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进门,驼子就逞凶龇牙,把手里叮当作响的大环刀重重拍在桌上,冲着四周大声吆喝:“人呢!”

“哎!这儿这儿!”还在柜台拨着算盘的掌柜立时吓白了脸,手忙脚乱地迎了上来,“几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上京口音?看来惠州虽小,倒是汇了不少外来人,且在此扎根生养的也不在少数。

阿虞若有所思,松开手,领口微微滑落,水渍顺着锁骨滴下,衬得肤色更白,模样更娇。

狄哥正要转头与她说话,见此,眼神不自觉往下看去,不小心窥见一片诱人的皎白,喉间迅速上下滚动,半晌才哑了声叫她:“红儿姐……”

“嗯?”

阿虞易了容貌,如今凭红儿的姿色自然算不得绝美,可她这五年为了行令,早已知晓如何利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去达成目的,是以阿虞对自己眼下的一举一止究竟能带来何种效果,了然于心。

更何况,现在与她面对而坐的,还是一个对她怀有爱慕的男人,如此缠绵的冷雨春夜,女子眼波流转间,这一声回应里似乎还揉着妩媚和绵软,听来不觉有异,落在耳中却能搅得人心痒痒。

狄哥的眼里压着藏匿极深的情愫,手掌按在椅子上用力收缩几次,才语气沉沉地同她说道:

“明日的镖车走的是咱们的道,前两月送来寨子的那群孩子还没教化好,买家的银钱都记在账上没收回,老马他们得算着时间忙活,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接应我们,这趟劫镖只能是场硬仗。我们今晚要想住在这里也不是不行,但明早需得赶在镖车下山之前中途拦截,天不亮就得起身。”

“孩子?”阿虞趴在手臂上,眼睫轻抬时,烛光在她瞳仁里跳跃,“什么孩子?”

她对着自己突然不再倨傲漠然,狄哥受宠若惊,贪婪地和她迷蒙的目光对视,也没意识到为什么身为红云寨的寨主,竟会不知道寨子里孩子的来历,只觉得被她这双眼睛看着,浑身都酥酥麻麻的。

他事无巨细地交代:“当年温行威找上我们,老寨主本来也不想答应,毕竟我们是贼,他们是民,呵,五百年前是一家又如何?还不是他走阳光道,我们过独木桥?”

“温行威被老寨主轰下山,对我们怀恨在心,此后处处断我们财路,又与惠州县丞沆瀣一气,把我们红云寨打成乱党贼寇……要不是后来京中来了贵客,选中我们寨子位置得天独厚,最能隐蔽教化那些孩子……又给温行威施压,与我们握手言和,自此顺远镖局和咱们寨子也算各取所需,同进同出,否则咱们寨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红儿,”狄哥话锋一转,小心地握住她的手,阿虞第一反应是抽回,却终究没有动,由着他情难自禁地将她拉近,“老寨主看不上我是逃犯出身,临死都没有点头,可我知道其实你对我并非无意……而且这些年我对你……”

两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相熟亲昵得连外人看着都觉得艳羡。

刚进门的的男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风光月霁的脸,他先是在门边停住,向二人看了一眼,而后笑着转开眼,朝角落一张桌子走去。

外间夜色漆黑,细雨纷飞,他身上倒是清清爽爽,连发丝都不曾沾湿半分。

阿虞并未发现容尘也来了,只拧眉想着事儿——七十七号镖车最快明日卯时下山,滇南来的货,无非是木材,可狄哥等人在船上说起那七十七号镖车时,神情显然有些不对,而且从刚才的探听中,她还捕捉到一丝奇怪的内容,好好的山匪寨子为何要教化一群孩子?红云寨到底有何秘密?那所谓的京中来客又是什么人?

下腹疼得厉害,阿虞脑中混沌,不管如何,今夜总要先住下,好生休养,明日才好做打算。

她往桌上靠了靠,和狄哥拉开了距离,朝一个劲儿抹汗的掌柜细声道:“我们会付钱的,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再准备两间上房。”

狄哥依然痴迷地看着她,直到虎子突然叫了他一声:“狄哥!”

狄哥蓦地醒过神,按着额上发疼的伤口,刚才是怎么了?怎么糊里糊涂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两道剑眉越夹越紧,盯着阿虞的侧脸,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

“好好好……”掌柜一听这些人来时汹汹,到头来也不是打家劫舍,赶紧让战战兢兢的小二上去准备,一旁的桌上又是“啪”地一声,掌柜的只差哭出来了。

众人齐齐循声看去,却是个壮硕黑奴把行李放在了桌上,那行李又重又沉,他竟能一人拎起拿放,高大的身形看着也不大好惹。

但那缓缓入座的公子哥儿却温柔得紧:“两间上房,麻烦掌柜了。”

掌柜擦了把刚淌下的汗,结结巴巴地说:“实、实在在对不住了几位爷,本、本店统共只剩了三、三间上房,连……连二等房都没了。不知各位爷能不能搭个伙……合住一晚?”

阿虞扬起脸,越过狄哥的肩膀看向容尘。

她尖细的下巴小巧可怜,一双乌亮的眼里闪过疑惑。她以为容尘此时应该已经在回徽州的路上,没想到竟会留宿惠州。

“公子,怎么办?”六爻凑近低问,他住哪里都行,但他家公子可不能随便将就。

这边,驼子也收了刀,坐过来问阿虞:“红儿姐,咋整?”

“就三间吧。”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掌柜和小二双双松了口气,才发现浑身都是汗。

商议过后,大家对这三间上房做了简单分配,阿虞和容尘各自一间,六爻与狄哥、驼子以及虎子一间,拥挤着过夜,聊胜于无。只因此时此地,客船靠岸多,每家客栈必然都是客满无房,时辰不早了,外头又飘着雨,再去寻觅也枉费精力。

草草吃过味道不佳的宵夜,阿虞带着几人上楼,拐弯前低头朝楼下看了一眼容尘。

他也刚吃完,但并未吃多少,只有清淡的茶水饮了三两杯。

反而是六爻饿坏了,埋头吃得风生水起,容尘便坐着等他,他看上去并未休息好,唇色很淡,此时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着筒里的筷子。

客栈里一切简陋,筷子也只是最简单的竹木筷,洗得发白,失了原有的色泽,随着他轻轻拨弄,一根根筷子从这边翻到那边,像玩着一个甚是有趣的把戏。

忽地,筷筒因一侧堆积了太多,失了衡,歪歪斜斜地终于倒了下去,里头的筷子哗啦啦洒了一桌。

阿虞心头也随之一跳,莫名觉得他似乎在生气。

生谁的气?她揉了揉疼痛加剧的肚子,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拐了弯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楼下,六爻嘴里还塞着米饭,一口没吞下,听到动静,呆呆地抬起头,嘴边还滑稽地挂着几粒白米。

容尘看着楼道的方向,缓缓收了手,清雅的面容无波无澜,眼神深得几不见光。

咦?公子不高兴?六爻凭着多年经验推断出这一点,乍然觉得后背一凉一凉的,同样也想不通向来温柔待人的公子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阿虞住的是天字一号房,与容尘天字二号房相邻,天字六号在廊道的最后一间,抵着窗,那窗不大结实,怕夜里风声大,里头的人睡不好,便都让几个属下住去了。

店小二提了热水进来,大约也才十五六岁,身子板瘦瘦的,一直来回四五趟才算灌了半个浴桶。

阿虞给他半颗碎银子,店小二乐呵呵地下去了。

她关上门,返身靠在浴桶旁,伸手试了试水温,正是最合适的温度,宵夜吃得不好,她心情也不好,总算能洗个热水澡,兀自有些开怀。

阿虞脱下湿衣,刚要踏进浴桶,耳边听得隔壁开门声,紧接着便是并未掩饰的脚步临近。

她犹豫了一下,抓过架上的白色寝衣披在身上,低头打着结,“吱呀”轻响,容尘不知怎么地,竟能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她记得自己明明上了栓。

阿虞心思转了转,手上一颤,腰上不小心被打了死结,她眉头不悦地蹙起,抿着嘴回头低眉道:“公子。”

这声“公子”被她唤得不情不愿,全然不是她往日里的细软动听,容尘像是不曾发觉,温润的眼眸带了点笑意,并无任何生气的预兆。

“有何收获?”他转身把门轻轻带上,手上一动再次上了栓,径自走到床边坐下。

想到他会过来,却不想是现在这种情形,阿虞忍着下腹的坠疼,不舍地看着热气上泛的浴桶,暗自咬了咬牙,还是搬了椅子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红儿的身份,公子应当比我清楚,我便不赘述了,但红云寨好像不是普通的山匪寨子。狄哥说两月前寨子里来了一批孩子,另有人手在看管教化他们。听语气不是第一回有孩子进寨了,且数量只多不少。山匪抢钱抢人都不稀奇,可专门养一群孩子就有些匪夷所思,我怀疑那些孩子是不是……”

门上传来轻敲,狄哥的声音传进:“红儿,你……睡了吗?”

他没有叫她“红儿姐”,而是“红儿”。

阿虞看了眼似笑非笑的容尘,想了想,刚要说话,却听狄哥又道:“我有话跟你说,现在可以进来吗?”

阿虞心想自己房中还真是热闹,来了一个,又要来一个,她这会儿还没洗澡,浑身都不舒坦,心情也就更差劲了,便一直没有出声。

“是想说一下明日劫镖的事……”狄哥听不到回应,急忙追加一句。

这个理由还真是难以拒绝。

“那你晚些过来,我在洗……啊!”

阿虞刚说了一半,容尘唇角笑意尽敛,眉目间倏尔带起一丝罕见的暗色,骤然倾身向前,一把将只着了单薄寝衣的她往怀里扯去!

阿虞下意识抬手抵着他的胸膛,整个人毫无设防地坐在了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