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闷了一整个晌午,骇人的暴雨如约而至,老天爷兜不住的大盆,终于将全部的愤怒泼在了无辜的世人身上。海面上的浪潮翻滚出灼灼湛亮的白肚,食肉为生的鸥鸟在阴沉沉的乌云下发出凄厉撕扯的鸣叫,翅膀拍打着狂风,嚣张如地狱勾魂的鬼魅。

“老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咱们的船再偏行下去就该绕不回去了!”副舵手着急地注视着前方的滚滚白浪,注意到头上越来越多的食肉鸟已经张着尖喙等待饱餐一顿,后背一阵发凉,忍不住急声提醒,“再过去一点,就是海葵山了,那里可是咱们出海人的亡命窟啊!”

大海汪洋之中,水泽诡谲成旋之地比比皆是,海葵山便是最可怕的一处深渊漩涡。

据传那四周无遮无拦,海水亦是平静如死水,却长满了一种形似鹿角的东西,数量惊人,坚硬无比,旁边还有杂乱的水草攀援生长,但凡船只驶过,水草先会紧紧缠住船底,那坚硬无比的“鹿角”就会趁势戳穿船板,海水灌入,船只崩毁全在短瞬之间!

曾有经验丰富的舵手驾船经过,船底被那东西缠得寸步难行,险些有去无回,亏得放火下水,独自脱身,回来后便与人说起这趟离奇遭遇。

舵手还心有余悸,说海葵山一带浮满了尸体,食肉鸟冲俯而下,停在上头饕餮开食,血盆大口,连眼睛都是发红的!惊悚可怖的画面一度成了他难以磨灭的回忆,同人讲完这一出后,那舵手便剃度出了家。

有命回来的也熬不住噩梦连连,更遑论那些成了食肉鸟的腹中餐的同行前辈们!他们这几个虽也不是新手,却哪里敢去见识海葵山的厉害?加上行海外出本就是把脑袋提在手里的事情,能少一回折腾总不至于想着去自找麻烦。

“行了,就你废话多,海葵山离这里还得有些距离,咱们今晚就放慢船速,把事情了结了,到时候回了孟州,也只管说途中出了点意外,咱们是水性好才躲过一劫,容小公子就……”船夫桀桀冷笑,眼里满是胜券在握,“婆娑国离孟州千里之遥,一来一回总要一两月,等容家那头派了人来这里捞尸体,捞不捞得着暂且不说,就算真给捞到了,总不能指望尸体开口替自己伸冤吧?”

“老大你说得对,与其等着被海寇杀死,倒不如我们自己先把内患处理了,那几个娘们都长得不错,加上白夫人前头也带了不少过去,咱们再多说点好听话,这一趟总会顺利的。”副舵手说着,悬着的心也慢慢安定了。

“总之你们只管把戏演好,别露出马脚,等夜深了,都照我的吩咐做!”

“是!”

几人在舵室里情绪高且激昂,浑然不知自己早成了别人的瓮中鳖。

……

舱房。

六爻带着九苏和十里出去熟悉船体构造,方便夜里被“掳”走时逃脱。

七羽在研磨最后一根雪灵芝,出海这些日,容尘白日嗜睡,夜里又极难入眠,是内气不足,湿热入肺之相。

海上气候潮热,又吃食不佳,普通人都未必能撑得住,更何况公子这样的身子。早前他便极力阻止公子出行,可公子一旦下了决定,他们几个再是与他关系亲近,也是无法以下犯上,违背公子的命令的,便只好一面小心注意着,一面不断配方制药,随时缓解容尘的不适。

一个个都有事可做,剩下的八溟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看风景,手里把玩着一副人皮面具,在那些行行走走的船工里头挑个最顺眼的,晚些时候好装扮成他的模样混入其中。

阿虞晚饭吃得有点撑,正顺着床榻绕圈消食,八溟被她晃得头晕,刚要将她抓回来坐好,却听容尘叫她:“阿虞,过来。”

“来了!”阿虞原先还有些沉闷的小脸立时更加紧张起来,提了提裤脚,小跑过去在他面前坐好,双腿盘着,圆溜溜的眼睛透着期待,“公子,可行么?”

她问的是今晚的计划。

周子留人虽出去潇洒了,但丢了不少烂摊子给阿虞,远的不说,就说他当初在孟州接的这枚解佩令,原是笔双雇主的生意。

第一个雇主是苏一飞的姑丈,他乃是宣州盐商,毗邻孟州,本是因河盐自产自销,垄断了两州盐运商道,赚了不少家宅田产,得知最疼爱的小外甥即将成亲,还盘算着准备一份大礼候着。

谁曾想,年初白家往岸上拉回的货里,就有一批海盐卖得极好,一时风头无两,白家看出商机,之后又陆续运了两批来,几天内就哄抢不及,造成本城盐商血本无归!苏一飞的姑丈被气得卧床数日,一口气如何也咽不下去,就购买了一枚解佩令,摊上了周子留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接令人。

周子留倒是真如雇主所愿,让白家失去了最为珍视的三棵雪灵芝,哪怕过程颠簸曲折了些,也算差强人意,可白家照样能出海采摘新的雪灵芝,这事仔细一想,总是没个头。

那姑丈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养病期间想想觉得自己这回真是糊涂幼稚,冷静下来后,也不再计较周子留办事办一半,本要就此作罢,是周子留觉得害臊,随口允诺还欠他半枚解佩令,如若再叫人来要求行令,便可以由他的小徒弟出面代为完成。

而周子留的小徒弟,可不就是阿虞么?

是以第二任雇主苏一飞头一回见着还没到自己咯吱窝高的阿虞,不仅嘴上怀疑,眼里不信,心里更是没底,然事已至此,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交付了部分定金后,匆匆赶回家里陪伴受惊的娘子,阿虞出海行令的事也就这么敲定了。

这一趟出来,是要偷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苏一飞的妻子,许幽然的庶姐——许幽梦。

“许幽梦替李兆廷担下不少污名,一死了之才是最好的归宿,可她如今既然没有死,显然是另有用处,这个用处不仅李兆廷知道,负责悄悄带走她的白家也应该知晓。”

出行之前,阿虞被容尘唤去院中问话,她便这般对他说,“公子,这次接令,我有把握能完成,但我现在能力有限,或许需要借白家一用。”

“如何借?”

容尘原是要她安心去往梧州应考,没料到她抢在自己之前说得头头是道,不知该气该笑。

晚风掠过竹林院,一弯新月挂枝头,她的眼神比月光还要皎然明亮,盛放着他不忍拒绝的倔强。

“公子不是曾经威胁过白老爷?还问他要了船和过海文牒?”阿虞眨巴着眼睛,一副好奇又天真的模样。

容尘愣了片刻,蓦然失笑:“你当时都听见了,为何忍到此时才说?”

捏了个小秘密,藏在小小的心里,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等到此刻要用的时候才状似无意地提起,是要说她心机叵测呢,还是说她玲珑聪颖?

阿虞答得也是乖巧:“因为公子没有问。”

很好,道理都是她的了。

容尘莞尔道:“我便是问了,你真会回答?”

“会。”阿虞静静地望着他唇畔的那点柔软笑意,小脑袋重重一点,“公子是阿虞的知遇之人,阿虞不会骗公子。”

男子戏谑的神色忽而多了几分冷凝:“这个‘不会’又会是多久?”

阿虞想了想,说:“永远。”

许多年后,黄沙是天与地里唯一的颜色,他牵着一匹瘦马在茫茫无际的风沙中穿行,却如何也找不回那个曾睁着圆圆眼睛,承诺永不欺骗他的小姑娘。

半晌没听到容尘说话,阿虞窘迫地吞了口口水,她像一个急于得到认可的学生,生怕被师长否定她的全部努力。

直到容尘柔声说:“可行。”

她立刻松开紧咬的牙关,一笑,眉眼弯弯,分外满足可爱。

容尘觉得有趣:“阿虞为何这般高兴?”

她画的海域图虽不甚规范,但路段明晰,极具参考价值,而她所罗列的今夜“李代桃僵”的计划,也是粗糙中备显手段和灵活,俨然已是她这个年纪能做的极限,甚至于,他在她这个年纪,也未必能有这般全局考量的心思。

听到他问,阿虞抿了抿唇:“公子无双智慧,能得到公子的肯定,今夜我们必能成功。”

容尘倒是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被抬得这么高,向来沉静无波的心竟也无端生出淡淡喜悦,从前在他人嘴里听过太多赞誉,远不及阿虞一句略带羞怯的话来得受用。

……

船夫把船向固定好后,瞧了眼天色,招来忙碌一天的几人出去巡视,上了甲板,见容尘站在那里吹风,还装着关怀的样子,笑着劝道:“海上风大,公子早些歇息吧。”

“辛苦了,方才是我怠慢了,您老掌船行海才是个中翘楚,劳烦多费心了,我家中有病人亟需雪灵芝救命,不得已只得亲自出海一趟采摘,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从旁帮助一二的,大可以提出来,不必介怀。”

比起船夫僵硬的笑容,容尘笑得温煦亲善,玄色披风被风吹起,雪白的领口贴着颈项,仿似一位出尘的谪仙。

不久前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怎么忽然就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了?船夫心里发虚,谄媚地笑着:“公子哪里的话,您是白老爷的贵客,就是我们的主子,天底下哪有主子给下人赔罪的道理,您就当我孙老二吃饱了瞎说话,给您添堵了不是?天色也不早了,您先歇着,我带兄弟们几个再巡视巡视。”

“好,有劳了。”说完,带着六爻往舱房走去。

船夫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更加阴鸷。

船上舱房有限,为了方便引蛇出洞,几人都分开住。容尘身份最尊,单独住了一间,阿虞与十里九苏同睡一间,七羽八溟则和六爻一间,三人做足了小心谨慎的提防事宜,每半个时辰轮流在容尘舱外守着,上半夜倒也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哔——”哨声为信,黑衣蒙面的杀手们,在子时一过,就倾巢出动了!