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树是长势极好的百年古树,浓密的枝叶缠绕堆聚,山中雾气缭缭,足以藏住人,翻开树叶就可窥见树下情形。又是下风处,既不暴露己身,别人的谈话还能随风送来,树上的语声却浑然不清,是最好不过的一处。
阿虞先是被这么一吓,一手按在了腰间,眉间笼着淡薄杀气,再定眼看去,才发现原来是昨夜害她睡到着凉的男人也上了树来。
她松开手,改为抓住头顶的树枝,对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讷声叫着:“公子。”
他比她还要早到,肩头落了一块暗痕,是夜里雨水积攒在叶上,承不住力道滴落润湿的。
阿虞下意识便要去找六爻的踪迹,容尘不会武功,会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叫六爻或是暗处的隐卫送上来的。
“坐。”青衫大袖起落,容尘将旁边的位置让出一些,这番动作仿若在宴请来客,连那神情也是惬意闲雅。
阿虞寻不见六爻,有些着恼,可看容尘此时的模样,似是早已忘记昨晚是如何将她压进床榻,手段尽用地逼着她说软话的。
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眼儿透着揣测,容尘无奈:“阿虞,我也不吃人。”
“刘兄,别来无恙。”树下,驼子已经迎上镖队,同刘问先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事有缓急,阿虞不再想着那些扰人安稳的思量,舔了舔唇,猫着身挪过去,在他旁边乖乖巧巧地坐好。
这枝干虽然粗壮,可并不宽敞,两人挨着坐,阿虞稍一转动就能碰着他,这让她不得不挺直了身板。
和阿虞如临大敌的坐相不同,容尘长身慵懒,背倚树干,腿上还搁着一个枣红色的食盒,盒盖掀开,一阵诱人香甜飘入鼻间。
见她原本侧耳凝听树下的动静,突然瞪圆了眼望来,容尘微微抬眉,唇间逸出一道温雅笑语:“与食而无味的馄饨相比,十里的手艺才是一绝。”
“阿虞,你说是么?”
没曾想他这大早上的不在客栈好生睡觉,非要上了树来专门等着她,竟只是要问这种无聊小事?
阿虞盯着那一盒精致玲珑的莲叶酥,细眉微蹙:“甜与咸食,各有千秋。”
她说的也是实话,狄峰旁的或许比不过容尘,甚至还不如他手下的任何一个隐卫暗奴,但厨艺却对阿虞的胃口,想那今早的馄饨肉嫩皮薄,小菜也是清爽可口,阿虞吃得很是满意。
“树下好戏正酣,原想和阿虞边吃边看,阿虞既然觉得馄饨好,那这些不入眼的东西不吃也罢。”容尘徐徐眯起眼,手中一抛,另一侧的树丛里立刻伸来一只手飞快接了过去。
紧接着就是十里很是委屈的小声抱怨:“哪里不入眼,怎么就不入眼了……唔!”
后面话没能说完,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阿虞呆了呆,这树上到底藏了多少人?
她蓦然想到,容尘这一路跟着她,莫非原本要的并不是木府家产亦或是顺远镖局的陆路走镖,而是红云寨?
“你想得不错,若论富可敌国,我乾坤盟天下间皆有银号,若论走商行道,我容家亦是水陆通吃,木府和顺远镖局加在一起,有人兴许会坐立难安,我又有何惧?”
他低低缓缓地笑了:“傻阿虞,从滇南至惠州再到这断崖险峰,我要寻的本就是红云寨。”
“可是,你们先前不是已经扣住了红儿?”阿虞心下一沉,眉头皱得更紧,“她死了?”
“嗯,八溟没防住,叫她自刎了。”离得近,阿虞能清楚地看到容尘眼底淡而清浅的光,说起一条人命,也不过寻常语气。
容尘替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树叶,懒声说:“红云寨地处隐蔽,外有瘴气内有机关,六爻和八溟先后跟了三趟镖车,最近也只到底下这片林子,再派人朝前缀着,也都有去无回。直到数天前,八溟在林外守到了一个人。”
是早前派出去的,人已烂了身子,送到七羽处开膛破肚,取出了半截信笺。
阿虞听得仔细,定是那人临死前怕不能将探到的秘辛交付到容尘手中,便写在乾坤盟特制的笺纸上吞入腹中,哪怕瘴毒发作,也不挡不抗,撑着一口丹田内力护住那信笺。
想来是信笺上说了什么,才叫容尘亲自前来一趟。
红云寨如此神秘莫测,阴损诡谲,还让他损兵折将,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争端,更是对乾坤盟的莫大挑衅。
“所以公子知晓另有一个红儿陪嫁到滇南,便猜到是我,要我继续以红儿的身份,随狄峰他们进红云寨?”
阿虞看着下面,驼子他们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在行事,事成之后,她本是可以大大方方进寨中的,可是……
“公子为何现在才说,我方才已经露了马脚了。”小姑娘颇为埋怨的嗓音细细的,被树顶滞留的山风一吹,平白裹进了几分娇软。
容尘看着她,竟荒谬地想着,她此时要问他摘天上的月亮,只要不下雨,也是使得的。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
她现在还能以“红儿”的身份自居,还是看狄峰的面子,一旦知道红儿已死,别说是红云寨那些叮当响的大环刀了,光是狄峰一个,就要千山万水地追杀她。
阿虞行令多年,可极少树过仇敌,如今红儿一死,这账无论如何都得算到她头上。
在陷她于不义这点上,容尘与那皇帝才真是“各有千秋”。
容尘哪里看不出她这憋憋屈屈的眼神是在腹诽些什么,不由自问,本无需叫她知道自己的部署,为何现在都告诉了她?
他是乾坤盟的盟主,是她的主子,他要用她便用,要弃她便弃,怎么这些年来,每每最后关头,反倒成了他的处处不是了?
他本不爱她。
他本不爱世上任何人。
身边人谁能带来多少价值,谁能发挥多少余力,谁需仰他敬他,谁又恨他妒他,谁拿真心待他,谁拿假意蒙他,他心中早有计量。
独独是阿虞,总叫他探不到底,又尚不舍折断这把好剑。
而昨夜一番软硬兼施,她虽瞒着不少事,却也真如她所言并无害他之心,终究才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任她也翻不出多大的浪头。
容尘收回手,长指轻敲着膝头,慢条斯理道:“自然是等底下打起来。”
乱中才好行事。
果然,不知是押镖的队伍里哪个性子急的,谈着说着突然和雀子动起手来,先是拳脚打斗,旁边还有人拍手助威,一路押镖闷坏了,男人们都三三两两地看起了热闹。
“住手!都是自家人成什么样子!”刘问和驼子上前制止,说的也是最和和睦睦的话,大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可就有人跟着唱起了反调:“我呸!什么自家人啊?谁不知道红云寨这几年风光得很啊,京中有贵人撑腰,多大的金山银山都给搬寨子里头了。”
“刘哥,你睁大眼睛看看,咱们为他们辛苦押镖这么久,哪时贪过一分一毫,又哪时吃过一顿好饭?你看看大家伙儿,连衣裳都没几个是新的!再看看他们,啧啧,一个个穿金戴银富得流油,竟还怀疑咱们藏货?无端端就要咱们卸货开箱,这是耍威风给谁看呢!”
“就是啊,以前他们大当家就一直住咱们镖局,吃咱们镖局,还生怕咱们占了便宜,回回亲自押镖,这下倒好,就这么一回交给咱们,还立刻就信不过了?”
“真是自家人,就和以前一样直接送你们寨子去,完了再把空车给咱们原原本本地送回来!”
“对!我们不卸货更不开箱!这支镖你们爱要不要!”
群愤而起,顺远镖局这边人人高喊,举着长刀短剑死死护着镖车!
“雀子,别坏事!”
驼子一看苗头不对,刚要拉住同样情绪激动的雀子,雀子可咽不下这口气,拔刀怒喝,驼子抓也没能抓住,雀子就和顺远镖局的人拼死打了起来!
这一打不得了,蜂拥冲撞,兵器交接,黑压压一群人当即斗成了一团!
林中树木高密,镖车被冲得四下乱撞,箱子更是颠下车去,在林中又翻又滚!
这里头可不是死物,都是吃了药昏睡过去的活人!哪里经得住这样横来倒去?!
红云寨的人一看,顿时急红了眼,唰地挥刀向前:“你们找死!”
顺远镖局亦是不退不让:“是你们不仁在先!”
事态愈演愈烈,连赶来解围的狄峰都没了主意,直到雀子被人一刀插入肺腑,血溅当场,狄峰脑袋一热,也疯了似的冲进了战局!
情势变转如此之快,阿虞掩唇惊诧:“你的人?”
容尘轻轻一笑:“红云寨不好插人。”
言下之意,顺远镖局却可以。
这支镖从滇南过来,怕是早在滇南就插了人手了,借着此时故意挑拨离间,双方一开打,红云寨那头不敢得罪所谓的京中贵人,这支镖如何也不会弃之不顾,情急之下,杀几个顺远镖局的人在所难免,反之亦然,两方谁也不会愿意在这种时候吃亏。
一旦破了面上和气,不等容尘出手,顺远镖局也是要出手对付红云寨的。
阿虞再一想,觉得还不止如此,容尘要红云寨和顺远镖局两败俱伤,在滇南就能成事,不管是木锦程,还是温绾绾,都足以挑动两方的关系,等到现在才动手,可不光是要他们在外头打起来而已。
“阿虞,别让我摔着。”腰间一紧,容尘附在她耳侧低语,“且随我躲入车里,进红云寨一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