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觉得容尘定是疯了。
分明是不会武功又常年病弱的人,却敢未经她的应许,施施然起身,拥着她的腰肢,将她往身侧扣紧,而后在阿虞还未回神之际,脚步旋转,连带着她一起往树下跳去!
这树高可参天,离地足有七八丈高,林下又多是尖锐的石子,草叶稀稀疏疏,山地硬实得紧,就算往上一趴也能隔着衣裳磕着皮肉,更遑论就这样直挺挺地砸下去!哪怕是皮糙肉厚的壮汉摔下去至少也要跌个手断脚断,容尘却笑得自在,肃洌青衫携风带叶,像是铁了心要与她共赴死境。
阿虞头皮一阵发紧,斜地里悄瞪他一眼,也不管身份有别,双手迅疾向上攀去,挂在他的脖子上,身体骤然折动,双腿高抬,朝后面的树干用力踩去,借着巧劲飞身提掠,整个人与他缠抱在一起,两人便如两片相叠的叶子,与风同骋,缓了坠势,无声轻盈地稳稳落地。
脚尖才一着地,阿虞就猛地松开手,身形似一条游鱼逆流急退,与容尘拉开一臂之距,背贴着树干,圆溜的眼睛润泽黑亮,唇色些许发白,粉颊则微微鼓着。
她为他的不知死活的意气用事动了气。
容尘见她脸上尚有余怒,竟还笑得更愉悦了些:“多谢阿虞救命之恩。”
“你——”阿虞被他气得几欲要脱口骂人!
这人实在不可理喻,总要三番五次地逗弄她,仿佛就等着她忘了分寸与尊卑,着恼动怒的时候。
她忍了忍,兀自撇过头去,长发垂在肩头,半遮掩着纤细的脖颈和透白的耳垂。
他吻过那一处,只记得软得一塌糊涂。
“公子!”
六爻等人在这时飞身而来,他们刚才一见底下开打,就照着容尘的吩咐,趁机把附近的镖车都清理过了。
不出公子所料,镖车的箱子里装的,果然是这段时间里走丢的孩童!
来自山南海北,九州各处,本不是那般容易汇合一处,如今镖走人动,竟都是红云寨与顺远镖局干的好事!
饶是他们几个见过不少肮脏行径,在箱子打开的一瞬间还是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哐当——”
“铿锵——”
树后的交战真酣,隔得不远,还能隐约听见激烈的喊声。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规矩谈不拢,也就动手不动口了,就是狄峰那般思维缜密的,也在兄弟被杀的时候,被愤怒冲昏了头,此时两方一战,唯有分出胜负才会收手。
可这群为了一点口舌之争提刀相向的人,一身武力不用在正途倒也罢了,竟都下作到如此田地!
要不是公子对他们另有安排,这会儿真会冲过去把两方人马都杀个干净痛快。
随着封紧的箱门被推开,暴露在他们眼前的都是极小的孩子,三两岁,四五岁不等,最小的甚至还不足月。
黑乎乎的脑袋凑在一起,小身子紧紧蜷缩着,像冬日里被狠心的猎户勾走的幼崽,离了母兽的他们,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一路颠簸,吃补不及,个个都瘦得皮包骨。
他们还在熟睡,脸上脏污一片,早也辨不清是男是女,但也曾是各自家中的至宝,是娘亲十月怀胎掉下的一块肉。
他们的爹爹兴许为此戒了酒,戒了赌,日夜辛苦为他们谋划锦绣前程。他们族中的叔伯兴许对他们寄予厚望,因他们在周岁抓阄时,抓了最好的一个,就此逢人便要吹嘘一番。
偏是在尚未知晓世故时,遇这么一遭大罪。
十里和九苏毕竟是女儿家,被落入臂弯的小身子消瘦的骨头硌着,眼底一热,硬是咬牙没落了泪来。
六爻整张脸都黑了个彻底,打娘胎里头一回动作小心又小心,他力气太大,这些孩子哪一个都禁不起他平时的力道。
八溟一边匆匆收拾,一边狠狠暗骂:“该死的红云寨,该死的顺远镖局,他娘娘的一群畜生!”
七羽是医者,见到此等惨状,早就急怒攻心,胸口剧烈起伏,揣着药箱在林中奔走。
这世上,罔顾性命者比比皆是,他们几个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丧尽天良对这样小的孩子下手,根本就是畜生不如!
“七羽!快来看看他,他身上好烫!”十里忽然慌忙低叫。
不足月的孩子掂在手里就如一缕轻烟,十里生怕自己气息一重,他就给飘走了,憋着气问:“怎么样?”
七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有些棘手,孩子身上起了高热,脸都被烧红了,此时无汤药护体,怕是难熬了。
他冷着脸为那孩子施了针,但要想让他活下来,还得寻个地方好生诊治。
等他们将这些无辜的幼童一个接一个地抱回藏匿在林中的马车上,又悉数换上早准备好的大石,林间的械斗已渐渐有了消停的迹象。
时间掐得不早不晚,正正好。
备好的马车足有三架,又是特意做宽了些的,竟还险些装不下,粗略一数,这一趟镖,押来了三十五个幼童!
红云寨是要利用这些幼童做什么?
这箱子盖子上都穿了小洞,以便透气,路上孩子们若是醒来,押镖的应该会开箱送食,清理箱中的污乱,免得熏着他们自己。
但就算是新送的食物中也仍是放了迷药,孩子们吃过便会继续沉沉睡去,否则一旦哭闹,就会极易引来官府的注意。
可也难保,顺远镖局是不是与途中各处县衙打过招呼,才让这出镖收镖回回都这么顺利。
孩子们到底都还活着,既然不是要命,那红云寨就是要人。
可红云寨就算是要驯养一批新山匪,也不该是从娃娃驯起吧?
“是眩术。”容尘负手而立,深邃的长眸里凝着浓重席卷的阴云。
凤音山的那本密书中就有关于眩术的只言片语。
传闻眩术是来自北漠荒境里一支早已消失的族群,此术需从幼小孩童练起,且终身不婚不嫁,一旦练成,可控人神智,幻化成像,男女异兽皆难辨真假。
“公子说的……难道就是廖红儿那个女人会的眩术?!”
六爻他们原本并没听过眩术这一说,可不久之前,公子在审讯廖红儿时,就真中过一回。
那女人的眼睛有问题,盯着人能把人盯得失去神智,虽极短的一瞬,若稍不注意,取人性命也是这短瞬之间!
公子因此身上旧疾复发,半月里放了三回血才算救回来,几人如今光是回想就够心惊胆战了。
而八溟当时一时情急,也顾不上太多,反而就把红儿给逼死了,红云寨这条线只得重新来过。
“嗯,此间秘术知之者甚少,一切还需等进了寨再看。”
容尘淡远的目光映出此时刚刚有些湛亮温暖的天色,却寒冽得叫人不敢直视。
其实,早在廖红儿之前,他就见识过眩术的。
两回,都是阿虞——这也是他昨夜里同阿虞动气的原因之一。
只是他那时还想着不过是小儿把戏,更何况又是几近不存于世的东西,若非必要,根本无需多虑。
没想到时隔五年,又叫他碰着了,还险些要了他的命。
现下更有人费尽心机在练化一批会眩术的孩子,不惜将心思动到了容家。
他想,总要讨回些什么才算公平,否则这笔生意未免太吃亏了些。
眩术?是阿娘教她的眩术?
阿虞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干涩的唇动了动,半晌低了头去,不去与他们任何一人对看。
——“记住,千万不能说阁楼里的一切,否则,不止你会死,阿娘也会死。”
“公子,可以了。”十里走了过来,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镖车,“一车只能放两箱,就只收拾了两个。”
阿虞循声望去,见除了堆放石块的箱子之外,另有两个空箱子也已经打点好了,都置放在车旁,其中较大的一个里头还铺上了柔软的衾被。
十里不甘心自己的糕点被嫌弃,就把那食盒也放进箱子,引着向来捧场的阿虞往那处带:“阿虞,你和公子藏这辆,我和九苏就在后面那辆。”
这些箱子本是拿来装幼童的,根本大不了哪里去,十里和九苏两人一起也已勉强,六爻他们几个个头太大,进半个身子都挤得慌,最后只得留守林子里等消息,也负责与后边的人接洽。
最大的这个箱子特意留了出来,是给容尘和阿虞的。
容尘身形高而修长,却并不壮硕,自是能进,阿虞长得娇小,身子骨也软,虽碍于男女有别,可眼下也是最好的法子。
谁知十里一说完,阿虞就把头摇得干脆:“我不和他一起。”
他坏。
八溟和七羽对看一眼,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娇娇软软的小丫头难得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啊。
六爻却觉得阿虞太不识相,能跟公子一起,那是莫大的荣幸。再想到公子前些日被红云寨那娘们暗算的旧账,这红云寨得亏藏得隐秘,否则他六爻早一把火给全烧干净了。
如今正是要前去报仇的时候,这丫头还敢耍脾气?
六爻二话不说,就把阿虞像逮兔子似的丢进了箱子。
屁股“咚”地落了地,阿虞扒着箱子边缘翻滚坐起,再没有反抗。
的确,现在时间紧迫,也不是她使小性子的时候。
容尘缓步走来,俯身瞧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只觉得这些天心中不知何处而来的郁结一下子就散了许多,忍不住拍拍她的脑袋:“坐进去些。”
阿虞忽而抬起头,冲他龇了龇牙。
她人是小小的,脸也是小小的,抱着膝盖扬起尖细的下巴,毫无凶恶之相,只觉分外可人。
容尘不由一怔。
阿虞已经轻轻哼了哼,两眼一闭,卷着身体滚到一边。
可箱内地方有限,她还能滚哪里去?左右都是容尘触手可及的。
容尘莞尔失笑,踏进去时,将她连人带食盒圈在了怀里,这才朝外头的六爻吩咐:“把箱子关上。”
六爻看呆了,傻乎乎地杵着,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应道:“是、是!公子!”
关上箱门之前,还忍不住往阿虞身上多看了一眼,六爻后知后觉地想,这小丫头跟公子之间,怎么瞧着哪里不大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