后靠去,在黑暗中凝视着阿虞的后颈。
她很白,头顶熹微初现,他能看到小姑娘后颈上圆润的骨节。
如果,徽州那边非要他择一个容家的孙媳传宗接代……
阿虞只觉得腰上力道又松了,她不明所以,但也无暇顾及,扭头提醒道:“公子,要进寨了。”
打一进来,和胜券在握还有闲情心猿意马的男人不同,阿虞一直在静听外头的声音,知道狄峰怕还有新的变故,没有浪费精力查货,看箱子都还完好,整理过后,就押了镖车朝寨中行进。
车轮先是驶过林中实地,车头调转,应是往林中东南方向驶去,等出了林子,少了遮天蔽日的大树,光亮便盛了些。
这是要开始进寨了。
“西南半里。”阿虞在心中记下。
“东北半里。”
“北行半里。”
“西北半里。”
阿虞蹙眉,这走法怎地如此古怪,又似乎好生熟悉?
狄峰几人沉默少话,阿虞身随车动,一路都在识记方位,手指在膝头飞快点动数着路数,一边依借身下车轮滚地的响声不同,辨断所过之处:或湿泞难行,乃是泥地;或顺滑如镜,便是平地;或爬越或俯冲,是过了一处陡坡;或颠簸或平移,则是碾着石砾急走。
这样行了大半日,阿虞一心三用,加上箱内坐得极不舒坦,渐渐觉得脑中浑浑,强撑着精神喃声道:“折北再行半里……”
容尘见她疲累,把她再次拥入怀中,轻轻揉着她的发顶,徐徐接道:“现下是西北半里。”
“若是所料不差,此后还要再折返东南一里。”
“公子如何知道?”阿虞觉得惊讶,因为他一直闭目养神,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还是阿虞提醒了我。”他并没有像她这样强记,但却从阿虞的话里推断出这究竟是个什么阵法,容尘淡笑道,“倒也不枉来此一趟,竟是失传已久的七星回衡阵。”
“此阵以七星入阵,始于天枢,西南下天璇,东北上天玑,北行接天权,此后西北赴玉衡,折北即开阳,再往西北入得摇光,至此便是七星已齐。本是大开大合之阵,可妙就妙在,此阵只有死门。”
阿虞抱着膝头听得认真:“都是死门,那我们为什么都还活着?”
“七星认主,外头一行人之中,自是有七星的主子,通常是以血相契,红云寨中的人能进出无恙,应当都与阵法相辅相成。唯有其主皆死,生门才能打开,且需一一对位。我们脚下的摇光星就要截杀摇光之主,其余亦然,一旦杀错,死门全开,绝无生还的可能。”
也就是说,非主之人要想出阵,必须找到七星对应的主人相继截杀才可以退出这个围在红云寨之外的阵法。
阿虞没想到这一次的解佩令会牵扯出这么多无妄之灾。
她幽幽叹了口气:“公子要是天上星,定是那霉星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