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说得语重心长,阿虞微微踮着脚,乖乖巧巧地立在灶边,手里还端着托盘,闻言小脸肃然道:“公子的安排很好,是我太天真了。”
十里开心极了:“你能这么想最好了,公子这个人心冷,但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残忍。”
到底是容尘的隐卫,话里话外都是站在容尘那边的。
阿虞点点头,无意反驳,等到十里将糕点装盘,她才跟着十里往外走。
一场杀戮告一段落,外头血腥味浓重,海面上漂浮着的碎尸令人作呕,鸥鸟嚣张,海浪狂狷,唯有脚下这艘船却施施然调了个头,优哉游哉地开往新的方向。
阿虞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趟出海,表面上或许真的是为民除害,可也少不得是别有用心,不止将利益相关之人牢牢扭成了一股绳,更是深入浅出地让安插在朝堂上的暗线一一牵动出些许波澜,令一直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扈帝不得不做出回应,最后又借路将军之手,正大光明地当了一回配合剿杀海寇的无名英雄。
经此一役,这条盈利丰润的海上商路,日后便可全盘落入容家了。
阿虞后知后觉地想起,容尘不仅是乾坤盟的当家,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自古无奸不成商,她想,乾坤盟成立之初,本也是做生意的,日后,她需得时时刻刻想着这一点,才不至于落于人后吧。
容尘已经小憩醒来,正坐于窗前的案几旁看书,仿佛外间由他一手掀起的风浪同他无丝毫关系,他本就是来此游海散心,修身养性的。
阿虞悄悄看过去一眼,不由轻轻咬了一下舌尖。
他看的是《外海异国志》,魏之远鲜为人知的遗作,上面记录了不少外海藩国的秘辛和风俗,语言朴实易懂,偶有风趣之词,阿虞从前很喜欢看。
只是容尘手里的这本,似乎比她看过的要完整齐全一些,连封底都细致地打了蜡。
见她来了,容尘袖口抬了抬,颇有些疲懒地换了个坐姿,侧首靠在窗棂上,瞧过来的目光沾了几分温煦的日色。
他对她微微一笑:“阿虞可曾知道,在魏之远先生之后,他的徒弟还给这本《外海异国志》做了批注纠正?”
阿虞脸上顿时一阵红白。
原来如此,难怪他先前并不相信自己对孙老二身份的判断,原来魏之远的书也未必全然正确,后人还进行过纠错,而她仗着一点旧知,管中窥豹,没有全面查对。
在公子面前,她果真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看她面露羞赧,容尘也不再多说,将书合上,招招手把她唤到近前。
“此间诸事已了,你与那些女子一起,搭路将军的船回去。战船北上返京,会途经梧州,九苏如今代管天风堂,虽错过文试时间,但你也是为了行令,堂中长老会有所斟酌,若商讨顺利,九苏就做主为你重开一场考试。”
嗓音温醇,字字缓慢,已是谆谆教诲。
小姑娘握紧小拳头,正了脸色,听得格外认真。
容尘慵懒斜倚,敛了长睫,手指在案几上不疾不徐地敲着,心中早有谋划,到了唇边却只寥寥几句忠告:“你入了梧州安顿之后,先把许幽梦的消息带去许家,一则让许家将事情闹大施压,二则将解佩令剩余的尾款取回,供你体己。待得上京做出判决,陈子雄腰斩示众,京中自会有人为你布些市井风声。”
“什么风声?”阿虞眼睛一转,明白过来,“公子要为我造势?”
容尘欣赏她的机敏,笑意渐渐加深:“这次剿杀海寇有你功劳,此事若传出去,也算在天风堂先行扬名。至于接下来的路,是生是死,是成是败,端看你个人造化。”
他总是温温柔柔的,又总能说出无比清醒甚至于无情的话来。
“阿虞,与海寇一战,我且这般做给你看了,你能记下多少都是本事。日后再行令,必要纵观全局,切记莽撞冲动,更不能妇人之仁。”
手上一沉,容尘将书递给了她。风从窗外卷进,唰唰翻动书页,阿虞低下头,看着泛黄的纸上,一行朱笔小字记录在旁:
——突鲁王族以虎纹为尊,后袭六代,因虎相与国运相冲而废。
笔势舒展游走,笔锋潇洒从容,阿虞瞧着只觉得几分眼熟。
“咚咚——”门被叩响,一身黑衣劲装的九苏推门而进,“公子,一切准备妥当,那些女人都被叱咤军接手了。”
容尘应了一声,仍是看着阿虞,阿虞便抬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廓长而狭,眼尾轻吊,总叫人觉得用情至深。
“此间一别,约莫是要四五年的光景,这本书当我赠予你的送行礼吧。”
这是要真正分道扬镳了。
阿虞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跪了下来,俯首向容尘行了大礼,小脸绷紧,细软的嗓音郑重而早慧:“公子保重。”
她抱着书,带上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随九苏顺着小船一路驶向路钧的战船,海风在后背上不遗余力地拍打,发梢凌乱吹起,鸥鸟在头顶盘旋,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
许多事情都开始朝着全新的方向行进。
阿虞忽然扭头望去。
容家客船的船速并未不减,早已越离越远,可她目力极佳,一下子就看到了容尘。
偌大平坦的甲板上,他披着玄黑色的斗篷,白色的领边半掩着他的脸,只有那双清润的眼,似是朝她这边久久望来。
“公子为你铺了不少路,你自己争气点,别给公子丢脸。”控船的九苏在这时不冷不热地开口。
阿虞抱紧包袱,无声抿紧唇瓣。
远去的小船已寻不可见,十里担心容尘吹风太久,在一旁小心地提醒:“公子,进屋用些糕点吧,您一天没吃饭了。”
“嗯。”
跟着容尘往舱内走,十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公子,白巧柔想见您。”
“她没走?”容尘脚步未停,眉间蹙起不悦的冷色。
十里很是嫌弃地说:“死活不肯走,要不是还留着她回孟州反咬白家一口,我都想杀了她算了……”
那个女人赶上门来当公子的棋子也就罢了,还惹得公子和阿虞生了嫌隙,真是死也多余。
容尘本就对白巧柔无心,现在更是没有多少怜香惜玉,只淡声道:“给她吃些药就送过去,别耽误了行程。”
“是,公子。”
“你们几个这些天都轮班值守,不得一丝马虎。”说话间,阿曼努迦从掌舵室走上来,正与几人相谈着什么,抬头看到容尘,立时笑容满面。
他一反先前的阴鸷,神色畅快,是酣战过后的扬眉吐气。
从夜里到日出,这短短几个时辰,他像是重新找回当年夜袭出征的雄心,拾回作为突鲁族第一异姓勇士的尊严。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跟对了一个有勇有谋的好主子。
阿曼努迦抱拳几步走近:“恭喜公子旗开得胜,按这船速,不出五日,就能到达婆娑国了,我已传信叫人上山采摘雪灵芝,您且再耐心等等。”
“有劳了。”
容尘与他擦身而过,阿曼努迦恭谨低首,耳畔却飘来一声极轻的话:“不知道孙二哥在行船掌舵之前,可还有别的谋生?”
九苏告诉他,阿虞临走前,特意去找过阿曼努迦,两人谈了不到半盏茶,阿虞便若有所思地出来了,她与阿曼努迦并不熟络,为何独独找他说话?
容尘再是心思缜密,也一时猜不透其中缘由,干脆在阿曼努迦这里求证。
阿曼努迦毫不隐瞒,转身如实坦白:“当年走投无路,也的确是做过些肮脏人肉买卖,只是我手里经过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卖子卖女的生意,其余心狠些的,恐怕会亲自去闹市深山里绑走那些与家中走失的幼童。”
容尘本就深浓的瞳色一寸寸暗了下来:“阿虞可与你说起过百丈岭?”
“没有啊。”阿曼努迦挠了挠头,“阿虞小姐只是问我何时会到婆娑国,并没有提及什么百丈岭……”
“她当真没有提及百丈岭?”容尘诧然凝眸,沉吟片刻,叫来八溟吩咐,“调些人手去百丈岭一带继续追查,将坤祈元年至今所有贩卖人口的案底翻看清楚,还有春楼贵门里三年来的人员增减,必要时,那些官宅家中也不要放过。”
八溟记下后正要离去,容尘忽又叫住他:“等等。”
他长身立在午后红霞里,清雅的五官镀着金芒,透着一丝萧索冷峻:“给阿虞安排一个新身份,不必富硕显赫,尚可温饱就好。”
“身份?您想让她有正经出身?”八溟惊讶极了,嘟着嘴问,“公子,乾坤盟里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多了去了,也没见咱们凤音山嫌弃的,为何偏偏要给她安排身份?”
倒是阿曼努迦联系前后,悟出点子丑寅卯来,八溟看他老在那里冲自己眨眼,没好气地问:“你眼睛抽筋啦?”
阿曼努迦:“……”
容尘做事从来不需要被人质疑,只挑了挑眉:“即刻去做。”
八溟不敢再多嘴,领命而去。
四日后,容家客船按时抵达婆娑国的港口,刚上岸,一行早早等候在此的商贾蜂拥而上,将容家来的小公子团团围了起来,手里高举着自产的商品,嘴上快言快语,兴致勃勃地想将产品推销出去。
六爻等人一边把容尘护得死死的,一边扫视人群,这些人手里拿着的货物无不精致新奇,都是对岸少见的好物,若是放到豫朝,照着那些猎奇的富人的喜好,自是哄抢一空!
他们脑中一紧,这么一算,白家这些年靠着海寇,到底赚了多少座金山银山?而那些脑满肠肥的京官又从中吃吞了多少!
与此同时,阿虞也从船上下来,腰杆笔直地站在了梧州城的城门前。
目之所及,是这繁华古都的老迈沉稳,和卧虎藏龙的凛然气势。
从今日起,她将要在这里开始一番新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