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上剑拔弩张的情势不同,上京城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中元佳节已至,人鬼相聚,祭祖焚香,亦是举朝庆贺丰收,酬谢大地的节日。

白日里早早散了朝,上京官员无论官阶几品,都在这一天放下案牍奏章,与家人缅怀先祖,连最是顽皮的孩童也不吵不闹,随着长辈入祠堂,下河床,新米祭供,报告秋成。

宫中内庭中设了筵席,七品以上的官员经过抽选,皆可携带家眷入席,外省的提早三四日便在京中住下,筵席当晚,个个精神抖擞,满腹文章,随时应付天子的发问,唯恐言语有缺,遭了数落。

席面已开,众臣一一落座,主座之下,左右丞相各坐一边,紧挨着左丞的便是大病初愈的路将军。

自上次突鲁族使臣入京觐见,路将军出城迎接过后,就一直告病家中,连左丞一职花落谁家都不大关心。

今晚得知是原御史大夫李大人坐了这个位置,但看神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还主动端酒祝贺,令得李兆廷颇有些尴尬,急忙举杯回敬,放下杯盏后躲着人擦了把汗。

“爹,你能不能有点丞相的样子?”李喆瞧着翻了翻白眼。

李兆廷横他一眼:“你懂什么?今晚给我安分点!”

太后娘娘胆大走了这一步,他可不能办事不利拖了后腿。

“知道了,您一天天的烦不烦?”开席还早,李喆觉得席中没趣,趁李兆廷不注意,干脆早早溜了出去,很快寻到了宫门外,在一干等候的丫鬟中,一眼瞧见了姿色出众的姜末。

说起姜末,李喆便色从胆边生。

那一晚在街上强要不得,他还委实着恼,没想到第二天这丫头就自个儿来了李府,他也不为难,心想只要人进了他家,还愁没机会尝上一尝吗?

谁知这丫头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还会折纸鹤,把李巧巧那傻子哄得是服服帖帖,不到两天就成了那傻子的贴身丫鬟,陪着那傻子住在别院里头,让他一时下不了手,苦等了几日也寻不找机会,叫他气得浑身难受。

今日中元,父亲难得给仆佣发钱发粮,还让家近的都回家过节,府中缺人手,姜末便陪同母亲入宫,碍于身份,只停在了三门之外,此时正与其他丫鬟姐妹站在一处。

母亲疼爱姜末,特意将一套浅粉色的襦裙赏给了她,这身颜色极好,衬得她容颜娇俏,也勾得他心头发痒。

李喆摇着折扇就要上前调戏一番,一骑绝尘快马突然从宫门外飞驰而来,马鞭挥得呼呼作响:“报——滨海八百里加急战报——”

滨海?滨海什么时候打仗了?!李喆觉得不对劲,眉头大皱,脚步一转匆匆离开。

姜末却于人群里慢慢抬起头,只见圆月当空,几颗忽明忽暗的星子笼在四周,薄云宛若轻纱,遮着人心昭彰。

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李家完了。

……

内庭席中交谈甚欢,李兆廷左右应付着敬酒,心头惴惴不安。

也不怪李喆看不起自己,李兆廷这个左丞当得实在忐忑,前些日满朝来贺,闹得轰轰烈烈,引得太后都很是不满,原以为自己闭门谢客,又吩咐李喆少招惹是非,是明哲保身之举,也为今晚的大计多少树些敌手,哪想着路钧这一敬酒,场上浩浩****数百人都都将他盯了又盯,不觉心闷烦扰。

几桌之隔,薛衍瞧得路钧和李兆廷你来我往,有些诧然,眼风轻扫,果然见到李兆廷身后偶有人影攒动,立时有了算计,抿着杯中酒但笑不语。

“丞相……”近旁有人相询,薛衍比了个手势,那人点点头,几步隐退后方,再不出面。

见路钧脸色红润,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子骨颇为健朗,席中有人遥遥相问:“路将军近来可好?”

身旁的封青低声提醒:“通州州县,余家连襟。”

路钧便举杯回应,朗声笑道:“一切都好,还能为咱们豫朝再浴血奋战几年,劳这位大人记挂了。”

“不客气不客气,路将军一切都好就好。”那州县脸上酡红,赶紧喝下一杯酒压压心头狂跳,为自己能与战名远播的路将军说上话而激动不已。

“路爱卿这话说得,让朕喜不自胜啊!”席中气氛尚佳,交谈矜持,一道雄浑的声音传进,明黄一身的萧祯亲携了皇后的手缓步行来,众人恭敬跪伏,萧祯抬了抬衣袖,“都平身吧,此乃丰收贺宴,君臣共飨,众爱卿不必拘谨。”

众人笑着起身,却听门外嘈嘈嚷嚷,有人下马快走,咚地一下跪在地上,脸上赫然是大汗淋漓,急切语声响彻宴厅:“陛下!滨海出事了!”

李兆廷手中酒杯一晃,几滴清酒滴落出来,路钧瞧得仔细,侧头笑问:“左丞为何如此紧张?滨海海寇作祟,早该出兵歼灭,如今出了事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路将军说得极是……”李兆廷镇了镇心神,朝后使了个眼色,那几道暗影似有不甘,可到底还是不敢贸然行动,停了片刻,悄然离去。

事发突然,精心安排的暗杀胎死腹中,李兆廷满脑子混乱,正思量着该如何向太后交代,只听座上天子猛地拍案而起,冲着他愠怒大喝:“李兆廷!还不跪下听参!”

“啪——”李兆廷没拿稳的酒杯最终还是摔在了地上,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被侍卫推到了堂下。

“皇上若不信我一面之词,大可传人来问。”参李兆廷的是金科状元左长风,条条状状直指李兆廷勾结海寇,与外海诸国互惠互利,其心可诛!

李兆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自己何时与这位状元爷结了怨,要在这等场合公开参自己一本。

他蓦地打了个激灵,莫非滨海出事也是早早算准了时间?!

主座上的萧祯眼底黑沉:“左卿要传何人问话?”

“李府丫鬟姜末,以及……”左长风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讽刺,“李府不为人知的小小姐,李巧巧。”

……

京中风云变色,海上一夜收网。

几声闷响,早已安放好的流弹乍然穿过晨曦,如长了睛目,准确无比地朝着海寇的船只频频发射,将固若金汤的几艘大船炸成了碎片,船底的固定环已经被潜海的船工事先拆除,那些船失了最要紧的部分,就此散落在汹涌的海水之中,全没了海上霸主的凛凛威风。

这样毁尸灭迹的路数最是思虑长远,就算以后想寻踪觅迹,怕也是难如登天。

留守在船上的海寇熬着天亮,或站或立,掐着时间等待陈子雄这边发起命令,好一举出动包围容家公子所在的客船。

容家商名在外,这一票自然是大的,每个人都对此心怀期待,谁知非但没等来大笔金银,反而稀里糊涂成了海中鱼虾,海水不留情面地将他们冲向远方,惨叫声冲破云霄,哗地一下蔓延在白浪里!

如此大规模的剿杀,让一群鸥鸟兴奋至极,翅膀擦着风疾飞而下,嘴上叼起生肉的还沾着死人的毛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子雄浑身僵硬,眼见着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在海里扑腾,有的被海葵绞死,有的被鸥鸟啄死,有的甚至被流弹击中,身体轰然裂成无数片,血淋淋的碎肉顺着海流漂到近前!

“呕——”陈子雄胃里一阵翻滚,抓着船舷干呕不止,再抬头,眼神涣散,形神皆惧,宛若行尸。

胜局已定,七羽和八溟百无聊赖地架着钩子点着火,捏着几块咸肉在火上烤,饿了一宿,是该打打牙祭了,烤肉的香味分明是勾人的,可在这种时候又显得分外诡谲,陈子雄嚎啕着跪了下来。

“得,又废了一个。”八溟看陈子雄裆下都湿了,摸了摸自己的脸,“要不我等会再扮成北宫湘安慰安慰他?”

七羽从鼻腔里哼出一记不屑:“北宫湘就死在他眼前,你是嫌他没被吓够吧?”

八溟讪讪笑:“我这不是没事干,闷得慌嘛。”

七羽还要再说话,倏地眼神一震:“来了!”

日头才升向中空,远远可见十余艘大船排成一字型,桅杆上挂着豫朝的旗帜,烫金的獬豸图案纹列在其上,衬着白亮的天和深蓝的海,十分醒目。

世人皆知,这是豫朝第一神将,路钧路大将军的亲兵卫,叱咤军。

一行战船气势磅礴,但所行速度却不快,显是特意给他们预留了时间。

两人对看一眼,将剩下的烤肉一扫而光,拍了拍手,也不再理会陈子雄,一前一后往操舵室走去。

朝廷的人来了,他们不能久留了。

其实,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海寇斩落马下,除了容尘细密的部署之外,产于川地的流弹功不可没。

流弹是精于弹药制作的贺兰堡的镇宅之物,曾在武林大会上一鸣惊人,射程远,威力大,且鸣声极小,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贺兰堡的家主野心勃勃,一度想量产出售,谁知武林大会当晚便离奇死于房中,死因未明,后传言与此后盛极一时的北宫堡大有关联。

贺兰堡家主一死,家族形势动**,又因流弹量产过程繁琐,极少在市面上出售,此后便谁也不曾再见识过流弹的厉害。也有江湖耳目将此事传至宫中,朝廷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物,派人几次入川地征收,都被拒之门外,也不知容尘使了什么法子,竟能买到不下十枚的流弹,全用在了此时。

“海寇既是祸乱之贼,也是把控海上贸易的关键一支,他们压着商船,扣着海货,同时也防着外海入侵。是以滨海百姓饱受其害,年年上书,朝廷却是蒙着眼睛当瞎子,偶尔隔靴搔痒权当应付,从未对海寇进行彻底清洗,听上去是窝囊了些,实则是忌惮海寇的爪牙早已深入岸上,往下一溜儿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外头战况激烈,客船上却是闲适如常,有六爻与阿曼努迦坐镇,七羽和八溟把关,公子更是运筹帷幄,作壁上观,他们无需担心会输,等朝廷收拾烂摊子的人一到,便可驾船离开,深藏功与名。

时辰尚早,十里拉着阿虞退到厨间,一边麻利地上手做糕点,一边同阿虞分析道:“公子虽主掌乾坤盟,但盟众分布甚广,江湖草莽,朝中重臣,外海商户比比皆是,剿杀海寇,便是要趁夜进行,要快,更要隐秘,否则等朝廷插了手,就不好脱身了。”

“你的计划虽然也严密,但太费时间,公子有心纵你试炼,我们几个也是不答应的。”

公子心思深,他们跟了公子三四年,也才只能将公子的心思摸得一分半点,阿虞还小,又少经人事,会误解公子刚愎自用且滥杀无辜,也不无可能。

公子淡泊惯了,被人误会从不当回事,却是在意阿虞的想法的,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公子对谁这样温柔耐心过,阿虞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