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温雅亲和,实则寡冷无情的男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鸩毒。

远远看之,如梦如幻地诱着你,近前触之,如影如形地缠着你。遇着他,你便像是置身干涸焦枯的荒凉大漠,连发丝都冒着热气,喉间更是几欲着火。

你渴极了,眼前这杯色泽鲜亮的鸩酒,哪里舍得弃之不要,便不管不顾地端起一饮而尽,哪怕之后穿肠溃肚也甘之如饴。

阿娘从前总是一遍遍地告诉她,人活一世,身子再是金贵,没了便也没了,只需捡着命,总归还有盼头。但心却只有一颗,封存在最软最软的一处,它若是被人穿透身子一把抓起,又凶又狠地伤坏了,任你如何奋力缝补,都是要失血而死的。

阿虞记性甚好,记得也最是详尽,便打小就懂得自护自爱,自然也懂得适时避开那些注定无望的结果。

像白巧柔,像芊芊,像凤音山上不断增添入住的那些姑娘,她们未必全然是傻,只是被虚无缥缈的情爱冲昏了头,把鸩毒当美酒,把温柔当宠爱,就甘愿挖开肌骨,捧出自己的一颗心,送去给容尘踩踏利用。

所以阿虞并没有成为她们,是以这些年,她也从来都不曾与容尘这般亲近过。

然而,现在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近到每一缕呼吸都会不可避免地交缠在一起,阿虞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是平和的,也是冷静的。

他的身上有一种清冽的气息,比外间针线似的春雨还要凉上一些,唯有手掌是滚烫的,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掌心贴着她腰间的软肉,漫不经心地摩挲抚弄,让她在一瞬间竖起戒备,眉角按捺不住地逼出凛冽。

外头又一次传来狄哥着急的拍打:“红儿,你怎么了?摔着了吗?”

字字句句,关怀备至。

容尘眉间戾气更重,不等阿虞反应过来,圈着她翻身向后,天地旋转,他将她压在了身下。

动作有些激烈,头顶的帷帐因此层层掀动,慢悠悠地晃**起来。

逼仄的床榻间,阿虞抬起头,又圆又黑的眼睛远比这张平凡无奇的人皮假面要惊艳许多,她直勾勾地盯着容尘越绷越紧的下颌,一板一眼地问:“公子这是何意?”

“让他滚。”他黯哑着声线下了命令。

“你——”阿虞张了张嘴,却见他深幽的眼底顷刻间风潮欲来,水浪接天,显是当真着恼愠怒。

她忽然就笑了。

阿虞极少这样露齿大笑,虽然没有发出声响,眼儿却笑成两道可爱的弯弧,长睫浓密卷曲,贴着肌肤轻颤,贝齿咬住下唇,像极力隐忍,又像实在忍俊不禁。

容尘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的笑颜,看了片刻,浑身流窜着的不知名的怒意蓦然松懈下来。他垂下眼,左手仍若有似无地拥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长腿移开,从她纤瘦的身上下来,脸面朝上,与她平躺在狭窄的**。

“红儿!红儿你说话啊!你再不说话我撞门了!”

狄哥心急如焚,把门拍得更响,这次,里面终于响起“红儿”的声音:“我累了,有事明日早起再说。”

“可……”狄哥哑然,他怕自己方才在楼下的那一番情真意切让红儿为难,左思右想着要来说清楚,现在听她拒绝,只得讪讪作罢。

殊不知,屋内的两人此时正像寻常的夫妻一样同床共枕。

外间动静全无,人应该是走了。

阿虞实在疲累,这般折腾之下,懒得起来,便也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听见身边的人渐渐平复的呼吸,听了会儿,这才温吞吞地问出心底长久以来的不解:“公子原来一直在忌惮我,为何?”

“阿虞知道,人与人之间,总是相互制衡,才能确保永不背叛。”

容尘仿佛也有了为她解疑释惑的兴致,缓缓说着话,侧身看着她,空出的手先是顺着她的长发把玩,忽然往上擦过她的脸廓,摸到一处细微的突出,指尖夹住捻起,轻轻将她脸上的易容假面撕了下来。

她先前为了沐浴,已经在脸上上过药水,还用浴桶里的热气蒸腾过,药效发作的当下,被他轻易扯下,倒也没觉得疼,只是略有些不适地皱眉。

容尘声线不变,继续道:“六爻受我恩馈,七羽与我有死约之契,八溟生性放浪,却最惧我外公,大舅舅曾救过九苏的弟弟,十里则是二舅舅从春楼里赎回来的。”

他靠得很近,温热的话语吐露在耳畔,宛若情人间的缱绻呢喃:

“阿虞,我盟中众众,无不受我钳制,或甘心回报,或无奈顺从,但我从不担心他们会离我叛我,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他们在那之前死无葬身之地。”

“我自小习得多少用人的本事,如今须臾年转瞬即过,从无败绩。可到你身上,竟都不大管用,你求财也好,求权也罢,我皆可给你,可你又不要。”

“阿虞刚才问我忌惮什么?”

容尘似喟似叹,舌尖探出,在她圆润的耳垂上逗弄,含糊的语声叫人手脚都渐渐无力:“我忌惮我给不了你什么,我便也控制不了你呢。若他日你被别人钳制了,我可如何是好?”

他给的,她都不要,她要的,她却只让别人给,从前是周子留,今日就是狄峰。

阿虞有不可估量的能力,但从不仰仗他多少,他也拿捏不住这样的人儿,是该杀还是该养了。

“公子也救过我。”阿虞提醒道,顿了顿,她又说,“公子对阿虞也很好。”

她想进乾坤盟的原因,或许真和他人不同,却没想到这份“不同”,让他忌惮到这等地步。

是她低估了他的清醒和无情。

在他心里,世人只分三种:由他护着的亲近之人,被他制住的忠心之人,和无关紧要的可利用之人。

她的出现,造就了他心里的第四种人,可以维护,却从不完全交付信任,因为她与他无血脉关缘,也无利益制衡。

阿虞感到脑袋抽抽的疼,下腹的坠疼也几次反复,整个人颓然又躁烦。

早知道会被他撞见,她当时就不该对狄哥施眩术,虽然如愿拿到了有用的消息,却招了这尊问罪的大佛。

容尘果然还是不满意,摸着她的脸,徐徐道:“阿虞嘴上说着好听话,心里却埋着不让我知晓的事呢。”

她读过很多书,天方杂谈,五行术数,无所不涉及,她还无父无母,无来无往,他查了许多年也查不出她真正的底细,便也找不到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把柄——为防被他人觊觎,他才特意让八溟为她准备了新的身份。

他费劲心思以为对她早已收放自如,却发现,她还有不少秘而不宣的本事。

而他当年在海上见识过一回,今夜又见识了一回,能让人短暂失神,循循善诱地获得所探之事,她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容尘不得不承认,阿虞分明是他的人,却又是他抓不住的人。

无论是作为皇子的他,还是作为乾坤盟当家的他,除却当年那个雪夜,这二十余年来,少有遇着如此不可操控的时候,就连今夜的咄咄诘问,也远超他一向沉稳的自持。

阿虞见他说完后,只静静地望着自己,当下咬了咬牙:“公子放心,阿虞绝无害公子之心。”

“哦?”游移的手掌滑到她的颈上,那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

阿虞头皮一阵发麻,几乎在他用力的刹那,从**一跃而起,却被他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压往身下。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孱弱的男人,有这样大的气力!眼神凛然生怒,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颈上却拂过格外轻柔的触碰。

她忽地怔住了。

容尘原本是为了将她一丝压乱的头发拨开。

而她……

在容尘静冷的注视下,阿虞茫然地眨了眨眼,愣愣地盯着自己细白的手指,它们抓握成爪,不偏不倚地按在了容尘的心口。

手臂高抬,宽大的寝衣滑落,她皓白的腕上绑着一个约莫两三寸宽的黑色囊袋,里头装满了暗箭。

看这松松垮垮的宽度,显然不是她的东西,是狄哥给的,在船上的时候,见她很是稀罕,狄哥二话不说就摘下送给了她。

眼下,只要她扣动枢纽,暗箭就会迅猛射出,面前的人必死无疑。

“我……”阿虞急忙缩回手,脸上一片煞白,后背不可抑制地沁出冷汗。

她在信誓旦旦地表明忠心之后,就立刻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所有的好听话,转眼成了敷衍的笑话。

桌上烛火吧嗒一声裂响,浴桶里的浑浑水汽弥漫在屏风后,不大的房间里陡然半暖半冷。

“蹬蹬瞪……”

店小二踩着木梯上来,提着新的热水往天字二号房里送,敲了门,等了半天也没人开门,站在廊道上自问自答:“这客官是睡着了吗?澡都不洗啦?还想能不能跟刚才的女客官一样,问他讨点赏钱呢……”

屋外声音清晰可闻,衬得屋中死寂静谧。

阿虞还在骇然懊悔,容尘也不畏惧自己命悬一线,眼中风浪已经落地,再无半分起伏:“看来,这就是真正的阿虞呢。”

“你看,”他箍紧她的腰,整个人贴合上来,温温柔柔地笑着,“你防着我,远胜过我防着你。”

“阿虞,你与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同,我便也不能像待他们一样待你,想不到待你的法子前,我反而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呀,你可真叫我困恼。”

他越是温柔地笑着,越是蛮横地握住她的手腕,长指往下亲自扣动枢纽!

“不!”阿虞黑瞳骤缩,使出全身的力道勉力一挥。

“嗖嗖——”两枚暗箭擦过他的手臂,插入后头的柜门上,箭尾抖动,箭头硬生生没了大半!

这要是进的是他的心口……

阿虞眼神发直地盯着那暗箭,半晌,感到他放开了自己,翻身下了床。

她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公子,我可以解释。”

“扰你多时,是我自讨苦吃了。”

“不是,我只是……”阿虞想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词穷,只能木讷地

她知道,如果不是他早有叮嘱,那么在她做出冒犯之举时,隐在四处的七羽等人就能让她死上千遍万遍。

他说得对,她防着他,胜过他防着他。

怎么办?

阿虞孤零零地坐在床沿上,眉头皱了又皱,她好像让公子伤心了。

“洗个澡,好生休息,嗯?”容尘俯身拍拍她的脸,阿虞觉得他的手掌不再滚烫,反而凉得让她心尖发疼。

容尘如来时一样往外走,走到门前,将门闩放下,拉开门正要出去,恰好迎上店小二惊诧的目光:“客官,您……”

“将这屋里冷水倒了,重新换上热水。”他笑得有些嘲弄,掩在温雅的神色下,谁也窥视不见,“去吧,赏钱少不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