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外海的船工和内湖上那些撑船的可不一样,他们不仅水性极佳,更有不错的底子,常年吹刮骨的海风,吃进补的海食,茹毛饮血养起来的体魄,生得是铁臂铜拳,横练筋骨。白家还专门请了教习师父打小让他们练习功夫,为的也是在遇到海寇的时候不至于不战而败,输了气势。

奈何这些年海寇借着得天独厚的仰仗,日益猖獗,加上人多势众,渐成海上霸王。船老大头一回与他们冲撞上时,倒也真真硬气过,等被打得说不上话来,也就不敢再造次了。

可现在不同,容府这边包括那小姑娘在内,也才不到十个人,他们一干二三十个大汉,难不成还制不住他们?

船老大一马当先,挑了容尘的住处直奔而去,剩下的几人则在甲板上打了个照面后,便迅速分成几拨,东西南北各处散开,手举长刀,健步如飞!

他们对船身构造了如指掌,踢门破窗,对着鼓鼓的床铺就是奋力狠扎!刀刀入木三分,揭起被褥棉絮漫天飞舞!血海深仇也不过如此!

窗外夜雨已歇,一轮月娘悄悄拂开薄纱,窥见这血腥狠戾的一幕,又惶惶然钻回云里,只剩了不算明朗的一点光亮在入睡的海面上飘飘浮浮。

“怎么没听见叫唤?”一人察觉不对,闷声询问。

晚间送来的饭里的确是加了蒙汗药,为防被察觉,剂量都不多,这么久了,药效也该过了,就算睡得再死,这么刺肯定得被刺醒了!而且到现在竟连一丝血迹都不曾冒出,实在太过可疑了!

他比了个手势,凶狠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伸手将被子一掀,待借着昏暗月光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糟糕!中计了!”

被子里哪有半个人影?只安安稳稳放了个枕头罢了!

亏他们自诩隐蔽,原来早被人发现了!

说话的人顿时傻眼:“他、他们去哪里了?”

“该死!一定是白日里走漏了风声!”

“那现在怎么办?!”

“别慌,这里到处都是海水,他们还能躲哪里去?这么会儿功夫插翅也难飞!都给我追!”

几人立即翻窗而出,准备将躲起来的目标一一揪出来!谁知还未奔出几步,脖子上已是一凉,紧接着后脑被重重一敲,彻底晕厥了过去,身上衣料被扒了个干净,人也昏昏沉沉地被抛到了船底仓库去了。

与容尘身边从层层历练中筛选出来的隐卫和暗奴相比,这些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哪里能入得了眼,要不是为了丢出虾米钓大鱼,早在船老大叨叨不休的时候,六爻就一根手指一个地将他们教训一顿了,忍了这么多天,可算是忍到头,今晚大开杀戒,下手可没有半点留情。

“砰砰——”虚张声势的刀光还没来得及闪现,就被哐当一下夺走,在手里漂亮地翻转着,哗啦啦一并丢到旁边,可怜的角落里很快堆出了一座小山。

“啊——”

“啊——”

拳拳入肉,筋骨错位的疼痛令人招架不及!处心积虑策划一场的船工们没能如愿听到的哀嚎告饶声,最后都由自己嚷出来了,尤其是船老大,哭得最是响亮动情,跪在冰冷的甲板上,惊恐地望着不远处披着披风,眉眼沉静的年轻男子。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心盼着能螳螂捕蝉,容尘却不声不响当起了那只黄雀!

不应该啊!他左思右想,总也想不通个所以然来!

他可是听人说这位公子爷向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自打上了船,更是日日夜夜地醒醒睡睡,厨间里送过去的吃食也几乎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他回回见着,回回都觉得容尘脸色愈发苍白,哪还有精神头谋划反扑?!

船老大心中百转千回,浮到面上却是做足了惶恐的姿态。

“容公子,您一定是误会了……我们也是出于您的安全考量……才、才趁夜假意突袭,是为了……为了日后若同海寇迎面撞上,您好有个防范……”

胡诌的话张口就来,不愧是一船的老大,手里头过了多少条无辜性命,心就有多黑,多狠。

八溟听得直翻白眼,和容尘请示过后,拉着七羽去仓库挑选能用的人,六爻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容尘身旁,一脸警惕地瞪向跪着的船老大。

先前还未曾注意,如今冲着他这么能黑白颠倒的本领,六爻也不敢掉以轻心。

“孙掌舵有心了。”

容尘转过身,夜风吹起他未束的长发,踏风缓行,朝前走来,待得近了,只见他好看的眉梢轻抬,尤带笑意的声线轻然温和,“想来当年能从突鲁族入关之战中逃生,也是凭着这身未雨绸缪的本事吧?”

船老大谄媚的脸色一收,瘦削的腮帮猛然紧绷:“你怎么知道的?”

当年能侥幸从无数具尸体上爬出来,这条捡来的命,他比谁都珍惜,前半生跟错了主子,行差了路,待想忘却前尘往事重头再来,才发现朗朗乾坤,泱泱豫朝无处可安生。

虽说是各为其主,可每朝每代,身为叛逆贼子的兵将,在战事惨败之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路乞讨,一路受尽凌辱回到家乡,换来的却是亲眷们的冷眼相对,和挚爱之人的狠心抛弃!户籍被削,身无分文,连曾经引以为傲的武功也去了大半,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海上舵手,专司为白家和海寇的交易奔走拉线,纵然不是什么干净的良心活,可这条路,他走得无怨无悔。

他以为,无人会关心他这只蝼蚁的死活,所以改名换姓,鸠占鹊巢,这几年倒也衣食无忧。

没想到,竟还是被人给挖出来了!

船老大眼露精光,手掌贴着船板,掌心慢慢收紧,玉石俱焚的念头正源源不断地从脑海里冒出来!

容尘像是不曾发现这头蛰伏多年的狼正在苏醒,隔着几步路,缓缓在他面前站定,懒声道:“不巧,几年前随故人出过一回海,那掌舵的姓孙名宏,为人和善,自言在家中排行老二,相熟的便叫他一声孙老二。”

“不可能!孙老二早就死透了,孙家熬不过寒灾,一家子零丁没几个活种,又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我和孙老二长相也差不离,我不信你真能记得住!”

他吐出一口浑浊口水,撕破了脸皮,也就不再虚与委蛇:“容尘,你别当我是傻子,咱们的船已经离岸多日,连飞鸽传书都来不及,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又是不巧,”容尘不恼不怒,笑得温柔无害,“你养在枕边的人,前些天总在我房门口转悠,想来是有话要说,我见她可怜,也就让她说了。”

这是两天前的事了,出海行程漫漫寂寞,一趟来回少则一两月,多则小半年,都是血气方刚的壮汉,哪里受得住清心寡欲,东南西海口的春楼里,便特意养了一批专门在船上伺候的姑娘。

船老大的那位名唤芊芊,倒真是个千娇百媚的主儿,只是胃口太大,看准了容尘手无寸铁,又长得如此风华俊雅,伺候腻了船老大,就仗着几分姿色到容尘房前搔首弄姿。都掐着吃饭的时候来,容尘上船后胃口一直不大爽利,怕也有她大半的功劳。

本顾全大局不欲挑事,可那个叫芊芊的成天到晚捂着心口喊疼,最后谁也受不了了,六爻抡起袖子要将人揍一顿绑走了事,后来是阿虞给拦住了,结果一问二问,反倒真问出了不少有趣的事来。

“那个小贱人竟敢出卖老子!”

船老大激动地要从地上站起,背上被重重踢了一脚,整个人扑到甲板上,鼻梁擦过一根铁钉,血珠流到人中,落到唇上,舔舐出一丝苦涩,他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仰天一声长叹:

“容公子,我们都是刀尖上讨生活,今夜对你下手,本也是保命之举,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干脆一点!横竖都是一死,请看在我们为您掌舵行船了这么些时日,给个痛快吧!”

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

容尘笑意融融,低声问:“我何时说要杀你了?”

不仅杀不得,还要留着钓出真正的大鱼呢。

……

今夜的暗杀只掀了一点波澜,就被及时压制住了,被看管起来的船工们,为求自保,已经在八溟和七羽的威逼下,将所知道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一切都照着计划进行。

唯有阿虞所在的这间,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白巧柔正抱着一碗米饭,就着桌上凉掉的菜,浑然忘我地狼吞虎咽,只见她发钗凌乱,身上衣裳也起了臭味,脸上更是黑乎乎一片,像是故意抹了什么东西,掩盖了原本娇美的面容。

她是躲在随行的箱子里头,硬生生熬了三天,直到方才,才被十里翻了出来。

阿虞有自己购置的衣裳,放在一个小布包里,那个华贵的箱子是容尘给备下的,出行匆忙,只为防止海上时日过久,衣裳又不好晾晒才带上的,一直没有打开,要不是今夜要提防船老大等人,她也不会排查房间各处的藏身点,没想到竟发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巧柔。

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硬是来追情郎,更是委曲求全闹了这么一出,阿虞坐在桌案旁,微微侧首望着她,心中有些困惑。

九苏和十里一左一右地护着她。

这个白巧柔看起来就跟疯婆子一样,隐卫天生对危险气息的敏锐嗅觉,让她们下意识想要保护好柔弱幼小的阿虞。

“我吃饱了,我要见容郎。”白巧柔把碗往桌上一放,抹了把嘴就要奔出门去。

“等等,”阿虞站了起来,轻声叫住她,“白小姐请留步。”

白巧柔抓着门框,恶狠狠地扭头:“你算什么东西?容郎为什么带你上船?还有,别以为给了我一碗饭吃,就可以对我大呼小叫!我要走,你难道能留得住我?!”

果然是疯子。十里和九苏对看一眼,明明从头到尾是她对阿虞小姐呼来喝去的!

面对白巧柔的无理取闹,阿虞却仿佛听不懂似的,慢吞吞地说:“白小姐真打算这般模样去见公子?”

“什么这般模样?”白巧柔别过眼,门上正挂着一串精巧的风铃,上头缀着晶莹的琉璃珠子,她虚着眼见到了自己脏兮兮的脸,吓得逃了回来,满屋子乱转,“水呢!水呢!快给我水!我要洗脸!不不!我要洗澡!”

厨间准备的饭菜下了蒙汗药,但眼下的时间还不足以发挥药效,九苏猜出阿虞故意拖延的打算,便硬邦邦地来了一句:“白小姐先坐着,水很快就好了。”

眼神示意十里去通知公子。

“哦,好好……”白巧柔不疑有他,扶着桌子坐下来,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头昏得厉害。

阿虞扬眸盯着她,黑亮的眼瞳变得格外深邃,仿似无底的幽洞,能将人吸进去。

她的唇瓣一张一合,细软嗓音犹如呢喃梦呓:

“睡醒之后,你什么都会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