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豫历》记载:“……坤祈三年孟秋,原,御史大夫兼左丞李兆廷,贪污聚财,勾结外藩,于中元夜宴被革职查办,一案拔起,肃清整顿之风盛兴长达半年之久。”
坤祈三年的中元节,是大豫百姓此后数十年与人说起,都为之骇然的一天。
这日里发生了不少翻天覆地的大事。
先是刚坐上左丞之位的李兆廷,在内廷筵席上被当众摘除锦帽官服,炙手可热的丞相一职尚未尝过甜头,就得了个“勾结外海,其行当诛”的罪名。据说京畿司还从李家搜出了万贯私产,数量之庞大,远超御史大夫的百倍年俸!
更有李兆廷与海寇签署的秘密文书在前,李府小小姐和丫鬟的供词在后,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不出三日,案子又有新进展,梧州许家之女许幽梦曾是李兆廷妾室,也在此案中饱受折磨,其妹许幽然携许家众人上京讨要说法,在城中大肆宣讲,闹得京狱司不得不把李兆廷的罪责加了又加,让李家人无丝毫为之周旋的机会。
天子发威治理贪官污吏原是拍手称快的好事,可随后几天,与李府相关的亲族好友接二连三锒铛下狱也就罢了,上京往下,七品以上的官宅都被肃清查抄,密旨连夜下达,还在京中参宴的官员们,甚至来不及往家中递个口信,就被狠狠摆了一道。
倚绿茶楼的说书先生说到此处,一拍醒木,摇头晃脑地念唱起来:“只见那些个人呀,是客客气气地进,客客气气地出,却满满当当载物归,架架马车山垒山,真真是累死了马儿,乐坏了帝王!”
名为肃清官风,实为大张旗鼓地敛财充盈国库,这是借题发挥,借刀杀人啊!
一时之间,不少朝臣如火上身,只能提着脑袋战战兢兢,大家暗地里是骂死了李兆廷,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还把他们给拉下水了?!
毕竟历朝历代为官为臣,哪有真正两袖清风的,府内宅院少不得有些与俸禄出入的钱银田产,这么一来,他们的日子竟过得还不如外头的商户员外,手头骤然紧巴巴起来。
有钱之人自然想要官名加身,光耀门楣,商贾捐官买官的风气,在坊间便又悄然盛兴起来,如此倒给了乾坤盟大好的机会。
在上京逗留了好些天的周子留,突然想起自己曾欠着刘员外的情,借着这阵风替他走动了几回,还真得了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官职,专司孟州商户买卖点货,在孟州城里也算是风光无二,周子留来信告知阿虞,言语之间很是自得。
阿虞正在天风堂专设的考场里专心应考,这日天朗气清,窗外游云闲散,清风徐徐疲懒,武练场上有鼓声阵阵传来,像心口处一瞬跳跃的声响,是那些通过文试的人在进行武试选拔。
她垂下眼对着铺展的宣纸,想起周子留在信中说的事情,心神微晃,笔尖晕开一团墨色。
不过虚长她六年,容尘的心思竟这般深不见底,计中有计,得利非常,以为早已收网,万万没想到,他还有后招无穷,在这样动**的朝局下,竟还能见缝插针地渗透乾坤盟的势力。
“咻——”前头飞来一块砚台,阿虞耳尖一动,人已偏身躲过。
九苏黑着脸呵斥:“好好答题!”
心下感到惊讶,这孩子近来的反应居然越来越快了。
再看过去时,阿虞不言不语地重新取过一张干净的纸,这次没有停顿,一鼓作气将答卷写得工整饱满,那笔锋虽有些稚幼,但胜在见解独到,正是对此番扈帝整治官吏的所思所想,却又点到即止,不曾言之甚深,防的又是一旦流出了乾坤盟,难免惹祸上身。
是个玲珑七窍的孩子,也是一个懂得藏拙掩芒的孩子。
这份答卷是今年天风堂的最后一份文试答卷,查阅也相对严格,九苏同几位长老反复核查商议了半日,由九苏亲自盖了章,吩咐她七天后去练武场进行武试。
到底是乾坤盟威名在外,天风堂在招收截止的后几日,还是迎来了一批应试者,约莫是想着此处竞争不大,先入了乾坤盟再另行换堂会之事,是以在阿虞来之前,考核已经过了几轮,她是被额外安排应试的。
“多谢九苏姐姐。”阿虞像早有料想,收拾好笔墨和书卷,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她在这里住了半月,起居规律,独来独往,也不爱同人说话,看着不大,一副老沉寡冷模样,是今年考核者中年纪最小,且唯一的女孩子。
一开始还有些不服气的前来挑衅,可都是摸着脑袋糊里糊涂地放弃了,此后再不敢招惹阿虞。
九苏曾悄悄缀上过一两个,发现他们进了阿虞的屋里,如何也找不到阿虞,兜转大半天只得讪讪推门离去。
原来阿虞房中大有玄机,里头设了不少她布下的巧妙机关,都是较为简单的奇门方阵,对付这些沉不住气的小子绰绰有余。
六爻一字不落地将话带到容尘面前,又补了一句:“阿虞小姐七日后武试。”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想在五年内重振解佩令,掌管天风堂,无疑于痴人说梦,周子留爱说大话,没想到收的小徒弟也如此大言不惭,可这些时日从明里暗里的迹象来看,阿虞行事稳妥至极,还真是块不错的料,只可惜她武学造诣平平,就算习会轻功,怕也敌不过江湖险恶,高手如云。
八溟私下设了赌局,六爻没忍住,跟着偷偷押了一百两,赌阿虞熬不过这五年,瞧着赔率,还挺有胜面。
许多年后,六爻还是那个一身蛮力,脑子拐不过弯儿的六爻,阿虞却不再是从前那个谁也不看好的阿虞了。某日八溟又寻了个由头设下赌局,六爻掂量着老婆本准备下注,阿虞经过时,细声提醒道:“看清楚些,免得跟上回一样赔个精光。”
温软的嗓音听不出半分讽意,公子玉树芝兰似的站在她身旁,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六爻苦思冥想了好多天,终于恍然大悟——当年他输的那一百两,原是被公子给赢了去,一来二去自然也成了阿虞的钱!
他想赚点钱怎地如此艰难?!
“周子留现在何处?”琴声起落,容尘接了茶盏压在唇边,温热的茶水入口有些涩苦,他像是习惯了这份涩苦,眉眼静然如风。
自外海返归,他们如今在凤音山也住了三五日。
公子受了海上风寒,回来后又在几州奔走数日,纵然有雪灵芝补体,却仍是大病了一场,七羽吓得魂不附体,费了大把气力为他疗养身心,现在更是谁也不敢叫他殚心竭虑,盟中大小事都是各堂各自处理,除非难以决断的,才会分门别类递送到落雪轩。
倒是梧州的消息从未间断地传来,公子每日都会听上一些,却不曾指点插手。
其余各堂忙过今年的考核选录,似乎也闲得无聊,这几日,跑来落雪轩探虚实凑热闹的也多了起来,被六爻一手一个丢出去几回,这才相继安分了。
六爻回道:“周子留已经动身,今日晌午就能抵达梧州。”
“嗯。”容尘长眸轻睐,旁侧的角柱花开出淡雅清凉之感,处暑已过,白露将至,日头反而盛了起来,这几日闷热得很,这片花穗成梯的蓝绿小物,颇有些解热功效。
他体寒畏热,热茶入口,出了半身的汗,正待起身沐浴,见六爻面色古怪地欲言又止,好看的眉梢向上一挑,笑问:“还有事?”
“咳咳,”六爻眼睛一闭,没管没顾地倒了出来,“徽州又送了一对姑娘来,老太爷让您看着办。”
容尘习以为常:“挑个住处安排了,别亏待。”
六爻黑脸透着红:“唔,老太爷让您务必宠幸她们。”
容尘笑意渐收,半晌,未置一词,拂袖而去。
“公子!”六爻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叨叨着传话,“徽州那边还说,说是您再不成家,给容家留个种,老太爷就要搬来日日盯着您……”
“嘭——”
泉池的门猛地关上,六爻站住脚,耷拉着脑袋一脸苦恼。
容尘病弱,常年虚着身子,容老太爷总担心他哪日一睡下去再醒不过来,只因自容嫣死后,容尘在这世上牵挂太少,少年创立了乾坤盟,决胜千里又放权于下,容家的生意这些年也如日中天,家中男子女眷都十分能干,他在与不在无甚分别。
容家是生怕容尘毫无存活的心思,便琢磨着若是有个叫他牵肠挂肚的人儿,这日子不就一天天过得新趣,也一天天想多活几年吗?
六爻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一想到容老太爷真来了凤音山,公子怕是要被逼上那些姑娘的床了,也不知道哪个小姐承得住这份福气,当他们乾坤盟的女主子。
“啧啧,被训了?嘿嘿,我就说嘛,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只有你敢接。”斜地里飞来一人,正是偷听了半天的八溟,搂着六爻的肩膀笑出一口白牙。
六爻捶了他一拳,八溟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你小子能不能轻点?”
力大无穷也不是这么用的!
六爻闷着声说:“公子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八溟贼贼地再次搂住他:“那哥哥带你去开心开心?”
“你们俩别想着开心了,出事了!”十里大步走来,脸上一片肃杀,“白家临死前反咬了容家一口,大老爷和二老爷已经被叫往上京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