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月事将近,又下水淋雨着了凉,还是因为总记挂着容尘离去时落寞的身影,就算舒服地泡过热水澡,阿虞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强撑着精神对镜重新易容成红儿,阿虞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床榻走去。
原以为自己会很快入睡,可她翻身几次,都觉得周围尽是那不曾消散挥之不去的清冽气息,男人低低哑哑的声音也一次次地在耳边回响:
“阿虞,你看,你防着我,远胜过我防着你。”
分明带笑,又分明低落。
阿虞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可她如何也不懂男人的心思怎么会这般难以捉摸。
她只是惜命而已,为何他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看上去还这样伤心?
“啊!”脑中一团浆糊,她骂了一声踹向床栏,脚趾碰得生疼,脸儿一皱,觉得烦不胜烦,最后抓过被子蒙头一卷,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晚,阿虞做梦了。
她已经很久没做梦了,这五年来,她一边四处行令,一边也试图打探阿娘的下落,只是刻意隐蔽,并未叫盟里的人察觉。
乾坤盟行令需得月月上报,汇总登记,以取分算计得胜,另有接令榜造册,在江湖上传阅品足。
这既是为了防着滥杀无辜,也方便督看查阅,免得给盟里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接令榜前十之中,除开天风、地和、玄启、黄栖四堂堂主之外,另有六个虚位供接令人竞夺。因公子的隐卫不参与接令,天风堂没落之后,周子留退居副堂主,几乎也不再正经做事,九苏暂代之下,天风堂最好的成绩如今还是阿虞,暂居第十二位,还没有资格登榜。
与乾坤盟里的很多人不一样,阿虞的确不为名利,也无恩愧牵扯,她只是单纯想变得更强一些。
从前她认为的强,是小心藏起孩子心性,依着阿娘的要求,看书、习字、从不下阁楼。
后来她认为的强,是进入乾坤盟,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出行,像周子留一样自由快活,不怕朝不保夕。
再后来,她始终寻不到阿娘,周子留便说,或许是你阿娘有了难处,得悄悄躲起来,你且更风光些,名声更大些,你看不到你的阿娘,你阿娘也能看得到你。
她还是不够强。
阿虞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何况她早早就知道何谓生死,何谓别离,更知道周子留的话听着甚是有理,其实更多的是哄她安心。
可她从不敢想阿娘是否已经不在人世,她来来回回去过大豫的很多地方,始终不曾再次踏入上京。
上京城永昌钱庄左起第二条巷子口。
那是她等了阿娘许久的地方。
她怕等长大后的她再过去时,那里依然没有阿娘,那么她最后一丝希望都要破灭了。
阿虞今晚这个梦就和她的阿娘有关。
还是那个高高的阁楼,夏日里闷热得厉害,连最是活泛的蝉都鸣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她贪凉,将小窗悄悄支起,一丝清风飘进来,总算驱散了里头的些许热意。
她还是那个小小的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
阿虞看得清楚,梦里的她嫌衣裳太长太热,袖子高高卷起挂在肩上,露出细白的胳膊,小裙也很是碍事,便干脆也卷起扎在了腿上。她怀里抱着已经看完的厚重书卷,正踩着凳子想将它们一一放回书架子上。
吊脚楼梯吱呀响,阿娘难得发髻凌乱地出现在她面前,神色慌乱地叫她:“阿虞!”
她的阿娘可从来都是妆发齐整的人,阿虞被这么一叫,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以为阿娘不喜自己穿成这样,抖了抖肩膀,把撩起的袖子放下来,正要解开腿上的小裙,身子忽地一轻。
“走,我们立刻走!”阿娘将她一把抱起,按在凳上坐着,转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先是乱糟糟地抽了几本书,目光一滞,看着有些褶皱早已翻阅数遍的纸页,干脆将书册通通丢到一边,只重新拿了几件干净衣裳,又从柜子深处取出两袋银钱,一齐叠好背在了身上。
等到全部忙完了,才发现小丫头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
女人眼底蓦地发酸。
她是个孩子,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却早早没了孩子该有的样子,不该说的从不说,不该问的也从不问,乖巧懂事得叫人心疼。
女人胡乱抓了把汗湿的头发,努力牵出一抹凄惨的笑容,在阿虞面前慢慢蹲下,颤抖的掌心还有些潮湿,只好轻轻地落在孩子的袖子上。
“阿虞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吗?阿娘寻思着这几日有空闲,带你去大豫好不好?”
“大豫?”阿虞在书上看过这个地方,离阁楼很远,隔山又越海,为什么突然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嗯,大豫。那里很好很大,人多,花草虫鱼也多,还有不少像你这样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你可以同他们做朋友,但千万不能说太多话,尤其是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事情。”
阿虞轻声问:“如果说了……会怎么样?”
“会死。”
阿虞顿时瑟缩了一下,摇摇头:“不说,阿虞谁也不说。”
“记住,千万不能说阁楼里的一切,否则,不止你会死,阿娘也会死。”
女人绝美的脸上忽然开始皲裂,渗出道道可怕的血水,流淌在地上,汇成红色的长河。
阿虞惊恐地睁大眼睛,整个人麻木呆滞地坐着,看着女人化成了一滩血水,从眼前完全消失!
“不!阿娘不要死!阿虞不说!阿虞谁也不说!”
她害怕极了,在梦里放声大哭,可阿娘再也没有出现过,连那滩血水,那座阁楼都如砂砾随风逝,再不复见。
阿虞醒来时,发现枕巾都湿了大半。
额角抽疼得厉害,阿虞扶着脑袋坐起,觉得自己怕是当真着凉了。
虎子前来叫醒她,在门外恭声问:“红儿姐,您醒了吗?大家伙都收拾好了,就差您了。”
“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
七十七号镖车卯时下山,尚有一个时辰。
阿虞应道:“我过会就好。”
“不急,狄哥提早半个时辰将咱们叫醒,咱们吃过早食再走。”虎子还美滋滋地说了句,“怕您吃不惯惠州这些粗米白面,狄哥亲自给您下了馄饨呢!还炒了两个您还吃的小菜,嘿,咱们也跟着沾光,大家伙都巴巴等您开饭呢。”
红云寨里,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狄哥对红儿姐是掏心掏肺的好,可红儿姐自打老寨主去了之后,就没正眼看过狄哥。
虎子进寨子晚,没赶上这趟故事,倒是听老马他们说,老寨主当年反对红儿姐和狄哥在一起,是红儿姐一意孤行,把老寨主给气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过。
红儿姐心里受着愧,不肯再和狄哥仿若无事地在一起,这一对有情人就这么耽搁了。
虎子一大清早就为狄哥的深情和红儿姐的无奈泪湿了一把,就听里头传来一道欢欣雀跃的声音:“好!我这就来!”
听说有馄饨吃,阿虞喜上眉梢,浑身的不适也好似一扫而光,三两下洗了把脸,穿上鞋袜,又缠好腰间软剑,虎子还没下楼,她就已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
虎子揉了揉眼睛,就见那本该黯然神伤的红儿姐转眼坐到了桌边,正津津有味地吃起热腾腾的馄饨。
人哪里能成日烦恼不振呢?只要吃饱了,睡足了,阿虞想,她总会一天天强悍,做成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楼道上站着两个人,正是也早早起来赶路的容尘和六爻主仆,六爻身上扛着不少行李,他按着公子的吩咐上岸采购了这些,原以为是要带去徽州的,要是知道会在惠州滞留了一晚,这些东西倒不如今早再进城买了。
“公子,咱们也下去吃早食吧。”
容尘风淡云轻地看他一眼:“你会下馄饨?”
六爻摇摇头。
容尘垂眸掠向楼下长桌,勾唇一笑:“还是你会炒小菜?”
六爻差点儿咬到舌头:“公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就力气大,这种细致的活儿,我不会啊。”
“那就不吃了。”
……
阿虞几人上山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行到一处很滑的山道,狄哥一边挥着刀将路旁的草压下,让阿虞踩着过去,一边同她分析道:“这趟镖车是温行威的大徒弟刘问亲自押镖,这个刘问是个愣头青,倒也不难糊弄,就怕温行威那头得了消息。往年咱们的镖都是红儿姐您亲自过手的,这次因为您被派去滇南,温行威才叫刘问代替。”
“七十七号镖是咱们的?”阿虞突然问。
这一问,让大家行走的步子都停了。
驼子原本在前头带路,见大家都没跟上,返身又走了回来。
“怎么了?怎么都不走了?”
谁也没有理会驼子的叫嚷,而是不做声地盯着阿虞,握紧了大环刀,将阿虞围在了中间。
这些人敏锐而戒备的视线与刚才截然不同,阿虞心下大震,隐约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对了,狄哥一开始就猜测木锦程可能躲在七十七号镖车里时,她那会儿只顾着坐实自己的身份,干脆顺水推舟地同意劫镖。
一来是想探入红云寨,牵出木府和顺远镖局之间的利益合作;二来则是想进惠州探探顺远镖局的底。所以阿虞当时并没有问狄哥,为什么会如此笃定木锦程躲在顺远镖局的镖车里。
万万没想到,原来七十七号镖竟然是送往红云寨的。
而狄哥之所以这般猜测,大致以为木锦程逃婚后,正是木府和顺远镖局关系最僵持之际,人若躲到了红云寨,反倒最是安全不过,可万一被温行威发现,又能让红云寨背一回锅。
狄哥能想到这一点,显见的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因而劫镖一事也是为了让木府难以得逞,他虽然不知道木锦程是阿虞一手放走,可也没有叫阿虞对此全盘悉知,阿虞这么一问,实在是暴露个彻底。
虎子眼底灼灼,再没了先前那套殷勤阿谀:“红云寨和顺远镖局的生意可是红儿姐您亲自谈下的,历来是逢阳数入寨,逢阴数走镖,七十七是阳数,自然是咱们寨子要的镖。寨子里的弟兄个个知晓这一点,怎么红儿姐自己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