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说的正是海运商道之事。

扈帝公然发起的这场来之凶猛的整治风波并未平歇,天家一怒,牵连甚广,大刀阔斧的查办,让朝堂之上,市井之中,人心惶惶不安。

文臣被查的当下,武将异军突起,履立功勋,接连数日,海滨捷报频传,猖獗多年的海寇被连根拔起,大势之下一展国威,雷霆镇压让外海藩国闻讯震惊不已,无人敢在此时拂其逆鳞,便俯首称臣渡海而来恭送贺礼,以表与大豫永结盟好之心,至于往后是否还有开战,那也是往后的事了。

对百姓们而言,他们只需惜着眼下的安稳。

诸多大事之中,孟州的白家与徽州的容家争夺海运商道的事情,反有些无人问津。

可也正是因为被压得求助无门,白家绝境之中想了这么一出先发制人的损招。

白岐山一纸诉状告到了广言阁,被刘员外截了个胡,辗转告知周子留,又急速传回了凤音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岐山拿着当初与容尘相谈借船寻人之事,把无辜的容家也拉进了和海寇盟约赚黑心钱的勾当里头。

本是顺理成章获渔翁之利,被这般指控后,若再提及收揽海运商道之事,就有不打自招的嫌疑了。

此等阴损计策,全然不是白岐山能想到的,恐怕京中还有虎视眈眈的敌手。

不过容家也不是吃素的,容烈半生风霜,又如何会惧怕这种宵小之徒?更何况,容尘早有防范,白巧柔本就是为对付白家而备着的。

因此,十里这边刚有些火急火燎,另一道飞鸽传书便稳稳送回落雪轩,上头除了叮嘱容尘不必忧心容家安危之外,还亲自过问容尘对新送来的姐妹俩是否满意。

“为老不尊。”容尘捏着信笺,竟是被气笑了。

他倒不担心容家会有所折损,那人若敢在此时动容家,这大好的局势也休想保住。

数月前,他借路钧之手与那人达成的协议,现在成效显著,身为帝王断然不是废物,不可能会因小失大,孟州既已在怀中为他聚财,区区一个白家,舍了便是,如何也不会伤及容家分毫。

想来,上京问话是假,欲探听陈年旧事是真,外公信中不愿多说,自然也是顾及他的感受。

容尘负手立在窗前,眉眼间淡得瞧不出半分异色,想得深了,衣袖被风吹得翻飞也不曾察觉。

夕暮光影沉沉,檐下风铃摇坠,有清脆鸣音环游,有花香余味萦绕,也有孤寂之感丛生。

“公子?”

六爻眼见着自家公子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后蓦然转身进了内室,长袖拂过窗棂,那可怜的信笺已成齑粉,随风飘至窗外。

“咕咕——”无辜的飞鸽在花圃里低叫,绕了个圈抬起脑袋,与同样无辜的六爻对看一眼。

六爻抓了抓黑卷的头发,等了半晌不见里头吩咐,只好先行告退,去把那对姑娘安排妥当,出院子前,还虎着脸煞有其事地呵斥了几句,生怕她们不识抬举,夜半来落雪轩自荐枕席。

再看名册记录,这两年居然已经有不下二十位莺莺燕燕入住在凤音山最下一层,赏了独立的住处,日常用度衣食不缺,规定了可走动的范围,明令禁止不得擅闯各堂各院。

要有真心愿意离去的,也不必过问公子,领了银两自有人将其蒙住眼睛带下山另谋生路。

偶有三两个胆大包天的,趁夜脱光了来勾引,最终也是自取其辱,被训斥过后,再不复荒唐行径。

这样的闹剧每月都要上演几回,六爻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从不拒绝,也从不接受,云淡风轻得像随时都会抽身离去,这般日长夜久之下,徽州那边也就越发勤快了。

咦——六爻忽而打了个激灵,若以后真有了可心可意的当家主母,公子又该如何对她交代?

……

周子留抵达梧州的时候,月牙初初挂上树梢,像一瓣黄澄澄的绞瓜,勾得他咽了咽口水。

长途跋涉,可算是到了,再转两条街便能抵达天风堂的分堂。

他想着自家贴心的小徒弟一定已经为他准备好软绵的床榻,温热的洗澡水,还有满桌可口的宵夜,老脸堆着宽慰的笑容,脚步加快了许多。

一丝异样的风声掠过耳际,周子留极快地止住步伐,袖口遮住脸面,旋身躲过偷袭,仍觉脸上一阵热辣,还是被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他稳住身形,飞至一旁的矮墙,舔了舔后槽牙,皱眉盯着黑黢黢的一处:“谁?”

话声刚落,后背忽地一凉,迫得他连连倒退,无数飞刀迎头逼近,幻化成影,如密致刚锐的铺天大网,刹那间攥住了生路。

周子留眼疾手快地逮着一个缝隙,折身险险钻了出去,再定睛看去,墙上墙下,已有十来条暗影无声无息地围住了他。

“啧,从上京到梧州,碧渊殿是养了一群狗皮膏药吗?这么阴魂不散。”

幻影刀现,来人身份不言而喻。

对付他这么个老道士,碧渊殿还真舍得下血本。

“交出我们要的东西,留你一个全尸。”说话的人声音阴柔,辨不出男女,只觉得戾气横溢。

周子留闻言,花白眉须无风轻颤,吊儿郎当地笑了:“我凭本事偷的东西,你们哪儿来的大脸说拿回就拿回?”

人家也没冤枉他,他的确是在前段时间为阿虞偷了点东西,此时正揣在兜里护着。

只不过碧渊殿这种地方,还真不是寻常人家那般好出入,纵然他轻功高绝,出跑之时也难免落了痕迹,加上白家与海寇近日损兵折将,碧渊殿掺杂其中讨不得好处,周子留的寻衅挑事儿,无疑是往人心上结结实实地插了一刀,如此千山万水地来追杀索要,也显得合情合理。

周子留无赖惯了,对着敌众我寡的局势也不肯落了口舌下风,对方早就失了耐性,这一路追追躲躲,眼看着是要到乾坤盟的地界了,再拖沓下去未必还有机会。

“上。”那人退后半步,其余众人便齐齐上前,刀光乍现,交战避无可避。

这群人武功都不弱,周子留奔波劳碌,此时左右掣肘,难免有些狼狈,可还是哇哇乱叫着嘲讽对方阴险下作,什么难听的市井痞话都能在交打的时候从口中蹦出来,叫人心神恍惚,手下招数也变了又变。

“绞了他的舌头。”阴柔的嗓音满是杀意,下属便开始转了目标,刀刀向着周子留的舌头而去。

周子留躲闪飞快,语速更快,不仅没有半分收敛,张嘴闭嘴,又是一串叫人跳脚的挑衅之语喋喋而出。

激烈交锋中,一道细软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师父,您真的有些吵。”

众人皆是一滞,扭头看去,稀薄的月色下,一道纤细的影子拖曳在地,小姑娘立在斑驳的墙角,嫩白的小脸上委实透着嫌弃。

周子留当下就闭嘴了。

心里那个憋屈,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的小徒弟非但没有念他想他,居然还嫌他吵了。

阿虞的出现无非只是让战局停了一瞬,但周子留也不是当真无用之辈,这短暂的一瞬足以让他从密不透风的围杀中脱身,只是刚奔着阿虞而去,那后方的杀招也不依不饶地追来,周子留正要返身应付,只听一声细微的声响,后头传来一阵闷哼,紧接着是接连起伏的哀嚎。

后头攻势一松,周子留不再顾虑,几个跳跃起落,站在了阿虞身前。

阿虞这才抬头,乖乖巧巧地唤他一声:“师父。”

“不嫌师父吵了?”周子留哼了哼,还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咧嘴一笑,“算了,不跟你个小娃娃计较,师父我这趟给你捞了个好东西,嘻嘻。”

“有劳师父挂心。”阿虞黑亮的眼儿弯了几分,却是绕过他,凝眸看着那些被困于阵中的人。

周子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惊觉刚才还紧逼不舍的人,竟无一追上来。

一看,原来是都被月光下不甚明显的一个阵法困住了。

阿虞细细细观摩,慢吞吞道:“这是无名阵,我还没有命名。”

她料想周子留回来的时辰差不多了,便在最易埋伏的此地布了阵,以月光为媒介,月过树梢便会自行启动,是她这些天为了武试而琢磨出来的一个简单阵法,防的本就是万一。

此阵只有乾坤两门,生门藏在月光照下的中心点,一旦入阵,就会前后难行,影子牵连不断,如幻如梦,若非心智强悍者,一时半会很难发现生门玄机。

谈不上无心插柳,却也栽了棵大树,这些要杀周子留的人,无端被个小姑娘给截住了,叫人知道了,此后怕是抬不起头来。

阿虞拍了拍手,转身便走,周子留喜滋滋地欣赏了片刻,也巴巴地追了上来。

“好徒弟,徒弟好,我的徒弟是块宝。”他唱着唱着,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脑中想着美食佳肴,阿虞忽然在前头转了个身,直勾勾地看着他。

“咋了?”

“师父,”阿虞拍拍他的肩膀,重重吐出一口气,“您没事就好。”

若非她布了这个阵,或许周子留今晚难逃一劫,阿虞没觉得多少庆幸,只觉得心头有些酸涩。

这世上还愿意牵挂她的人不多,周子留是其中一个。

她顿了顿,一头栽进周子留的怀里,鼻子吸了吸,满是汗臭味,她也没觉得难闻,低低软软地说:“阿虞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